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路說說笑笑。
時間漸近傍晚時分,暑氣褪去,人流卻明顯增加。
公子夜在城中簡直如魚得水,不管是大店老闆還是小攤商販,幾乎全都識得。他談笑風生又出手大方,同他一起逛街實是一件快樂之事。銀霞被他的笑容感染,也不由自主地笑對路人,暫時忘卻如巨石般壓在心頭的重任。
走着走着,銀霞漸覺不妥,只要她對一件東西看得久些,公子夜便會毫不猶豫地買下送她。幾年的江湖遊歷,她已不是昔日不知柴米貴的公主,他看起來也並不富有,怎能讓他如此破費。
聽她出聲勸阻,公子夜悠然一笑,“錢之一物,在乎取用之道。而取用之道,分爲上、中、下三品。你可知是哪三品?”
“是哪三品?”銀霞好奇地問道。
公子夜抑揚頓挫地吟道:“子曰:上士用錢,擅而享之;中士用錢,謹而蓄之;下士用錢,炫而比之。”
“此話怎解?”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有學識的人擅於打理金錢,花錢是爲了享受生活;普通人小心地花錢,儲蓄金錢以備不時之需;沒學識的人把金錢當作炫耀的資本,花錢只爲與人攀比。”
銀霞細細品味後,點了點頭,“說得挺有道理。”
“那是當然,出自聖賢之語都是至理名言。”
“此語出自哪位聖賢?”銀霞虛心請教。
“老子莊子孔子孟子荀子墨子孫子列子韓非子公孫龍子……這些聖賢你聽說過沒有?”
“聽是聽說過,但並未細讀過他們的著作。”銀霞心懷愧疚。書到用時方恨少,父王傾幕中原文化,曾派人購回大量典籍,但她卻從來沒有好好讀過。
公子夜撫了撫額發,“這句至理名言就出自大名鼎鼎的公子大師。”
銀霞好學地問道:“公子大師是你剛纔所說的公孫龍子嗎?”
“當然不是。”公子夜矜持地將摺扇一展,“所謂公子大師,就是本公子嘛。”
“好啊,你又來騙我!”銀霞一愣,惱笑着揮拳打他。
公子夜邊抵擋邊笑道:“所以說,本公子可稱爲上上之士。花別人的錢,與美人兒同遊,豈非人生一大樂事?”
銀霞“撲嗤”一聲被他逗笑。想起這錢的來由,她板臉訓道:“你說話做事爲何不能正經一些?就因爲你總是這樣,纔會被人誤會。”
“只要你不誤會我就成。”公子夜笑嘻嘻地看着她,眼裡有細碎的浮光飛快閃動。
銀霞的心隨之忽地一動:以他的學識,怎麼會有那般不堪的傳聞?難道是另有隱情?
她正在凝思,雙手忽然被人緊緊握住,卻見公子夜一雙水潤潤的眼睛正近距離地直對着她。
“你再這麼含情脈脈地看着我,我可要喜歡上你嘍。”公子夜抓起她的手在脣邊輕輕一碰,“其實你誤會我也沒有關係,只要能當幾天我的女人就成。”
時間停頓了數秒。
一聲慘叫自街頭響起,公子夜抱腳連連呼痛。
她想錯了!銀霞別過臉去。此人天性如此,說話總沒個正經。
望向熱鬧的街景,她忽生感慨。初到此城時,只覺這座城裡的人全都狡詐虛僞、冰冷無情。但一路與公子夜行來,這座城卻展現出她未知的另一面。如同一位主人向她敞開了心扉,熱情地款待她這位客人。
這裡食物豐足,商業發達,每個人身上都隱約帶有一種氣質,那是與在風刀霜劍裡討生活的北方部族完全不同的安逸自在。想到這裡,她的心底似被什麼東西攪動起來。川流的人羣中,她緩下腳步。
“怎麼不開心了?”公子夜覺出異樣,亦慢慢停步。
銀霞搖了搖頭,指着城外問道:“那座最高的山叫什麼名字?”
順着她的手望去,公子夜答道:“那山名爲孤鳴山,在本地也算是遠近聞名。莫非你不想逛街想去爬山了?”
銀霞再次搖頭,“只是那座山與我家鄉的山有點相像。它看起來是如此的落落寡歡,在羣山之中只有它孤零零的屹立,如鶴立雞羣一般。”
原來是想家了。公子夜的嘴角不易覺察地微翹了一下,隨即垮下臉道:“你這麼說,是不喜歡這座城市,還是討厭跟我在一起?”
