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寂寂,冷月無聲,屋子中香菸嫋嫋,安神香一點點的逼進我的肺腑,卻絲毫安撫不了我紛亂的思緒。
良久,有人進來。
“小夭,你去歇着吧,不需要來陪我了。”我沒有擡頭,只當是小夭見我屋內的燈還沒熄掉,擔心我徹夜不睡而進來勸慰我:“我再坐一會便會去歇下的,你不用擔心我了。”
可她並沒有出去。相反,她的腳步聲朝我走近。
“湮兒。”一個低嘎而溫柔的聲音響起,轉眼人已經來到了我的跟前。
我警覺地擡頭,怔然不已。難道這是在做夢麼?要不然,我此刻爲什麼會看見他?
蔽月!
我猛地自椅子上站起,一驚之下險些跌倒!幸而他眼明手快,早一步伸臂將我扶住。
“湮兒。”他靠近我的耳畔,呼出熱息:“是我,你別激動,別趕我走!”
“你走吧,我不想見你!”我十分抗拒地掙扎,卻悸怕他迫近的熟悉氣味:“深更半夜的,你這樣跑到我屋子裡來,人家看見了成什麼了?”
“管人家幹什麼?”他攥緊我的腰,不容我躲閃,他急切地說:“你明明是想我的,爲什麼非要作出和我勢不兩立的樣子來?”他嘴裡說着篤定的話,不容許我的分,目光似焚燒的火焰,欲要將我一同焚燬:“你不要再這樣躲着我了,你不要再這樣冷着我了。”
“不,你胡說我沒有想你!”我的臉忽然發燙,手下卻使出了蠻力來掙脫他:“我也沒有躲着你冷着你,你胡說些什麼呀?”
“你還在撒謊,如果你沒想我,你獨自一人坐到深夜黯然神傷又是爲了什麼?”我看見他的雙目紅得像充滿了血色,他鎖住我的眸子,脣角微翹:“你桌上那堆紙上上的字,寫的又是什麼?”
“我……”說不出話來,我感到萬分羞愧。爲什麼,爲什麼小夭會拿出那些寫着蔽月名字的紙張來?爲什麼,這些寫有蔽月名字的紙張要被蔽月看見?
他問:“莫非說是我眼睛花了,那紙上寫的是別人的名字,不是蔽月兩個字?”
我凝眸看他,他笑得邪氣而霸道。他好似在向我炫耀,我愛着他,我放不下他,他贏了。
我冷笑,極力想挽回自己的顏面。我朝他低吼:“你別自作多情了,寫着你的名字又怎樣,那是很久很久之前寫的。”
“很久很久之前,那你承認,你是湮兒了?”他緊追不放。
“不是不是不是!”我惱怒不已,可無論怎樣掙扎,都脫離不了他的掌控。
“心痛嗎?”他忽然問。眸色暗沉,語氣溫柔得好似情人一般。
我有瞬間的呆住,可只是瞬間,理智卻提醒我不能沉迷於他的柔情。我別過臉,冷漠道:“我沒有心,不知道痛!”
隨着我這句話說出,他的大掌立即撫上了我的臉龐,我駭了一跳,異樣的悸動卻迅速將我攝住。我張大了嘴,一時間訝異、羞澀、怨恨卻又帶着甜蜜。
“你這裡的心早就給了我,你的心在我的身上,所以,你總是覺得你沒有心。”他輕柔地說着,眸色如水慢慢浸透着我的身體。
“不,不是這樣的,我沒有心。”我的語氣不爭氣地軟下來。
他嘆息,雙脣貼近我的耳廓道:“湮兒,別再抗拒我,別在不理我。”醇厚的嗓音魅惑至極。
我感覺眸中有溼意,黯然道:“可你……有青柚和牡丹,你根本……”滿滿的難受吞噬着我。
“可我沒有要過她們!”
“不,我不想聽你的鬼話!”
“湮兒,我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想要你。我不管你是我妹妹還是誰,我今生只要你!”
