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昭這頓飯吃得意外的有意思。
一碟餅十道菜呈上來,道道都做得精美,色香味俱佳。捲起來吃味道必是不錯的,可是他左看右看,執念地想猜出來哪道是雪梨做的。
身側,陳冀江和徐世水互遞了半天眼色。
今天這晚膳是他二人親自去拎的,差點把汪萬植那個眼皮子淺的嚇得眼珠子都掉出來。二人倒也沒什麼別的目的,更不是爲麗妃的事去找汪萬植的茬去的,就是想看看哪道是阮氏做的。
陛下這不是明擺着醉翁之意不在酒麼?那保不齊就得問哪個是她的手藝,他們答不上來可不行。
眼下一看倒真猜對了,陛下是想吃她做的菜,但卻沒直接問,東看看西看看,然後一樣接一樣地嘗。
陛下您好童趣啊……
徐世水屏着息悄悄翻了個白眼,再度向師父遞眼色,意在詢問:咱說不說?
陳冀江努嘴搖頭:不說。若問了再說。
皇帝從容不迫地嚐了一遍之後……
沒吃出來。
其實吃不出來就對了,和民間各處有各處的口味不同,尚食局裡師父帶徒弟的法子教出來的手藝縱使有偏差也不會太多,何況又要按他的喜好來調味,想品出明顯的差別來真不容易。
然而皇帝還是覺得很受挫。
於是鍥而不捨地又嚐了一遍……
徐世水在側後斜眼看着:這不止“醉翁之意不在酒”,還“叫膳之意不在餅”啊?這十道菜葷素兼備的,再來兩圈差不多就該飽了吧?
好在,皇帝並沒有繼續“嘗”第三圈,默默地撕了張餅下來卷菜。
侍膳宦官剛要上前,就被陳冀江一個眼風掃回去了:沒看陛下這是想自己動手?
謝昭倒沒注意到周圍的各種小動作,他專心致志地卷着餅,冒過像雪梨那樣卷得鼓鼓囊囊的念頭,想想又忍了,吃相太難看也不行……
不過她說吃要自己動手的東西會心情好還真對,至少對他也管用,要琢磨這個就沒空想煩心事了。
全心投在眼前的酸甜苦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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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下來,雪梨在御膳房發着呆數皇帝近來叫過的東西。
從春餅開始,之後這幾天還要過火鍋、涼麪、米線,都是可以自己動動手的東西。
剛纔又有御前的人來傳了話,說晚膳又不讓尚食局備了,叫御膳房這邊備個炭爐,陛下要烤肉……
雪梨順着自己慣常的心思想着想着就蹙了眉頭:陛下這是心情不好?
若是的話,那他是把她當初說的那個法子聽進去了……?
不對不對肯定不是,一定是自己想太多!
雪梨的心緒起起伏伏,想來想去還是忍不住笑了一下,四下看看又訕訕收笑,心情不知不覺就輕鬆明快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崔婉喊她們一起去切肉。
醃過的牛肉切方丁、沒醃過的切薄片蘸調料吃,雞胸肉切窄條、羊肉小排切成兩口一塊的,另還有五花肉、鹿腿肉、鵝肉、鴨肉、鴿子肉,除此之外還有幾種烤着吃也不腥的魚……
她們這邊單備肉,各種、各部位、各醃法加起來,林林總總備了二三十盤,海鮮、蔬菜和主食隔壁兩個膳間分別備了。挨個檢查妥當之後,汪司膳進來看了看,向衆人道:“你們想吃什麼,給自己也切些吧。陛下說了今日可隨意些,若不想吃烤肉,做點別的吃也成。”
好大方啊!
他這是心情不好還是心情太好啊……?
雪梨小糾結了一下這個可能只有她知道底細,被子嫺和汀賢拽了拽,三人又高高興興地準備自己的晚餐去了。
蘇子嫺喜歡吃烤饅頭片,據說是兒時在家常吃,進了宮也改不過來,只是越做越講究了——在家時是一個饅頭切成四五片,烤至焦黃塗點醬就心滿意足。如今喜歡的吃法,是將饅頭片在加了鹽和蔥花的蛋液裡泡一泡,裹上一層雞蛋後再上火烤。出來之後外面的蔥花蛋很香,裡頭的饅頭卻不顯乾硬,好吃多了。
嶽汀賢愛吃的種類“通俗”些,她喜歡各種醃得很入味的肉,吃時愛撒很多很多辣椒麪,辣得自己眼淚直流還覺得痛快。
雪梨愛吃烤年糕。整塊的年糕切成小指厚的片上火烤,烤到筷子能順利戳過差不多就是正好外焦裡嫩的時候。鹹口甜口都好吃,吃鹹的就自己調喜歡的醬來,若吃甜的就撒白糖。
三人都是主要備了自己最愛的這樣,然後又零零散散地搭了點別的。每人弄了兩隻碟子往竈臺上一放,崔婉扭頭一看就笑了:“你們這點出息。”
陛下特意發了話說想吃什麼隨意,她們這邊各種肉皆有不說,隔壁那間現在鮑魚生蠔扇貝齊備,虧得她們弄了這麼多尋常的東西還覺得特滿意!
