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城主的慍怒和斥責,蔽月並未有絲毫的懼怕和悔意。他只是僵硬地站在那裡,冷冷地直視秦歸路的目光。
那副模樣,哪裡像是一個馬廄卑賤的下人?
骨子裡,分明有着一種平常人都沒有的倨傲。
秦歸路不禁感到一陣不安,伴隨着這不安相伴而來的,更是一種挫傷。他堂堂一個城主,竟不能震懾一個馬廄下人,他,怎麼能嚥下這口氣。
他發出危險的警告:“我告訴你,你若再敢私自拐帶湮兒去哪裡,我饒不了你!”
蔽月冷笑,滿臉不屑。眸子,連看都懶得看秦歸路一眼,彷彿,秦歸路不過是個和他毫無關係的路人。
越總管見蔽月的神態,臉上霎時一變,真是一個不知死活的人。
秦歸盡力壓抑心中怒火,當着女兒暮湮的面,他不想讓湮兒看見自己不爲人知的一面。
但也不表示,他能輕易放過蔽月。
“如果你覺得無法接受我的警告,你可以離開無恨城。”
這是在驅趕麼?難道爹爹真的要趕走蔽月了?不!
暮湮眼裡噙着淚,摔開弄雪的手,疾步來到父親面前,帶着哀求:“爹,不要趕蔽月走!”
“湮兒!”秦歸路望着暮湮發白的臉,真是無奈又煩躁。
“在無恨城,我只聽命於二小姐。”蔽月終於開口,冷冷說完後,徑直牽着馬朝馬廄方向而去。
那背影,疏離、冷漠、還帶着不容忽視的尊嚴。
秦歸路的手,暗自攥緊了拳頭。
本來要去市集的秦歸路決定不去了,他折回議事廳。自然,暮湮也跟着一起去了議事廳。
秦歸路覺得,自己一直忙於宮城之事,導致他疏忽了對女兒的管教之責。
暮湮敢妄自帶回一個來歷不明的男人,敢譏諷頂撞夜梟巫師,今日還敢私自隨同那個來歷不明的男人出宮城,他已經無法再容忍。
暮湮有錯,但說到底,這也是他作爲一個父親的失職。
陰沉着臉坐在上方,秦歸路好似幽冥閻王般,冷氣森森。
別說是暮湮嚇得渾身發顫,就是弄雪,心裡也感覺膽怯。
越總管望着城主的臉色,心裡滋味翻涌。想爲小姐稍微說情,但感覺這樣的情況下,似乎不太適合。
秦歸路的聲音冷冷地傳來:“湮兒,你可知道錯了?”
暮湮身子一顫,被父親森冷的語氣攝住:“爹,您真的誤會了。我和蔽月出去,並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暮湮哆嗦了一下,想起,在草地被蔽月抱住,被蔽月親吻的事情。心裡,忽然有撒謊後的愧疚。
這或許是,她第一次對父親撒謊,她其實,很不安的。
父親語氣沉重無比:“你和蔽月單獨出去那麼久,還是去城外那樣偏僻的地方。爹爹可以相信你是清白的,可是,你讓旁人如何相信你的清白啊?”
旁人不相信又怎麼了?難道,什麼事情非得要旁人相信麼?暮湮不解,她根本不需要旁人是否相信。
旁人,與她何干?
心裡這樣想,可嘴裡卻始終沒有說出。暮湮極少接觸外邊的人,她的思想沒有父親和姐姐那麼複雜。她的想法,就是透明和單純的。
暮湮依舊垂着頭,柔順道:“旁人是否相信,湮兒覺得不重要。只要湮兒自己知道就好了,總之爹爹你放心,湮兒不會胡來的。”
廳內安靜得過分,弄雪大氣也不敢喘,爲妹妹這一番話,她將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在乎別人是否相信自己的清白,湮兒,你以爲你真是遺世獨立啊?
秦歸路只知道這個女兒單純,卻沒想到在男女的事情上單純到近乎白癡的程度。
他又氣又恨又無奈,沉聲道:“你是個姑娘家,怎麼能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呢?若別人不信你是清白的,你還嫁的出去麼?”
暮湮一聽嫁出去三字,神色黯然,她何曾想嫁出去了?除了蔽月,她纔不想嫁給其他的人。
她沉吟了一會,低低道:“若別人不信湮兒是清白的,湮兒從此嫁不出去,那湮兒就不嫁。湮兒永遠陪在爹爹身邊,可以孝順爹爹,有什麼不好?”
弄雪驚得瞪着妹妹,低呼:“湮兒……”
秦歸路朝弄雪擺手,制止她說話。弄雪只好呆站在一邊,靜靜看着這個妹妹到底還能說出什麼驚人的話語。
暮湮的這番話可真是讓秦歸路徹底的傻眼了,這是什麼謬論,將一個女兒家該遵守的羞恥二字拋得遠遠的。他,作爲一個父親,如何能容忍?
