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下,那第一層塔檐之上,有青年正在上面更換瓦片。
元祥站在下面的梯子上遞着新瓦,待將最後一片瓦遞給了塔檐上的青年,便走下了梯子,往後退了退,仰頭望着上方,不禁豎起了大拇指——
“大都督,您這瓦鋪得可真齊整!有這門手藝在,想來您便是帶着屬下去做瓦匠活兒,咱也是不愁生計的!”
“……”塔檐上的崔璟懶得搭理下屬。
塔外守着的兩名武僧一向肅正,此刻雖未開口說話,卻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青年。
天女塔內外每年都會有專人修葺,按說也無甚問題,但這位崔大都督實在挑剔,似見不得有絲毫損舊不足,昨日拔了一整日的草,下水清理了溪道,今日又做起了瓦匠活。
是玄策府的公務太少嗎?
同樣的疑惑,也出現在常歲寧心頭。
還是說,崔大都督與她一樣,對積功德之事也頗沉迷?
此時崔璟已更換罷最後一片被他挑剔出局的舊瓦,擡起頭之際似有所察,轉頭便看到了塔院外暫時駐足的少女。
所以,崔璟是送了一把刀給她?
“殺人放火隨你,但待你被抓去見官時,最好說這銅符是你所竊。”崔璟拿劃開界限的語氣說道。
“我不想待在這兒,求你們了……”
她心性雖不懼不忌,但卻做不出真正意義上的惡事——他若連這區區識人之能都沒有,豈會隨意將銅符送出去。
常歲寧:“萬一我拿來殺人放火呢?”
所以,當日她在驛館中那句大話,他不僅聽到了且還記下了?
崔璟依舊從容,語氣神態都只是在與她客觀談論兵器而已:“不過此刀雖輕,若用得好了,不輸常大將軍的斬岫。”
待會兒雨大了怕不好走。
“有一事需與都督說明。”常歲寧與崔璟說道:“前晚我使人出了趟城,遇上了宵禁,便用了大都督之前給的銅符——”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他便也不再多言,拔去水壺上的木塞,微仰頭喝了起來。
她想說自然會說,她不想說的,他也無需問。
凡是訓練有素的好手,都深知身手要快,眼睛要快,但嘴不能快的道理!
雖然……他方纔的確想過要與大將軍說一說此事。
說話間,他朝常歲寧咧嘴一笑,打了個招呼。
常歲寧一怔:“刀?”
她聲音顫慄忽高忽低,恐懼憤怒不安忐忑等神色交替出現在那張臉上。
常歲寧更意外了。
她該用時用了,該說時也要說一聲才更妥當。
未說什麼,也未問什麼。
考慮到一些被提早滅口的可能,兩名僧人快步走遠。
元祥取了水壺來:“大都督,您喝水。”
玉屑忽然掙扎着站起身,但因雙腳被縛住,剛站起便又摔倒在地。
崔璟“嗯”了一聲:“此刀鋒利,用時當心。”
她將芭蕉葉分給喜兒,主僕二人用葉子擋在頭頂,在雨中小跑着往大雄寶殿而去。
這場雨午後方休。
看着那身影一路小跑,未回頭看,很快便消失在雨中,崔璟隨手拿起石桌上的水壺,回了塔前避雨。
經過此處的兩名僧人聞得此言,唸了句阿彌陀佛。
或許,她要讓李尚親自來問——
常歲寧聽得此言,忽然有了興致,眼睛微微亮起。
崔璟應是在此做小工多時了,靴子上沾着些泥土與青苔痕跡,長腿邁過那圖紋,似怕玷污了那地畫。
“就在此處即可。”他看着眼前雨簾,說了句與方纔常歲寧相同的話。
夏日的雨說來就來,她話音剛落,便有一陣雷聲滾滾而至。
少女神情純粹:“長長見識啊。”
他不能讓自己失去一個好下屬最基本的素養,且退一萬步說,這是人家父女之間的事,大將軍既讓他認了女郎爲主,他多那個嘴幹什麼?
還是閉嘴做事好了。
但也還是取了紙筆寫給了她瞧。
常歲寧如此看了許久,微微皺眉。
元祥一愣,看向常歲寧:“常娘子莫非還沒拆看大都督給您的拜師禮?”
天女塔雖不允人擅入,但在塔院屋檐下一避還是可以的。
崔璟只是點頭。
元祥聽來只覺不可思議——竟然有人能忍得住整整三天不拆看禮物,常娘子都不會好奇的嗎?
