春秋時代的歷史大體上好比安流的平川,上面的舟楫默運潛移,遠看彷彿靜止;戰國時代的歷史卻好比奔流的湍瀨,順流的舟楫,揚帆飛駛,頃刻之間,已過了峰嶺千重。論世變的劇繁,戰國的十年可以抵得過春秋的一個世紀。若把戰爭比於賭博,那麼,春秋的列強,除吳國外,全是涵養功深的賭徒,無論怎樣大輸,決不致賣田典宅;戰國時代的列強卻多半是濫賭的莽漢,每把全部家業作孤注一擲,旦夕之間,以富翁入局,以窮漢出場,雖然其間也有一個賭棍,以賭起家,終於把賭伴的財產騙贏淨盡。
這變局怎樣造成的?因爲春秋戰國之交記載特別殘缺,我們還不能充分知道。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先後參加這國運的狂賭的列強,即所謂七雄者,其中除燕國在春秋末期和戰國初期的歷史完全是空白外,其餘趙、魏、韓、田齊、楚和秦,我們都知道是曾起過一番政治經濟的大變革,曾把封建的組織加以人工的有計劃的摧毀的;前四國本身並且就是政治革命的產物。
趙、魏、韓即所謂三晉。它們的前身是晉國的三個封區。趙氏的祖先本是累代替周王御車的。穆王時,著名的神御造父以功封於趙,因以邑爲氏。造父的七世孫趙叔帶,因爲幽王無道,脫離周室,往仕晉國。後來晉獻公用趙夙做“御戎”(戰時御君車的),畢萬爲副,以滅耿、滅霍、滅魏。臨到論功行賞,把耿給了趙夙,把魏給了畢萬。此時趙氏在晉國始有了根據地,而畢萬始建魏氏。韓氏也以封邑韓原得名,其受封略後於魏氏,惟確實年代不可考。前582年,晉景公聽信讒言,疑趙氏謀叛,把這一家幾乎殺盡了,把它的田邑沒收了,因韓氏的勸諫,景公才復封趙氏一個僅存孤兒。這件故事,後經點竄,成爲一件很動人的傳說。我國在十八世紀間最先傳譯於歐洲的一部戲劇《趙氏孤兒》,就是以這段傳說爲底子的。趙氏復嗣後,不到四十年,成爲把握晉國政權的六卿中最強的一族。所謂六卿包括上說的三家和範氏、中行氏、智氏。
範、中行二氏後來和趙氏火併,後來,二氏於前492年(孔子卒前十一年)被逐出晉國。他們的土地終於歸入其餘的四家。前465年,智伯又脅迫着韓、魏和他合兵攻趙,把趙襄子圍在晉陽。聯軍決汾水灌城,只差三版(高二尺爲一版)便把全城淹沒。臨到城快要破的時候,韓、魏卻突然和趙勾結起來,把智伯殺掉,把他的土地也瓜分了。不久公室的土地也被分割到只剩下可忽略的數量,晉君竟卑屈到要去朝見三家的大夫,他後來的命運這裡也可以不表了。前403年,周威烈王竟把三家的大夫升格爲侯。通常以這一年爲戰國時代的開場。於是三個新國出現於歷史的舞臺上:魏佔有舊晉的中部和西南部,都於安邑(今山西夏縣);趙佔有舊晉的北部,都於中牟(今河北邢臺與邯鄲之間);韓佔有舊晉的南部,都於陽翟(今河南禹縣)。開國初的四十年內,三晉先後把國都遷到最適宜於向外發展的地帶。徙邯鄲(今河北邯鄲縣);韓滅鄭,即以鄭都爲新都(今河南新鄭);魏則東徙大梁(今河南開封)。
三晉建侯後十七年(前386年),齊的蛻變也告完成。這年齊大夫田氏託魏文侯請得了周王的冊命,升格爲侯。田氏即陳氏(陳田古音相同,春秋的記載用陳,戰國的記載用田),它的始祖乃是陳國的一個公子,名完,和齊桓公同時的。公子完避亂奔齊,甚得桓公的寵悅,仕爲“工正”,以祖國的名號爲氏。傳說公子完在本國娶親之前,他的岳家爲婚事問卜,得到一下面的讖辭:
鳳凰于飛,和鳴鏘鏘。
在嬀之後,將育於姜。
五世其昌,並於正卿。