“都不是。你很好,這座城也很好。”銀霞低頭撫弄着手中鮮花,“我在想,若是我的族人們也能像這城裡的人們一樣,生活得這般幸福安逸,該有多好。”
她想的竟是這些!公子夜眼中閃過一抺異色,自己還真是看輕了她。
收起嬉笑之心,他問道:“你的族人們生活得不幸福嗎?”
“雖然我們的生活與這裡大不相同,但曾經也有過無憂遠慮的日子。”銀霞舉目望向遠方,漫聲低吟,“鷹飛於天,雉竄於蒿;貓遊於堂,鼠安於穴。各得其所,豈不活耶!”
公子夜眼睛一亮,擊掌讚道:“好一個‘各得其所,豈不活耶!’此話深得我心。是何人所說?”
“我父王。當年唐皇出兵之前曾派使者來到高昌,我父王給使者的回答便是這句話。”銀霞的目光緩緩掃視過整個街頭,“我父王以前曾偕王后、太子去長安朝拜,我因年幼沒有參加。但想來長安城裡應比此城更爲繁華。”停頓了一下,她突然擡頭逼視住公子夜,“可就算你們是天上的雄鷹,我們是地上的野雞,但各活各的,不是也很快活?爲何你們漢人定要將我高昌滅國!”
公子夜被她問得一窒,沉吟片刻才道:“天下之勢,分久必合。戰亂多年後,人心思合,天下一統是衆望所歸。”
“那只是你們大唐帝王的想法吧。”銀霞面露鄙夷,“你們偉大的帝王想要青史留名,成就不朽霸業,就要開疆拓土,而我高昌小國就註定要成爲你們大唐的疆土。”
她目光迷離地望向街頭的人羣,“可是你們詩中有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我高昌雖小卻也可以豐衣足食,憑什麼弱小者就一定要被強大者統一?你們說的和做的爲何完全不同?”
公子夜難得地沉默了。過一會兒,才緩緩說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很美也很令人嚮往,但這只是普通百姓的想法。”
銀霞哼了一聲,“那你也承認,滅我高昌是你們帝王的想法。”
“你說天下一統是帝王的想法,並沒有說錯。”公子夜緩聲說道,“但那並非只是君王的想法,而是國家之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沒有道何來萬物,沒有國家何談百姓?爲君者,當興萬民之利,除萬民之害。爲國者,當有足夠強大的實力才能護國利民。所以天下一統即是大唐帝王的想法也是大唐百姓的想法。”
“呸,滿口大道理!”銀霞不屑。
“大道理也是道理。”公子夜正色道,“從實情講,怪只怪你父王投靠了突厥。突厥兵強馬壯,燒殺搶掠,實乃大唐心腹大患。自前朝起,突厥就不斷地犯我中土,令百姓苦不堪言。當年太上皇因兵力不足,曾假意向突厥稱臣,此事向來是皇家之恥。故此,無論從皇家來講,還是對中土百姓而言,突厥之患都必除之而後快。而你父先向我朝稱臣,再又投靠突厥,正犯了皇家大忌,說到底也是你父背信棄義在先。”
“什麼背信棄義?”銀霞憤然反駁,“你剛纔也說‘沒有國家何談百姓’,爲王者理當首思國之利益。我父王因對中土文化傾慕非常,纔會親赴長安朝見你們的天可汗,並答應稱臣。但突厥橫行西域無人能擋,人馬強過我高昌太多,父王認爲大唐遠水解不了近渴,歸順突厥不過是爲保一國平安。”
公子夜和聲勸道:“由此可見,突厥之患必須盡除。如今大唐興師征討突厥,突厥必然指日可破。現在你也是大唐子民了,又何必強分你我。”
“可是我的族人卻沒有你們這些真正的大唐子民過得幸福。”銀霞撇了下嘴角。
“三角梅,代表熱情與堅韌不拔。”公子夜緩緩撫過她手中之花,“你若真心爲族人着想,與其羨慕別人,不如自己動手改變。”
“說起來簡單。若將城市治理得像此城這般勃勃生機,談何容易。”銀霞垂下了頭。現在她連繳納貢銀都萬分艱難,又何談治理城市。
“不容易又如何?太容易就做到,豈非毫無樂趣可言。你大概不知,你所羨慕的這座城市也是自戰亂後的廢墟上重建而成。”
“可是……”
“可是什麼可是!”公子夜重言打斷,“這樣思前想後愁眉苦臉一蹶不振的樣子可真不像你!”
銀霞瞪回,“這麼語重心長鄭重其式正經八板的說話也一點兒不像你!”