“多謝崔大都督。”常歲寧道:“應是順手的。”
“不必。”常歲寧想也不想便拒絕了,那塔周有陣法,專克她這鬼魂野鬼,她恐一入陣,此命將休矣。
常刃一愣。
常歲寧露出笑意:“是很喜歡,大都督費心了。”
做功德三字讓崔璟嘴角微抽了一下,“前日便來了,在寺中住了兩日。”
“去塔院下避一避吧。”崔璟提議。
她之前提起過想要重新打理田莊之事,常闊是準允了的,這兩月來她和白管事爲此事也一直沒閒着。
還有一點更值得留意的是,縱是神智不清之時,處於陌生環境下,玉屑的所謂胡言亂語也是有一定的分寸在的。
那更適合她了。
“這位的八字貴則貴矣,然地支全衝,易克六親……”無絕感慨道。
常歲寧存下的的確是審訊之心。
“來上香嗎?”他問。
尋常的問話與逼供手段,多半是行不通的,既無把握,便不好隨意嘗試,否則一旦激起了玉屑的戒心,後面的辦法就更難施展了。
崔璟看了眼多嘴聒噪的下屬。
……
“我什麼都不知道……”
崔璟未用梯子,自塔檐上一躍而下,穩穩落地。
無絕不解:“寫這個作甚?”
常歲寧瞭然點頭:“六親祭天啊……”
常歲寧點了下頭,看向他身後高塔:“崔大都督這是一早便過來做功德了?”
又怕自己這份斷然拒絕太過異樣,便又道了句:“就在此處即可。”
青年面上汗水拭去又現,有汗珠子順着那硬朗清晰的下頜線滑入脖頸間,隨着其喝水時喉結的滾動,又沒入衣袍內。
……
崔璟搖頭。
“女郎是何打算?”阿稚請示着問。
崔璟:“……”
這一遭,她是什麼命,她要自己選。
阿稚引着常歲寧來到了此處莊子用來儲物的地窖內。
崔璟已站起身來,提醒道:“雷雨天站在樹下,易遭雷劈。”
常歲寧交待常刃回一趟大將軍府傳話:“……便告訴阿爹,難得逢此清涼雨天,我想在莊子上住幾日,順便了解一下近來田莊之事。”
有常歲寧的交待在,入了地窖,阿稚便不再開口說話。
接收到自家都督的嫌棄之意,元祥默默退遠了些。
“都督,不進去嗎?”元祥問。
常歲寧從善如流地點頭:“好說。”
崔璟此時轉身,走向一旁的假山後,片刻後折返。
這小小動作無可厚非,但落在常歲寧眼中,又想到他親自在此修葺天女塔,不免覺得他對待這座天女塔,似格外虔誠。
不輸斬岫?
在黑暗與極度未知的環境中餓上兩日,先耗盡對方的體力,往往是個好法子。
前有陣法相剋,後有雷劈之險——
“……”雨勢大而急,常歲寧唯有往身後的樹下又退了退。
他肩上已被淋溼,手中則多了幾片綠油油的芭蕉葉。
常歲寧:“您寫下來我瞧瞧。”
朋友見面當然要打招呼,常歲寧朝他笑了笑:“崔大都督。”
常刃挺直了腰板:“……自然。”
這怎像是拿來審訊的手段?
二人去了一旁的菩提樹下,在石凳上坐下說話。
常歲寧一怔後,伸手接過:“多謝大都督。”
“從今日起,每日只給她按時送水,不給食物。”常歲寧道:“兩日後,我再見她。”
常歲寧這才瞭然:“……還未來得及。”
“刀用來可還順手?”他似隨口問。
“人在何處?”
“女郎請隨婢子來。”
守在外面的常刃聞言微一愣住。
而當年之事,大約是玉屑心底最忌諱的秘密,甚至那個秘密便是致使她瘋傻的源頭,故而她再如何神志不清,卻都不敢與人提起絲毫——
但女郎這句話提醒了他。
人在陌生未知的極度危險的環境下,不可能裝得這般毫無破綻。
無絕想了想,道:“數朝前有位開國皇帝……”
他飲了半壺水,纔將水壺放下,擦了擦嘴角。
從方纔看,玉屑的癡瘋之態,不像是裝出來的。
應是爲了方便幹活,青年的衣袖半挽起,露出了半截小臂,其上線條流暢緊實,一如他汗溼的衣袍緊貼於後背之上,所勾勒出的那極出色的肩背輪廓。
常歲寧也放鬆地笑了笑,此時涼風又起,她看向天邊:“好像要落雨。”
常歲寧離了大雲寺,坐上由常刃趕着的馬車,來到了那處莊子上。
此時有風起,烈日被雲層暫時遮蔽了去,四下頓時清涼不少。
玉屑縮在一堆酒罈前,聽到腳步聲神情駭然,又往後退了退:“你們是誰?爲何要將我帶到此處來,你們是誰的人!”