八世之後,莫之與京。
這神驗的預言無疑是事後追造的。所謂五世,便是弒齊簡公的罪魁,孔子所要討伐的陳恆。陳恆既立新君,便專齊政,把國內稍強大的貴族盡數鋤去,又把自己的封地增加到多過齊君的采地。陳恆的兒子繼做齊相,更把齊都邑的大夫盡換了自己的宗人,再傳兩世到田和,恰好遇着一個沉迷於酒色的齊康公。田和索性把他遷海邊,留一個城邑給他過快活的日子,而自己踐登侯位。
政變的潮流不久又波及周室。三晉和田齊的建國還須借重周王的冊封。但三晉受封后三十三年,韓趙便過河拆橋,合兵攻周,扶植兩個有力的王親,把周室分裂爲二:東周都於洛陽的舊王城,西周都於鞏。此後周王的力量還比不上從前一個侯國裡的小封君。
第二、李悝和吳起的變法
政權的轉移每牽連到政制的改革。三晉和田氏,在地盤的擴張中,各把國內林立的小封君陸續兼併了,最後連公室也消滅了。在建國之前,即在競爭生存的時期,它們爲免實力的分散,不能把新得的土地多所割封。齊晉舊有的小封君於是逐漸被非世職而無采邑的地方官吏所替代。當四氏建國時君主集權的局面同時成立,它們沒有回到舊路的需要,而且權力這東西原是易握難放的,雖然此後這四國和同時的其他各國,偶然也把土地封給功臣或子弟,但受封的人數絕少,每個封區若不是寥寥的數城或十數邑便是荒野的邊地,絕不足和中央抗衡。戰國時代的國家,先後都向君主集權的方向走,而最先走上這條路的是三晉和田齊。
這新建的四國當中,魏的新氣象爲最顯著,它們的創業君主當中也以魏文侯最爲英明。他開戰國招賢養士之風氣,在他的朝廷匯聚了國內外的人才。其中最可注意的除孔子的門人子夏外,還有李悝和吳起。
(1)李悝,魏人,是子夏的弟子,做了文侯的卿相,他是我國第一個律家,手定魏國的新法典。後世所傳他的《法經》六篇大約就是這法典的底稿。《法經》是我國第一部詳細的律文,可惜已經亡佚了,我們只知道其中一篇叫做《網經》,是關於盜賊的劾捕的;另一篇叫做《雜律》,有輕狡、越城、博戲、借假、不廉、淫侈、逾制等條目。李悝又替文侯改定稅法。從他自己所述這新稅法的提議中,可以看出當時農民生活的情形,現在把原文抄在下面:
糴,甚貴傷民,甚賤傷農。民傷則離散,農傷則國貧。故甚貴與甚賤,其傷一也。善爲國者,使民無傷而農益勸。今一夫挾五口,治百田畝。歲收,畝一石半,爲粟百五十石。除十一之稅十五石,餘百三十五石。食,人月一石半,五人終歲爲粟九十石,餘有四十五石,石三十(每石值三千錢),爲錢千三百五十。除社閭、嘗新、春秋之祠用錢三百;餘千五十。衣,人率用錢三百,五人終歲用千五百,不足四百五十。不幸疾病死喪之費及上賦斂,又未與此。此農夫所以常困,有不勸耕之心,而令糴至於甚貴者也。是故善平糴者必謹觀歲,有上、中、下熟。上熟其收自四(收穫爲平時的四倍),餘四百石;中熟自三,餘三百石;下熟自倍,餘百石。小飢則收百石,中飢七十石,大飢三十石。故大熟則上糴三而舍一(將農民所餘四百石取去三百石),中熟則糴二,下熟則糴一,使民適足價平則止;小飢則發小熟之所斂,中飢則發中熟之所斂,大飢則發大熟之所斂而糴之(放給農民);故雖遇饑饉水旱,糴不貴而民不散,取有餘以補不足也。
這新稅法的實行,是戰國的初年魏國富強的主要原因之一,但不知道它到底實行了多久。
(2)吳起,衛人,或說魏人。曾從曾子和子夏受學。他是戰國著名的兵法家,有兵書傳後(已佚,今本乃僞託)。他曾給文侯將兵大敗秦國,後來任西河守,抵禦秦、韓、魏甚得力。他將兵和最下級士卒吃着一樣,睡不鋪席,行不用車馬,親自負糧,和士卒分勞苦,因此大得軍心。
