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這麼大的事,汪爭光再不樂意上島也不得不來一趟,清晨,他特意繞到平安碼頭,包圓了攤子上的油粑粑和油條,抓了一疊荷葉墊着,一簍子就提上船。
這次他帶了四個手下,四人眼睜睜看着油粑粑進了簍子,一個也沒落着,一路上不停吞嚥口水,滿臉哀怨看山看水看人,不過愣是一聲都不敢吭,頂着挨訓的危險去摸這老虎屁股。
誰都知道汪所長多年一直關照姐姐和外甥女,可誰也不敢在他面前戳穿,看他演了這麼多年的獨角戲,誰都替他累得慌,有了汪家這種不可言說的“榜樣”,整個警察所的男人撈錢照撈,對家裡人都過得去,父子姐弟兄弟夫妻父女,一世人能有多少親人多少追求,家庭和睦上下齊心纔是天大的福氣。
汪爭光小心翼翼提着簍子上了船,進了巧莊師範,根本也沒去看看火燒的現場,在學校無頭蒼蠅一樣亂鑽。
四個手下毫無脾氣,跟着他四處鑽了一陣,只見他一拍腦袋,回頭怔怔道:“我姐呢!”
敢情他剛剛一門心思在找姐姐,四人不知如何是好,面面相覷,汪爭光突然回了魂,腳步不再慌張,將簍子丟給一個手下,挺直胸膛走向辦公室小樓。
果不其然,江習莊和秦木森等人都在校長辦公室,汪爭光向來瞧不起秦木森這個慫人,帶着四個手下大搖大擺走進,從氣勢上就把兩人嚇呆了。
汪爭光挑釁多次,江習莊都看在汪淑餘的面子上退避三舍,如今關係到學校的生存,那就不能再退了,江習莊暗暗給自己鼓勁,以鎮定的目光迎戰他牛眼睛怒視,正色道:“汪所長,建校20多年,我們每天小心謹慎,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情,這是個意外……”
汪爭光不耐煩地打斷他,“別廢話,燒得這麼慘,我必須查清楚怎麼回事!”
秦木森看不下去了,“汪所長,他畢竟是一校之長,你說話未免太不客氣。”
汪爭光冷笑,“他在你眼裡是一校之長,在我眼裡不過是一個不怎麼對付的親戚,我還有更不客氣的呢,想聽嗎?”
“無可救藥!”秦木森不是他的對手,三兩下敗下陣來,氣呼呼坐下。
汪爭光朝江習莊一指,江習莊攔下他,客客氣氣地,“汪所長,你今年也40多歲了,不是毛頭小子,還是就事論事吧。”
“行!我們來就事論事!校舍燒了,放火的顯而易見,你又不讓我盤查,又不讓我搜,這把火難不成是你放的?”
“你不要
公報私仇!”秦木森怒指汪爭光。
“還是說,你江習莊窮到這份上,自己放了一把火,準備訛一個算一個?”
汪爭光話音未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四個手下非常聰明地閃開兩邊,迎接汪淑餘的到來。
汪爭光氣勢全無,脖子一縮,從江習莊面前小小的退了一步。
汪淑餘徑直走到他面前,毫不客氣地看着他,“那你說說,我們夫妻準備訛誰?”
她臉上憔悴不堪,眼睛全是血絲,頭髮幾乎全白了,顯然又是一夜沒睡,汪爭光看得發愣,訕笑,“姐,我們這是處理公務。”
剛剛確實走得太急,又餓到現在,汪淑餘頭一陣發暈,微微搖晃,就勢坐下來,“學校也是我的學校,我跟你談的就是公務。我不在,你們就會欺負習莊。
江習莊賠笑,“沒有沒有,你想多了,你快去睡……”
“你再說沒有!”
汪淑餘一聲斷喝,江習莊渾身一抖,悄然瑟縮在秦木森身後,而汪爭光慌不擇路地退了一大步,幾乎退到四個手下中間。
四個手下齊心協力退後,把他出賣了。
秦木森看得眼暈,無奈苦笑,“汪老師,教師宿舍燒了,能不能讓教師搬到鎮上住?”
