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向晉獻聯吳制楚之策。他親自出使於吳,大爲壽夢所歡迎。吳以前原是服屬於楚的,他教壽夢叛楚。他從晉國帶來了一隊兵車,教昊人射御和車戰之術。吳本江湖之國,習於水戰而不習於陸戰。但從水道與楚爭,則楚居長江的上游而吳居其下游,在當時交通技術的限制之下,逆流而進,遠不如順流而下的利便,故吳無法勝楚。但自從吳人學得車戰後,形勢便大變了,他們從此可以舍舟而陸,從淮南江北間捬楚之背。從此楚的東北境無寧日。楚在這一方面先後築了鍾離、巢及州來三城(皆在今安徽境,州來在壽縣,巢在廬州,鍾離在臨淮縣)以御吳。吳於公元前519年取州來,其後七年間以次取巢取鍾離並滅徐。前506年,即向戌弭兵之會後四十年,吳王闔閭大舉伐楚。吳軍由蔡人引導,從現今的壽縣、歷光、黃,經義陽三關,進至漢水北岸,乃收軍;楚軍追戰至麻城(時稱柏舉)大潰。吳師繼歷五戰,皆勝,遂攻入郢都。楚平王逃奔於隨。這次吳人懸軍深入,飽掠之後,不能不退,但楚國卻受到空前的深痛巨創了。平王復國後,把國都北遷於鄀,是爲鄢郢,即今湖北宜城。
像晉聯吳制楚,楚亦聯越制吳。
在周代的東南諸外族中,越受諸夏化最晚。直至戰國時,中國人在寓言中提到越人,還說他們“斷髮文身”,說他們“徒跣”不履;又有些學者說越“民愚疾而垢”是因爲“越之水重濁而洎”。此時越人的僿野可想,越人的語言與諸夏絕不相通。現在還保存着前五世紀中葉一首用華字記音的越歌和它的華譯。茲並錄如下,以資比較。
越人在公元前537年以前的歷史除了關於越王室起原的傳說外,全是空白。是年越人開始隨楚人伐吳,其後吳師入郢,越人即乘虛襲其後。入郢之後十年,吳王闔閭與越王勾踐戰於槜李(今嘉興)大敗,受傷而死。其子夫差於繼位後三年(前494年)大舉報仇,勾踐敗到只剩甲楯五千,退保會稽(今紹興),使人向夫差卑辭乞和,情願稱臣歸屬。此時有人力勸夫差趁勢滅越,夫差卻許越和。大約一來他心軟,二來他認定越再無能爲,而急於北進與諸夏爭霸,不願再向南荒用兵了。
在此後十二年間,夫差忙於伐陳伐魯,築城於邗(即今揚州),鑿運河連接江淮,從陸路又從海道(吳以舟師從海道伐齊爲我國航海事見於記載之始)伐齊,和朝會北方諸侯,而勾踐則一方面向夫差獻殷勤,向他的親信大臣送賄賂,一方面在國內獎勵生育(令壯者不得娶老婦,老者不得娶壯妻;女子十七不嫁,男子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並給人民以軍事訓練。前482年,夫差既兩敗齊國,大會諸侯於齊的黃池。他要學齊桓、晉文的先例,自居盟主。臨到會盟的一天,晉人見他神色異常的不佳,料定他國內有變,堅持不肯屈居吳下,一直爭執到天黑,結果他不得不把盟主的地位讓給晉國。原來他已經秘密接到本國首都(吳原都句吳,在今無錫東南,至夫差始遷於姑蘇,即今蘇州)被越人攻陷的消息了。夫差自黃池掃興而歸後,與越人屢戰屢敗。前473年,吳亡于越,夫差自殺。勾踐踏着夫差的路徑北進,大會諸侯于徐州(據顧棟高考,此徐州在今山東滕縣,非江蘇之徐州),周王亦使人來“致胙”。後又遷都於瑯琊(越本都會稽,即今紹興。至勾踐前一代遷諸暨),築起一座周圍七裡的觀臺,以望東海。這時越已拓地至山東,與邾、魯爲界了。
勾踐死於前465年,又六十三年而晉國正式分裂爲三,那是戰國時代的開始。在這中間,越滅滕(後恢復),滅郯,楚則滅蔡、滅杞、滅莒,亦拓地至山東境(莒後入於齊)。在轉到戰國時代之前,讓我們補記兩個和向戌先後並世的大人物;一個是鄭公孫僑,字子產,即弭兵大會中鄭國的代表之一;另一個是魯孔丘,字仲尼,即後世尊稱爲孔子的。