“不……”我掙扎,捶打着他,似乎有無邊無盡的怨恨,我想在他身上發泄!
他任由我打,生生地承受我的拳頭的力道。
在我惱恨失控的情緒下,他俯首吻住了我。那一霎,我僵住了。似乎渾身的血液,都開始變得徹骨的寒涼。
他的懷抱是炙熱的,而我卻是如此冰冷,冰冷的我在他炙熱地懷中慢慢癱軟,我已不能自己。
我被他粗暴地吻着,我帶着惱怒地回咬着他,彷彿不如此,就不足以向他證明我的恨。
到底是恨他還是愛他,其實我一直都不曾分得清楚。或許恨本身就是愛到極致的結果,而極致的愛才會滋生毀滅性的恨。
如果當初他不是想要報復,之後的一切是不是都可以避免。
我脣齒間一用力,他微微一顫,接着,好似沒有發生什麼,依舊一點點,一點點吻住我。
可我已經感覺到口中有血腥的味道!我驚覺過來,使出全身的力氣掙脫了他的掌控。我退開幾步,冷笑地看着他!
他的嘴脣已經破裂,血,正一點點流淌。
可他的眸中依舊炙熱灼人,幾乎要將我灼傷。他喘着氣問:“湮兒,你就這麼恨我麼?”
我將頭一揚,帶着報復的快感問:“怎麼,被妹妹咬傷的感覺如何?”
他僵住,炙熱的眸光開始一點點冷卻。
兄妹,兄妹,原來兄妹兩字依舊是那麼不可觸碰!
他做不到真正的釋懷,可卻成了我報復他的利刃!
我以爲他會繼續同我吵,可奇怪地是,他只是沉默轉身。接着,一步步緩緩地離開了我的屋子。
本是笑着的我忽然頹然不已,看着他離去,我一遍遍回想着剛纔發生過什麼?
他的離去讓我失魂落魄,讓我惶然無助,讓我酸楚糾結。我要的,其實不這樣的!
“蔽月!”我所有的情緒,匯聚成恨。我撲倒在案桌上,伸手將滿桌寫有蔽月兩個字的宣紙撕了個粉碎!
長夜漫漫,我了無睡意,靜靜地睜着眼睛到天亮。
未央苑裡和煙影宮各處一樣清冷蕭索,不同的是,偶爾會有絲竹之聲伴隨着清婉歌聲飄蕩。
蔽月不需要這些樂師和舞姬時,他們便呆在這裡自行過日。
我來,不是爲了樂師和舞姬。爲的,只是見龍沃。
見到龍沃時,他比上次更多了一份沉靜,往日裡那慵懶閒散的意態漸漸斂去,唯在他揚眉而笑時才能覓得幾分往日的意態。
對此,我不禁感慨,無常世事果然磨礪人。
我和他並肩站在木質小橋上,看着飄飛的黃葉皆有些怔然。
“你不用擔心,笑笑在百草谷很好,如今,竟做了季大哥的女徒弟。”良久,我側眸凝視他。
他亦看向我,無聲一笑:“季姜他真不夠意思,居然收了笑笑做徒弟,還不向我打聲招呼。”
我微蹙了眉毛嗔怪他:“季大哥肯收笑笑做徒弟是好事一樁,你不感謝人家還怨人家,真不講道理。”
他撇嘴,回瞪我一眼:“我吃虧了你不知道麼?”
“吃虧?”我反問他,竟不知道他吃虧在哪裡。
他的眉宇褶皺了起來,無奈道:“你想想,我的妹妹現在叫季姜爲師父,那我日後見了季姜該如何稱呼?”
原來是爲了這輩分和稱呼,他果然吃了虧。我低笑:“好啦,別計較了,大不了,你也和笑笑一樣,拜了季姜做師父好了。”
“胡說!”他瞪我,故意惱怒道:“幾天不見你,你可是同季姜近了同我遠了,居然欺負我。”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輕聲道:“你是你,笑笑是笑笑,你們兩個根本是兩回事,季大哥會大人有大量不同你爭輩分的,你這樣子到是小氣了。”
他朝我掄起了拳頭:“死丫頭,你倒真的將我當小人了?”
