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城外,范陽軍已臨城下,方陣齊列,戰車戰馬皆給人以昂揚壓迫之感。
今日不見晴色,整齊列陣的范陽軍一眼望不到盡頭,彷彿與灰沉的天際相接。
而爲首領軍者,正是段士昂。
范陽王此前送達河南道的檄文中,曾允諾給各處半月的考慮時間,而今半月之期未至,不過只勉強隔了十日,稍休整罷的范陽軍便已經逼近汴州城前。
然而,這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此時大軍已至,汴州只有迎戰。
胡粼身系猩紅披風,親自登上汴州城樓指揮戰事。
段士昂在下令攻城之前,使一人一馬出列上前,試圖勸服胡粼放棄不必要的頑抗。
那人驅馬靠近汴州城下,胡粼垂視間,很快將其認出,此人竟是他那戰死的參軍手下一名戰將,名喚鞏國璧。
此前,范陽軍攻打洛陽,胡粼奉命從汴州守軍中撥出一萬餘兵力,令心腹參軍趕去支援洛陽。
那一戰中,原汴州參軍戰死於段士昂刀下,萬餘汴州守軍傷亡大半,餘下的則悉數淪爲俘虜,這鞏國璧便在俘虜之列。
而現下看來,他顯然是選擇倒戈投靠了范陽王。
此時,此人在馬上向胡粼拱手一禮,神情複雜,聲音卻足夠洪亮地道:“大人,段將軍率五萬精兵而來,今日不破汴州不會罷休!請大人以自身及汴州安危爲重,下令打開城門,迎范陽軍入城吧!”
“鞏國璧,你老爹老孃還在城中,你這龜孫竟……”胡粼身側的一名武將勃然大怒,正要繼續問候時,被胡粼擡手打斷了說話聲。
胡粼聲音沉冷深刻:“你與五萬叛軍立於汴州城下,卻叫我以汴州安危爲重,這何其荒誕。”
“大人……”鞏國璧的神情有着一瞬間的難堪,但還是再次拱手,大聲道:“大勢已見,還望大人能夠順應大勢!以免平添不必要的死傷!”
“你他爹的會不會喘人氣兒!”那名武將猛然拉弓搭箭:“老子打到你家門前去,要洗劫你家中糧食財物,糟蹋你家中兒女妻母,反與你說要順應大勢,如此你這窩囊廢物果真就要給老子跪下開門不成!”
武將說話間,手中箭已離弦。
鞏國璧連忙揮刀擋開,一邊急急勒馬後退,眼見對方又要出箭,而胡粼不曾阻止,他唯有調轉馬頭,狼狽地折返回范陽大軍的軍陣之前。
“段將軍……”鞏國璧來到段士昂身側,羞愧不安地低下頭,擡手道:“屬下無能,未能勸服得了胡粼等人。”
段士昂遠遠看着城樓上的那一抹硃紅披風的顏色:“大軍壓城仍不改立場,這胡粼也算是個人物了。”
這番話語中褒貶之意不明,眼見汴州城樓上方再次擊響戰鼓,對方士氣隨着鼓聲開始沸騰,段士昂擡手下令。
隨着段士昂一聲令下,他身後軍陣開始迅速而有序地出動。
步兵持盾在前,盾牌落地時,緊跟而至的是弓弩手,他們藏在盾牌之後,蹲跪下身,穩住身形,從盾牌縫隙之間出箭。
再之後,便是馬匹拉着戰車滾滾而至,戰車上載投石機,以及裝備完畢的牀弩。
估算好距離後,各兵種迅速列隊,在各自的位置上擺好陣型後,立即開始了兇猛的攻城行動。
弓弩手在舉盾兵的護衛下,向城牆上方射發弓弩。
一塊塊巨石拋向汴州城樓,有的砸在了城樓上方,擊中了城樓上的建築以及汴州守軍。有的砸在汴州城壁之上,相撞之下,隨着震耳的巨響,巨石四分五裂迸碎開來,城壁上方也被砸出了清晰的凹坑。
“瞄準他們的投石手和牀弩手!放箭!快!”汴州守軍將領大聲指揮着。
箭樓裡的汴州弓弩手紛紛放箭,射向那些操縱投石和巨弩的范陽軍。
被安排在箭樓中的弓弩手皆是百裡挑一,他們出箭精準,范陽軍中很快有人相繼倒下,但幾乎瞬間便有人替補上去。