吳起在魏國以軍事顯。但他的政治本領卻留在楚國發揮。文侯死後,嗣君武侯,因受離間,對他生了疑心,他怕得罪,走去楚國。不久楚悼王任他做令尹。這時距吳人入郢有120多年,楚滅了陳、蔡、祀、莒之後,疆宇大展,其國都久已遷回郢邑。吳起把三晉“明法審令”的一套介紹了過來,又教悼王把坐食無用的冗官悉數裁汰,把公族疏遠的廢掉,省下錢來養兵練兵,又把一部分貴族強迫遷徙,以實國中空虛之地;又替悼王立了一條新法,令每個封君的土地傳過三世之後得交還國家。這就是說,用緩進的手段把封建制度推翻。因爲這些改革,吳起成了楚國的貴族的怨府。悼王一死(前381年),他們便暴動起來,圍攻吳起,吳起只得匿伏在王屍旁邊。在刀箭紛集之下吳起和王屍一齊糜爛。太子正位後,藉着毀壞王屍的“大不敬”的題目,大加株連,坐罪滅族的有七十多家。楚國的貴族幾乎被一網打盡。楚國的新局面也就成立。
吳起死後二十年而秦國開始變法。
第三、秦國的圖強之路
秦的發祥地在渭水上游的秦川的東岸(今甘肅天水縣境),周孝王時,嬴姓的非子因替王室養馬蕃息的功勞,受封在這裡,建立了一個近畿的“附庸”。宣王時,秦莊公以討伐犬戎有功受命爲西垂大夫。及平王東遷,秦襄公帶兵去扈衛,平王感念他的殷勤,才把他升在諸侯之列。這時畿內的豐岐一帶已淪入犬戎,平王索性更做一個不用破費的人情,把這一帶地方許給了秦,假如它能將犬戎驅逐。此後秦人漸漸的東向開拓,到了穆公的時代,更加猛進。穆公是春秋的霸主之一。他曾俘獲了晉惠公,拿來換取晉國的河西地方;又滅樑、滅芮,都是黃河西岸與晉鄰近的小國。他又潛師遠出,希圖滅鄭,若不是鄭商人弦高及早發現了這個噩耗,第一時間向祖國報訊,恐怕秦的鐵手此時也許便伸入中原了。秦的東侵是晉的大忌。秦師這次由鄭旋歸,晉人也顧不得文公新喪,墨絰興兵,把他們攔路截擊,殺個慘敗。後來穆公雖報了此仇,他東向的出路到底給晉人用全力扼住了。他只得回過頭去“霸西戎”,結果,“兼國十二,開地千里”。穆公死時(前621年),秦人已佔有渭水流域的大部分,已奠定一個頭等國的基礎。但此後二百多年間,秦的內部停滯不進,而晉始終保持着霸國的地位,繼續把秦人東出的路堵住。
當戰國開場的前後,秦在“七雄”中算是最不雄的一國,自前428年以降,四十多年間,它的政治出了常軌,大權落在亂臣。在這時期中,它有一個君主被迫自殺,一個太子被拒不得繼位,另一個君主和母后一同被弒,沉屍深淵。魏人乘秦內亂,屢相侵伐,並且奪回穆公所得到的河西地方。
穆公的霸圖的追續是自獻公始。他即位的次年(前384年)便把國都從雍(今陝西鳳翔縣)東遷到櫟陽(今陝西臨潼縣東北)。他恢復君權,整飭軍旅,兩敗魏師。但秦國更基本的改革,更長足的進展,還要等待繼他位的少年新君孝公和一個來自衛國的貴族少年公孫鞅。
公孫鞅原先遊仕在魏。傳說魏相公叔痤病到要死時,魏君(即日後的惠王)請他舉薦繼任的人,他便以衛鞅對。魏君默然不語。公叔痤更囑咐道:若不用這人,必得設法把他殺掉,勿令出境。魏君答應去後,公叔痤立即喚叫衛鞅前來,把剛纔的談話告訴了他,勸他快走。他不慌不忙答道:魏君不能聽你的話用我,又怎能聽你的話殺我呢?後來聞得孝公即位,下令求賢,他才挾着李悝的《法經》,走去秦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