我向他求饒:“對不起了,我不敢了……”
他才收手放過我,接着又相視大笑。這是我第一次開懷而笑,原來笑的感覺是如此的好。
時間過得很快,我該離開未央苑了。
他送我至門邊,臉上有淡淡的不捨和惆悵。其實我也一樣,因爲孤單和無助,於是總會貪戀這些最難得的溫馨和相知。
知己一詞用來形容我和龍沃,不知是否貼切?
可我是這樣想的。
他看着我,神情關切:“聽說宮城內外墳墓被毀的事情還沒查清楚,想必比起之前的那些命案來得更詭異。湮兒,你要小心一些。”
我點頭,嘆了口氣道:“我在懷疑是夜梟所爲,他同蔽月之間存在着宿仇,蔽月的元神與凡身合二爲一,而夜梟今生只是三世之妖,他不一定都得過蔽月。但妖魔總是有妖魔極端陰毒的辦法,爲了修煉駭世妖術,什麼事情都不做得出來。”
龍沃的神色變得凝重,沉聲道:“若是墓地被毀真是夜梟所爲,只怕人間又要血雨腥風了。”
“夜梟一旦煉成妖術,首先要對付的就是蔽月。”我低眸,情緒沉重。
“你始終擔心他?”龍沃輕聲問。
我不語,因爲我無法否認。
龍沃低聲道:“你放不下蔽月,我早知道。”
我擡眸看他,有些悽然。
他笑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酸澀地笑笑,道聲“保重”後緩緩離開。
風呼呼地吹過,不知道從哪裡來,更不知道要到哪裡去,半人高的灌木叢一路蜿蜒翻卷,於秋日的晴陽下泛着枯黃,更顯得無邊無際寂寞淒涼。
風吹得我的青絲有些零亂,裙帶亂翻。我愣愣地望着天上的浮雲,脣邊是恍恍惚惚的笑意。
“湮兒?”弄雪來找我,眼神是一片迷迷茫茫,聲音帶着一絲酸楚:“原來你在這裡坐着,我找你好久了。”
此時,我正靠在浣香亭的欄杆上出神。我看着眼神迷離的她,只是淡漠地問:“有事嗎?”
“你很久沒去我那了,什麼時候你能去一趟?”弄雪鬱郁問我,她鬆鬆地垂着頭髮,臉上胭脂未施,身上只着一件淡粉白玉蘭繡花的薄薄綢衣。
我很清楚她的來意,她是爲了她的父親而來,心煩意亂中,我只能沉默不語。
她坐到了我的身邊,輕聲道:“爹的身體已經一日不如一日,季大哥來看過,酸與大人也曾來看過,他們即使不明說,我也能猜出爹定是得了很重的病。湮兒,你難道不想去看看他麼?”
“我不是大夫,我治不了病也治不了命,去了也沒用。”我的語氣有些冷淡,心頭髮狠。
枝頭稀疏葉片間有暖暖秋陽如清水流瀉,旁逸斜出的樹木影子投射在亭外的地面上,蜿蜒曲折猶如無限憂慮心事糾結難解。
弄雪見我冷着臉,嗓音開始顫抖:“可你……你是他的女兒啊!”
我沒有說話,卻將眸光凝在了她的臉上。她還是將我當暮湮,當秦歸路的女兒。
有隱隱的悲慼浮現在她的臉上,以至於她的睫毛都帶着溼溼的霧氣。她看住我半晌,幽幽道:“就算你真的不是湮兒,那我求求你,爲了他老人家,你充當一回湮兒,充當一回他的女兒好不好?”
我漠然。
她抓住了我的手臂,幾乎哀求道:“他或許時日不多了,湮兒,我求你!”
風吹來,荒草起伏,落葉飛旋,我的眼睛都被風吹得模糊了。我起身掙脫了弄雪的手臂,不發一言地匆匆離去。
身後,是弄雪悽楚的呼喚聲,可我依舊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