而在胡粼的指揮下,城樓上的兩架投石機也已完成了裝備,瞄準了范陽軍的戰車。
城樓上作戰,位置空間有限,裝設兩架投石機已是極限。
雙方激烈地對戰間,汴州守軍不停地有人中箭倒下,或是慘叫着摔下城樓。但仍活着的人半寸不退,在同伴噴灑的血雨和屍首中,他們借投石機先後損毀了范陽軍戰車五輛,牀弩兩架,投石機三座。 ωwш◆ тt kan◆ C〇
看着那些汴州守軍幾乎是不要命的打法,且士氣始終未見受挫,段士昂微皺起了眉。
見段士昂看向了汴州城牆上的那些凹坑,鞏國璧解釋道:“……先前汴州遭了水災,城牆底部受損,胡粼便令人重新修築加固了城牆,且彼時是從那常歲寧處得了一張圖紙,這城牆便似乎比之尋常所見更加堅固……”
段士昂道了聲“難怪”。
難怪哪怕向同一個凹坑繼續投石,竟也不見城牆有被摧毀的跡象。
而此處是平原,缺少石山,因此他此行備下的石塊並不多,加之投石機被毀壞不少,眼下看來,今日想借投石破城,是不可能了。
段士昂很快下令調整戰術。
後方又有戰車疾馳而來,這次不同的是,這些戰車上裝設的是攀爬所用的梯架。
那些舉着盾牌的范陽軍開始迅速涌上前去。
在上方箭雨的攻勢之下,他們有半數人倒在途中,但餘下之人依舊前赴後繼,跟隨着戰車,吼叫着衝上前去。
如此攻城之法,註定是要用人命來鋪路的,這些范陽軍不是沒有恐懼,而是不敢後退,唯有咬牙衝殺。
他們開始有人攀上了梯架,也有人借用攀爬繩索,迅速地往城樓上方攀去,汴州守軍不停地揮刀砍殺,亦或是拿長槍去刺,不停地重複着殺戮的動作。
有些范陽軍在負傷墜落之前,甚至會用盡最後的力氣將上面的汴州守軍一同拖拽下去,帶着同歸於盡的狠戾。
戰況血腥而慘烈,但任何一方都不敢停下。
有一名范陽軍成功地攀上了城樓,胡粼揮刀將其砍殺間,擡眼看向城下,只見涌來的范陽軍不減反增,如同龐大密集的蟻羣。
而城牆下方几乎已無空地,迭滿了雙方士兵的屍體。
因守城優勢使然,此刻那些屍體中多半是范陽軍的。
此等攀爬攻城的戰術,多被稱之爲“蟻附”。顧名思義,便是如螞蟻一般附上城牆,源源不斷地攀爬啃噬。
這種戰術到了最後,攻城方踏着爬上城樓的甚至不再是梯架,而是同伴們堆壘起的屍身。
汴州城牆上的缺口眼看就要被打開之際,胡粼指揮士兵將運送而來的兩車火油,連同油罐一同拋下城樓去。
一隻只油罐碎裂開來,火油流淌之際,城樓上的武將下令射出飛火。
火油遇火,“轟”地一聲燒了起來,火勢很快連接,幾乎是以下方士兵的屍身爲燃料,迅速燃成了火海。
許多身上着了火的范陽軍大叫着在地上滾爬,或是奔跑着向同伴求救,被燒死,遠遠比被一刀砍死來得要可怕太多。
早已殺紅了眼睛的胡粼看着這猶如煉獄般的情形,聽着身側負傷士兵的呻吟,聽參軍來報,道是已經摺損千人餘,眼睛不禁顫了顫。
火光灼熱,但胡粼渾身冰涼。
他雖善武,卻到底不是習慣了廝殺的武將,眼前的情形對他造成了極大的衝擊。
此一瞬間,胡粼心中甚至有了一絲不確定的動搖,心中有聲音在問他——這果真值得嗎?
到底不是異族來犯,同是大盛子民,廝殺至此,真的值得嗎?
眼見火勢越來越大,滾起陣陣濃煙,范陽軍一時間幾乎無法再繼續進攻。
段士昂下令暫緩攻勢,讓大軍暫時後撤,並派人上前傳話,說自己想要和胡粼談一談。
很快,段士昂便在一隊精兵的護衛下,緩緩驅馬來到了城樓下方。
“胡刺史。”段士昂微仰頭,隔着火光看着上方的胡粼,擡手一禮,道:“汴州軍之能,段某今日有幸見識到了——”
“然而胡刺史必然也很清楚寡不敵衆的道理,我今日倒可暫時退去,但明日再來攻時,汴州又是否還有餘力抵擋?”