“啪!”地一聲,秦歸路惱怒中將手邊案几上的茶杯掃落於地,茶杯墜地發出的聲響嚇了暮湮一跳。
“爹爹,你爲何發怒?”暮湮滿心委屈,難道,她說的有錯嗎?
秦歸路起身,終於一掃往日的冷靜,氣急敗壞地在暮湮跟前來回走動。
暮湮不敢擡頭,也不敢再繼續問下去,只是心驚膽顫地杵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不過是和蔽月出了一次城而已,何至於惹得父親發如此大的火?
秦歸路再也忍不住了,他大聲呵斥:“你們的孃親都死得早,爹爹辛辛苦苦把你們養大,不是讓你們不知羞恥毀了清白來老死家中嫁不出。爹希望你們能嫁這世上最好的夫婿,過最幸福的生活,你們知道不知道!”
“撲通”一聲,一旁的弄雪早已雙膝落地朝着秦歸路跪下:“爹爹息怒,湮兒只是不通人情不懂世故不知道人言可畏。爹爹多給些時日,弄雪會好好教導湮兒,不讓湮兒再犯這樣的錯誤。”
越總管此時也趕緊替暮湮說情:“城主,二小姐平時一向柔順乖巧,今日的事情想必是二小姐一時沒想到。現在城主提醒了,二小姐必然也記住了,城主就算了吧。”
弄雪一拉暮湮的手,暗示暮湮趕緊跪下給父親認個錯。
暮湮跪下,剛開口喚聲“爹……”秦歸路便又厲聲打斷了暮湮的話。
“湮兒你聽好,以後別有事沒事去馬廄找蔽月。那是下人呆的地方,你是無恨城最尊貴的小姐。還有,我警告你,不許受蔽月的誘惑,不許對他抱有幻想!”
秦歸路幾乎是聲色俱厲地將這番話說完,緊繃的臉,讓弄雪大氣都不敢喘。而越總管,也是垂首靜立,再不敢多言。
可暮湮,眼裡早已蓄滿了淚。隨着父親那句“蔽月只是一個卑賤的下人,你不許受蔽月誘惑,更不許對他抱有幻想”的話,眼淚簌簌而落。
暮湮復擡起頭來,顫着嗓音問父親:“孃親當年難道不是一個卑微的墳地孤女麼?爲什麼孃親可以受爹爹的誘惑,爲很麼娘親可以對爹爹抱有幻想?”
弄雪嚇得面色慘白,急得伸手捂住了暮湮的嘴。
越總管唬得臉上神色變了又變,一時間不知如何替這對父女各自找臺階下。
秦歸路終於雷霆震怒,他伸手指着暮湮,氣得臉色鐵青:“你,你,你當真是要氣死我!你敢拿你孃親來說事!你這個不孝女,你真是傷爹的心。好、好、好,既然你是非不分,禮義廉恥全然不顧,那就別怪爹爹我心狠。”
心急火燎,來回踱步,指着暮湮的手顫抖不已,卻又不甘心收回去。
弄雪嚇得一把抱住了暮湮,低聲勸道:“快道歉,湮兒你趕緊道歉!”
“我,我……”暮湮從未見父親如此氣過,一時間,也心裡大亂。她不知道說什麼,又該怎麼說。
一眼瞥見廳門口垂首站立的越總管,秦歸路立即對越總管道:“越總管,你給我將二小姐拿下去……”
越總管躊躇,爲難地看着秦歸路,再看看暮湮,他不知道是不是真要對這個身體孱弱的小姐施以懲罰。
“城主,夜梟巫師有請城主,他說有急事商談!”議事廳外有下人匆匆進來稟告,是秦歸路派往夜梟身邊聽後差遣的下人。
“哦?”秦歸路一愣,隨即便撇下跪在地上黯然垂淚的姐妹兩人走出了議事廳。
“二小姐還不趕緊起來?”越總管望了望了姐妹倆,嘆息了一聲,便也追隨城主而去。
在姐姐的相送下,暮湮柔順地回到了自己的廂房。
小池一見暮湮淚痕滿面,以爲出了什麼大事,驚問:“小姐怎麼了?”
弄雪冷若冰霜地瞪了一眼小池,眼中神色全是責備。
小池趕緊住口,轉身打來了清水,侍候暮湮洗了一把臉。
“湮兒,以後別再因爲蔽月而惹惱了爹爹。今天要不是夜梟遣人來請爹爹,還不知道爹爹要如何責罰你。此事,可一不可再啊。”
弄雪的話讓暮湮怔怔,良久,她才望着姐姐哽咽道:“湮兒知道了。”
“你若真知道了姐姐也就放心了,好了,別傷心了,事情都過去了。”弄雪嘆氣。
暮湮沉默不語,小池呆呆佇立。
弄雪低斂下眉目,柔聲對暮湮說:“你歇一會,我先去了。”
弄雪朝小池囑咐了幾句,便轉身離去。
暮湮微微閤眼,心裡卻難受,原來,爹爹竟是這樣看待他人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