這兩日事忙,便沒那些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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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歲寧晌午在寺中同無絕蹭了頓齋飯,順道問他:“二爹,古往今來,您聽說最厲害的上等生辰八字是哪個?”
阿稚目含請示地看向常歲寧。
常歲寧:“……?”
崔璟接過水壺,猶豫了一下,遞向常歲寧:“喝水嗎?”
她先去見了阿稚。
他接過元祥遞來的棉巾擦了擦手,便朝常歲寧走了過去。
這倒非是奉承之言,而是這世上本就少見她不順手的兵刃——當然,論起真正襯手的還當是她自己的曜日劍與挽月弓,但這兩樣如今都在他的玄策府裡。
又道:“依你如今之力,想要拿起斬岫還有些不切實際,不如先試試這個。”
然她剛起身,便有豆大的雨珠在眼前砸落下來。
常歲寧接過來看,滿意點頭。
地窖內視線昏暗,阿稚手中提着一盞風燈,讓常歲寧看到了那被縛住了手腳,並拿黑布蒙上了眼睛的人。
不然這麼多年下來,明後不會一無所查……須知明後凡有察覺,無論是何想法,都不會只將玉屑當作尋常癡傻之人看管起來,而非真正意義上的監禁,否則玉屑不可能如此輕易便能離開長公主府。
但同時不難看出,玉屑也的確沒有完全瘋掉,或者說,她有着一半的清醒在,這兩種狀態會交替甚至是同時出現。
少女看向他,眼神裡充滿了信任與肯定:“刃叔及手下之人,應當不是那等紀律鬆散的嘴快之人吧。”
懂了,壓根沒看。
那兩名僧人再次顫顫唸佛。
而當初建這座大雲寺與天女塔,是爲全明後登基乃上天所冊之寓意,故而他此時這不值錢的模樣,若叫他崔氏族中那些老頑固瞧了去,大約是會三天吃不下飯的程度。
崔璟眼神淡然:“既給了你,你如何用,豈需我來過問。”
見那少女煞有其事,到底是崔璟面色先緩下,無聲笑了一下。
他一身汗水雨水,入塔內恐冒犯驚擾了“天女”。
他如此態度,倒叫常歲寧反而有些好奇了:“崔大都督不問我爲何使人夜晚攜銅符出城嗎?”
很好,換去出生之年,稍改一改,以後就是她的了。
她今日此行竟像是渡劫來了。
如此,便需要玉屑的神智更不清醒更混沌一些。
常歲寧站在離那法陣邊沿描就的地畫圖紋五步開外之處,半步都不敢上前,只等着他走過來。
“求你們放我出去!”
得了他的回答,少女眼中的信任更加牢不可破:“那刃叔快去快回,我身邊離不了刃叔。”
無絕笑道,“你這女娃何時還對八字命格有興趣了?”
常刃應了下來,剛準備離開,只見少女看了眼地窖的方向,與他道:“此事還未辦成,待事成後我再自行與阿爹細說。”
常歲寧默默擡頭:“……也是。”
常歲寧遂起身:“我便先去大殿上香了。”
她的嘴,或比神志清醒者,要更難撬開。
見她神情,元祥才道:“此刀可削玉如泥,世間僅此一把,大都督說常娘子定會喜歡的!”
他沒多說什麼,只遞給她。
倒難怪那匣子那麼沉了。
所以,於下毒之事上,玉屑斷不可能輕易開口。
常歲寧微搖頭,轉身帶着阿稚出了地窖。
那顯然是他自用的水壺,此問是客氣而已,常歲寧搖頭:“崔大都督解解暑吧。”
所以,他竟在此處做了兩日的活兒?
“是!”常刃聲音渾厚有力,拱手行禮後退下。
常歲寧滿意地看着常刃離去的背影。
她帶着阿稚往前院走去,經過一條小徑時,忽然停下了腳步,轉頭看向那小徑旁的一叢微微晃動着的茂密花木——
有人藏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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