守城雖佔據優勢,但這優勢總有消耗殆盡之時,無論是城牆,兵器,火油,還是士兵都會被消耗掉。
“段某相信胡刺史有戰至最後一人的氣魄,但胡刺史可曾想過,汴州如此抵擋,我身後的范陽軍必會被激出怒恨之氣,待他們進了汴州城內……”段士昂話至此處,微頓一瞬,隔着火光與胡粼對視,道:“這筆賬,到時只怕會落在汴州百姓身上。”
一直沉默不語的胡粼面色終於有了變化,他攥緊了手中刀,一字一頓道:“段將軍這是在拿汴州百姓脅迫我等嗎?”
這份脅迫,又如何能說不是終於露出了獠牙?
對上段士昂似笑非笑的眼睛,胡粼心中爆發出一股悲怒之氣,將方纔那份動搖頓時衝散了個乾乾淨淨。
方纔他捫心自問,值得嗎?
而此時他有了答案,值得。
有些看似並無意義的堅守,之所以仍要不惜代價地去守住它,便是因爲有些底線一旦被打破,這世道和人心便會墜入更大的深淵之中。
“胡刺史放心,我並非是要藉此脅迫大人打開城門,只是提醒一句而已。”段士昂道:“在下雖是一介粗人,行事卻也並非不講道理……”
段士昂說話間,回頭向身後看去,道:“段某隻是想和胡刺史做一筆交易。”
胡粼隨着他的視線看去,只見足足有數百人被押着上前,他們無不形容狼狽凌亂,但胡粼等人仍一眼認出那是他們汴州的守軍!
這些人正是之前落入范陽王手中的汴州俘兵。
城樓上有武將質問:“段士昂,你什麼意思!”
“胡刺史如此人物,段某很想親自討教一二。”段士昂道:“這些俘兵,便是段某邀胡刺史出手賜教的誠意。”
“除此外,我可當衆向胡刺史允諾,今日你我二人交手,倘若胡刺史勝,我便立即下令退兵,且保證十日內絕不會再犯汴州——”
“你保證有個屁用!”胡粼身側武將道:“你們范陽王說話和放屁有什麼兩樣!”
“不。”段士昂不見動怒,只道:“我段某人說話,一向作數。”
段士昂說話間,視線一直只與胡粼對視。
哪怕胡粼身側之人皆出言反對,但段士昂卻篤定了胡粼會答應。
這半日對戰下來,他已看準了胡粼的爲人,此等人,心中有義,可爲義赴死。
胡粼若不答應,這些戰俘的下場不言而喻。
單憑這些戰俘,本不足夠叫胡粼動搖,但對戰至今,能否守得住汴州城,胡粼心中必然已有計較,故而段士昂選擇在此時將戰俘推出來,爲得便是推胡粼一把。
段士昂心中的考量,則是以更小的代價,儘快拿下汴州城。
照汴州如此守城,他怕是要攻三次才能拿下,而每一次的傷亡都是代價。
況且,江都軍與那常歲寧已經動兵,他粗略估算之下,預計江都軍十日內便可抵達……在那之前,他務必要打通汴州,才能入主河南道,儘可能地擴大戰略威懾範圍,而避免與常歲寧交戰時,會出現被圍困於洛陽的可能。
所以,段士昂不欲在此處多作耽擱,儘快拿下汴州纔是上策。
“大人……您豈是這段士昂的對手?”城樓上,有武將低聲勸說:“這必是段士昂的圈套陷阱!”
胡粼縱然身手不差,但比起憑戰功走到今日的段士昂,雙方差距卻是不言而喻的。
胡粼又如何會不清楚這一點。
段士昂是想借此要他的命,這甚至並不是什麼隱晦的陷阱。
這所謂交易,不外乎是要他來交換城下的俘虜,並以他身後無數汴州百姓、及他胡家家眷之後將要面臨的境遇作爲“提醒”,讓他務必認真衡量思慮。
見胡粼不說話,一名武將紅着眼眶單膝跪了下去,重重抱拳:“大人!末將願隨大人死守汴州至最後一刻!”
很快又有幾人跪下:“末將等人也願隨大人守至最後一刻!”
胡粼卻自緊閉的脣齒間溢出了一聲類似嘆息的聲音。
他想,他註定是等不到常節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