倆人忽爾相視一笑。
望着近在咫尺的笑顏,銀霞微微失神。
此人說話做事雖總帶有幾分率性妄爲,但從她第一次相見時起,就對他有一種莫名的信任。只因不管他的臉上如何玩世不恭,目光深處卻隱隱閃動着某種堅持。而這種堅持,她曾在另一人的眼中看到過……
“怎麼,覺出我的好了?”公子夜目中閃過一抹狡黠的淺光,“雖然我暫時還沒有讓你全族都得到幸福的辦法,但讓你族中一人先得得幸福的辦法,我倒是有一個。”
“什麼辦法?”銀霞忙問。
公子夜眉眼一彎,“只要你嫁到江南來,你族中不就至少有一人可以過上好日子了嗎?”
“我怎可棄族人於不顧!”銀霞揮手推開他,不悅地說,“何況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哦,是誰?”公子夜目光一沉。難怪她對溫四都不假顏色,原來是心中早有他人。
“反正以後你不要再跟我說這些風言風語。”銀霞目光閃爍,側頭看向它處。
“莫非他不喜歡你?”公子夜托起下巴,細究她的表情,“……又或是他不知道你喜歡他?”
“是又怎樣!”銀霞猛然轉頭,衝他急惱地叫道。
“喔,被我說中了。”公子夜古怪地一笑,“想不到你看似膽大妄爲,居然也有不敢說出真話的時候。”
銀霞垂頭不語,狠狠握緊花束。是呀,她不敢……當她查覺到自己喜歡他的時候,她已不再是高昌公主。她又憑什麼留住他?況且她還肩負着一族的重任。就算她再怎樣任性,也不能棄族人不顧。只要他還願意留在自己身邊,就已經是最好的了……
她的手被花刺扎到,還猶不自知。公子夜皺了下眉,“你還不知道吧,你喜歡的這種花,因其名含‘三角’,另有‘移情別戀’之意。它另一種隱含花語是:‘沒有真愛是一種悲傷。’我勸你,既然還不曾開始,不如在未傷心之前,移情別戀吧。”
銀霞冷哼一聲,把手中花枝向他一丟,轉身就走。
果然是這種反應。公子夜低頭輕笑,把玩着花枝。他的眼中忽然閃過紛繁的情緒,停了一會兒,他復又追到她的身邊。
“我答應幫你!”公子夜舉起花枝,攔在銀霞面前。
“什麼?”銀霞氣哼哼地攥緊了拳頭,要是他再敢多說一句惱人的言語,我就再賞他個五指紅印!
“我答應你,我會盡我所能,幫你還清貢銀。”公子夜含笑將話講完。
“你說什麼!”銀霞猛然擡頭。
“我很喜歡‘鷹飛於天,雉竄於蒿……’這句話。所以決定幫你還清貢銀。”公子夜正正經經地重複了一遍。
“可是剛纔你不是還說……”銀霞一時沒有轉過腦筋。
“講大道理是正人君子做的事,而我從來都不是正人君子。再說我覺得你講的哪種‘帝力於我何有哉’的生活挺令人嚮往。”公子夜抿脣忍笑地看着她。平時張牙舞爪,一發起呆來實在傻得可愛。
“你當真想要幫我?”銀霞一下子把氣惱拋在一旁。
公子夜鄭重地點頭,抽扇掩口對她耳語:“我已想出進入溫家秘庫取銀的辦法,你想不想聽?”
銀霞頓時表情一凜,“你真的有辦法?”
“當然。”公子夜顯出十足自信,摺扇向旁一擺,“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公子夜一邊嘴角輕輕勾起,“當十天我的女人……當然只是口頭上的!”見銀霞欲怒,他又快快地加上後面一句。
“什麼叫作只是口頭上的?”銀霞皺眉忍氣。
公子夜微微一笑,“很簡單,我在衆人面前稱你爲‘我的女人’時,你要溫柔地答應,不許發火,更不許打我。只要你做到這些,我便幫你取到所需銀兩。”
“就這些?”銀霞鬆了口氣,仍有些遲疑。
“就這些。而且時間僅限從現在開始的十天。估計十天以後你已經帶着銀子回去了。”
公子夜笑吟吟地向她伸出一隻手,“怎麼樣,我這個要求不過份吧?”
“成交!”銀霞對他的手掌重重擊去,眼底現出一片清明決意。相比於關乎全族安危的貢銀,個人榮辱實是微不足道。
“走,找個地方,我詳細說給你聽。”公子夜將花交還於她,嘴角邊也露出滿意笑容。他原本就承諾過幫她取到銀子,同一件事做成兩筆買賣,她實在是太好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