第五、鄭子產之興國
公元前565年,即鄢陵大戰後十年,鄭司馬子國打勝了蔡(是時蔡是楚的與國),把他的主帥也俘了回來,鄭人都在慶祝,子國更是興高采烈。他的一位約莫十六七歲的兒子卻冷靜地說道:“小國沒有把內政弄好,卻先立了戰功,那是禍種。楚人來討伐怎辦?依了楚,晉人來討伐又怎辦?從今以後,至少有四五年鄭國不得安寧了!”子國忙喝道:“國家大事,有正卿做主。小孩子胡說,要被砍頭的。”正卿做主的結果,不到一年,楚、晉的兵接連來臨鄭國。
那位受屈的小預言家就是子產。
勝蔡後兩年,子國和正卿給一羣叛徒在朝廷中殺死了。正卿的兒子,聞得惡耗,冒冒失失地立即跑出,吊了屍,便去追賊,但賊衆已挾着鄭君,跑入北宮。他只得回家調兵,但回到時,家中的臣屬和奴婢已走散了一大半,器物也損失了不少,他兵也調不成了。子產聞得惡耗,卻不慌不忙,先派人把守門口,然後聚齊家臣屬吏,督着他們封閉府庫,佈置防守;然後領着十七乘的兵車,列着隊伍出發,吊了屍,就去攻賊,別的貴族聞風來助,把賊衆通通殺死了。從此以後,鄭國的卿大夫們對這位公孫僑都另眼相看。
再經過幾番的大難和子產幾番的匡扶之後,那外受兩強夾剪,內有巨室搗亂的鄭國終於(在前543年,弭兵之會後三年)輪到子產主持。這時他才約莫四十歲。
子產知道那習於因循苟且的鄭國,非經過一番革新整飭,不足以應付危局。他給全國的田土重新釐定疆界,劃分溝洫,把侵佔的充公,或歸原主。他規定若干家爲一個互助的單位,若干家共用一口井。他令諸色人等,各有制服。他開始編定刑法,鑄成“刑書”,向人民公佈,他把軍賦增加,以充實鄭國的自衛力。爲着這些,尤其是爲着加賦的事,他不知受了多少咒罵。有的說:“他的父親死在路上,他又要做蠍尾巴了!”子產說:“苟有利於國家,生死不改!”
但子產對輿論從不肯加以任何干涉。當時都中有一所“鄉校”(大約是一個養老而兼較射的地方),人民時常聚集其中議論執政。或勸子產:何不把鄉校拆毀?子產說:“爲什麼?人家早晚到那裡逛逛,議論執政的長短,正是我的老師。爲什麼把鄉校拆毀了?我聽說:忠愛可以減少怨恨,卻沒聽說威嚇可以防止怨恨。若用威嚇,難道不能使怨聲暫時停止?但民怨像大川一般,堤防雖密,一旦潰決便不知要傷害多少人,那時搶救也來不及了。不如留些少決口,給它宣泄。不如讓我得聽謗言,用作藥石。”
子產從政一年後,人民唱道:
取我衣冠而褚(貯)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子產?吾其與之!
到了三年,人民唱道:
我有子弟,子產誨之。我有田疇,子產殖之。子產而死,誰其嗣之?子產的政令,說得出,就要做得到,若行不通,他就乾脆撒手。有一回,大夫豐卷爲着祭祀,請求舉行狩獵,子產不準。豐卷大怒,回去便徵調人民。子產馬上辭職,向晉國出走。幸而當時鄭國最有勢的罕氏子皮擁護子產,把豐卷驅逐,子產才復職。卻保留着豐卷的田產,過了三年,召他回國,把田產還他。
子產對於傳說的迷信,毫不遷就。前524年,火宿(即心宿)出現不久,接着起了一陣大風。祝官裨竈說了一堆鬼話之後,請求子產拿寶玉去禳祭,以爲若不如此,鄭國將有大火。子產不聽,湊巧幾天之後鄭都有一家失火,災後,裨竈又請拿寶玉去禳祭,以爲若不如此,又將有大火,子產還是不聽。鄭人紛紛替裨竈說話,連子產的同僚也來質問,子產答道:“天象遠,人事近;它們是不相關涉的。怎能靠天象去預知人事?而且裨竈那裡懂得天象?他胡說得多了,難道不會偶中?”次年,鄭都大水,鄭人紛傳時門外的洧淵有二龍相鬥,請求祭龍。子產不許,回道:“我們爭鬥,礙不着龍;爲什麼龍爭鬥卻礙着我們?”