“不行!”
出聲拒絕的汪爭光和汪淑餘看向門口的錢璞玉,錢璞玉笑了笑,“我是代表大家來的,老師們不想坐船跑來跑去,而且去鎮上只能增加危險,學生們沒有人管找不到老師諮詢交流,以後更不好教。”
汪淑餘點頭,“特別是女學生,需要女老師的陪伴和關愛……”
這對夫妻真是走火入魔,誰都管,就是不管自己的孩子……汪爭光心頭火起,“學生誰都需要關愛,巧七要不要,月明要不要!”
江習莊怒喝,“汪爭光!你這個畜生!你要有臉提!”
汪爭光猛地拔槍指着江習莊,眼睛一片赤紅,“你罵誰畜生!我姐要是不上這個破島,今天就是錦衣玉食的貴婦人,不會年紀輕輕就白了頭!”
衆人一陣心驚肉跳,四個手下眼看要糟,撲上來抱手的抱手擋人的擋人,好不容易把槍奪了,秦木森看了看汪淑餘,同樣被那驟生的滿頭白髮嚇呆了,朝着衆人揮揮手,頹然離去。
這種動刀動槍的火爆家事,錢璞玉還是第一遭碰上,不知如何開口,跟着秦木森也走了。
一個手下還算有眼力,抱着簍子送到汪淑餘面前,賠笑道:
“汪老師,這是我們所長早上特意給您捎來的……”
汪淑餘輕輕嘆了口氣,接過簍子打開,用荷葉包上抓了一個遞給汪爭光,又抓了一個遞給江習莊,再來分給四個手下,這才自己抓了一個坐下來慢慢地吃。
四個手下迅速抓着糯米粑粑撤出去,留下三人坐在椅子上默然吃着。
江習莊很快就吃完了,泡上一杯熱茶放在汪淑餘手邊,也不去看兩人一眼,悄無聲息離去。
時間彷彿靜止在此刻,汪爭光終於能夠坦坦蕩蕩坐在姐姐身邊,如同小時候一樣,坐在一起最喜歡的糯米粑粑,帶着荷葉香氣的糯米粑粑。
40年倏忽而過,一個驟然白了頭,一個油滑氣和煞氣交互滋生,面目連自己都辨識不清。
40年的光陰中到底發生了什麼,汪淑餘回望過往,只記得這個一手帶大的弟弟在河岸奔跑送行的身影,還有近乎淒厲的呼喚,“姐,你不要去……”
那是個結束,也是一個開始,她一路奔忙,一路拼鬥,從來沒想過她求學的這些年有什麼變數,又是爲什麼會有這樣的變數。
大哥夫妻死了,侄子失蹤了,弟弟當了警察,一步步成了威震一方的警察所長,接下來兒子死了,女兒差點……她終於發覺,對於家人的虧欠,她並不比江習莊少。
汪淑餘不停地往嘴裡塞着糯米粑粑,不停地咀嚼吞嚥,不停地把手伸進簍子……汪爭光看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慌忙端着剛泡好的茶水捧到她面前,不料她根本沒有多看一眼,仍然不停地吃……
汪爭光淚流滿面,“姐,你別嚇我,燒了就燒了吧,不是還有其他宿舍其他教室嗎,我剛剛去看過了,現在師生沒多少,空房子這麼多……”
汪淑餘塞了滿嘴的東西,突然噴出來,癱坐在地,發出歇斯底里而又無聲的哭泣。
汪爭光跪倒在地,用盡全身力氣一下下甩自己耳光,彷彿這樣能夠減少她的痛苦。
門不知何時緊閉,將時光隔絕於外,讓人能安安心心叫一聲——
“姐姐!”
“姐姐……”
學生走了一大批,宿舍非常富餘,受災的老師們都從教師宿舍搬到學生宿舍,最後連倖免的老師們也搬了過來湊熱鬧。
胡美蘭本來就沒有多少東西,清點之後,只剩下一個小小的行李箱,裡面放着幾身換洗衣服。
шωш⊙ttKan⊙C〇
她也沒有安於學生宿舍的打算,坐在窗口的長椅子上呆呆看着大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