上面講的都是子產在內政上的措施。但最費他心力的卻是對外的問題,在這方面他集中了全國的專才。當時馮簡子最能決斷大事;遊吉長得秀美,舉止又溫文,宜於交際;公孫揮熟悉外國的情形,又善於措辭;裨諶最多謀略,但他要在野外才能想好計,回到城中便如常人一般。子產遇着外交大事,大抵先向公孫揮詢問外國的情形,並令他把該說的話多多預備;然後和裨諶乘車到野外籌劃;籌劃所得請馮簡子決斷;辦法決定了,便交遊吉去執行。因此鄭國在應付外人上,很少吃虧。
前541年,楚公子圍(後來的靈王),領着一大班人馬來鄭都聘問並且娶親,要入居城內的客館,經子產派“行人”去勸說,才答應駐在城外。到了吉期,公子圍又要率衆人入城迎接新婦,鄭人越疑懼。子產又派行人去說道:“敝邑太窄小,容不了貴公子的從人。請在城外掃除空地,作行禮的場所罷。”公子圍的代表,以面子關係爲理由,堅持不允。鄭人便直白說道:“小國沒有什麼罪,惟倚靠外人才真是罪。本來要依靠大國保障的,但恐怕有人不懷好意,要計算自己。萬一小國失了倚靠,諸侯不答應,要和貴國搗麻煩,那時小國也是過意不去的。”公子圍知道鄭國有備,只得命衆人倒掛着弓袋入城。對強鄰戒備,那是子產永遠不會放鬆的。前524年鄭都大火時,他一面派人去救火,一面派大兵登城警備。有人說:“那不會得罪晉國嗎?”子產答道:“平常小國忘卻防守就會危亡,何況當着有災難的時候?”不久晉人果來責問,說晉君正在替鄭人擔憂。鄭兵登城,是什麼意思?子產給他解釋了一番,最後說道:“若不幸鄭國亡了,貴國雖替擔憂,也是沒用的。”
前529年,晉君乘着楚靈王被殺,楚國內亂之後,大會諸侯於陳國的平丘,子產代表鄭國赴會。將要結盟時,子產突然提出減輕鄭賦的要求,從正午一直爭到昏黑,晉人到底答應了。會後有人責備子產道:萬一晉人翻起臉來,帶着諸侯的兵,來討伐鄭國,那時怎辦?子產答道:“晉國政出多門,尚且敷衍不過來,哪裡有工夫向別國討伐。國家若不掙扎,便愈受欺凌,還成個什麼國家?”
子產不獨是一個實行家,而且是一個能夠化經驗爲原理的實行家。有人問他爲政的道理,他說:“政治好比莊稼的工夫,日夜要籌度。起先籌度好就做到底,從早到晚苦幹,可別幹出了籌度的範圍,如像耕田不要過界,那就很少有錯失了。”
有一回,子皮要派一個子弟去做邑宰。子產說:“他年紀太小,不知道行不行。”子皮回答道:“這人老實,我愛他,他斷不會背叛我的。讓他去學學,便漸漸懂得政事了。”子產說:“那不行,人家愛一個人,總要使他得到好處。現在你愛一個人,卻給他政事,好比叫一個還沒學會拿刀的人去切東西,只有使他受傷而已。假如你有一匹美錦,你必定不讓人拿來練習剪裁。要職和大邑是我們身家性命所託庇的,就可以讓人拿來練習做官嗎?”
前522年,子產死。死前,他囑咐繼任的人道:惟獨非常有德的才能靠寬縱服人,其次莫如用猛力。你看火,因爲它猛烈,人人望見就怕它,故此因它致死的很少。但水,因爲軟弱,人人都去狎玩它,故此因它致死的很多。
子產的死耗傳到魯國時,孔子含淚嘆道:“古之遺愛也!”他和子產卻未曾會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