傍晚,巍峨雄壯的紫宸殿前後,硬生生溢出了一絲民間夜市的氣息……
不當值的宮人們都在吃烤肉,四下裡肉香繞樑,醬鮮氤氳。
好在紫宸殿內肅穆依舊,被屏退至外殿的宮人們垂首靜立着,安寂如塑像。
內殿裡,七王看着皇兄傻眼了。
四年多前皇帝登基的時候十六歲,七王九歲,此後二人便沒怎麼見過面,直到七王去年被太后從行宮送回洛安。
兄弟間生疏是有的,這幾個月下來,謝晗眼裡的皇兄特別嚴肅,偶爾放鬆的時候便會讓他有點兒吃驚。
但今天這“驚”吃大發了……
皇兄烤肉烤得特別專注!
那牛肉丁切得四四方方的,生肉的紅色上還沾着點血絲。他拿鐵夾着在小炭爐上放了六七塊,肉被燙得“滋啦啦”地響。
過一會兒翻一面,方纔烤過的那面已成了熟肉的灰褐色,邊緣有點焦黃。
皇兄您還有這個愛好?
謝晗在旁邊啞了半天,直到皇帝把烤好的第一方小牛肉塊擱到他碟子裡,他才下意識地說了愣神以來的第一句話:“謝皇兄……”
皇帝淡聲應了句“嗯”。
——謝晗就要給他這冷熱反差跪下了。
明明在自己做烤肉這種看上去很童心未泯的事,爲什麼反應還這麼冷淡啊?
於是兄弟倆一個吃、一個烤,謝晗覺得讓皇帝給自己一個親王烤肉不合適,無奈皇兄並不打算把鐵夾給他。他想嘻嘻哈哈地捧場吧,皇兄還不怎麼給反應……
他就只好悶頭吃了。
悶頭吃了一會兒之後,謝晗擡眼瞧了瞧,皇帝可算自己也開始吃了,清清嗓子,遲疑道:“皇兄……”
“嗯?”皇帝稍擡了下眼皮。
“那個……臣弟有一事想問。”謝晗放下筷子,極力蘊出笑容來緩解心慌,“前些日子在臣宮裡被母后罰了的那宮女,皇兄您把她發落去哪兒了?”
這事都快成謝晗的心病了。
打從皇兄把人帶走之後,他就覺得大事不妙。耐着性子等到母后走了,他立刻去尚食局打聽,他心裡想着,若是捱打挨罰了,他就去打點太醫院;若是被髮落去別的地方了呢,他就把人調到自己身邊。
謝晗覺得,簍子是他捅的,讓個姑娘家擔罪名,自己也太不濟了!
可沒想到到了尚食局的時候,上上下下都說沒這號人。尚食女官還一本正經地告訴他:“是有個叫阮雪梨的,可一年前就調去御前了。”
謝晗嚇壞了。這事他一聽就明白,絕不是什麼重名巧合,決計是皇兄留了這個意思,底下人才會這麼說。
然後他自然更擔心了啊,天天想來問個究竟、求求情,無奈皇帝近來太忙,他幾次來都被宮人告知“陛下政務繁忙,說讓您改天再來”。
皇帝微凝神,暫未作答,夾了一口拍黃瓜來吃。
繃了他這麼多日,果然是急了。火候正好。
“皇兄,那事是臣弟提的,不關她的事。”謝晗頓了頓,又嘟囔說,“臣弟也沒想到母后會生氣。”
“你知道母后在宮裡,你也知道母后素來看重規矩上的事。”皇帝面色微沉,“你只是根本就沒去想後果而已。”
七王低頭不吱聲了。這幾天他也想過,那件事確實是他考慮不周,其實可以有其他法子的。
皇帝又道:“你有什麼打算,至少該提前來跟朕說一聲。現下找不到人了知道心急,是不是太晚了?”
“皇兄……”七王一下就慌了,“您、您把她……”
皇帝瞟着他,又給他夾了塊肉:“她在御膳房。”
“……?!”七王驚住。
“你最好知道輕重。朕能讓你打聽不到消息把人調來御膳房,就能讓你打聽不到消息讓人沒命。”皇帝短喟,“母后也能。”
七王忽地後脊一陣涼。認真思量起皇帝的話,愈發覺得自己一時頑意下犯了個很可怕的錯。
“皇兄恕罪……”七王的聲音有些發啞,聽得身後動靜方止了話,扭頭一瞧,是陳冀江走了進來。
陳冀江手裡託着一隻碟子一隻碗,躬身上前,一併放在了案上。
碟子裡是白白的四塊長條,每塊有小指厚、一乍長,小碗裡則是白白的一捧,顯然是白糖。
“這麼愛吃甜的。”謝昭失笑,只覺一想象這吃法就是滿口甜膩,支着額頭矛盾了一會兒,七王聲音弱弱道:“皇兄……”
“嗯?”他擡眸看過去,謝晗離座一揖:“皇兄,您若不介意,臣弟想求皇兄把這年糕賞阮氏一碟,行不行?先前到底嚇着她了,臣弟覺得,還是、還是……”
他覺得於情於理還是得跟雪梨賠個不是,但又沒敢把這話說出來。按“禮”來說,沒有親王給宮女賠不是的規矩。
謝晗嘟囔着續言說:“她就愛吃些甜的。”
“……”皇帝的目光一掃,陳冀江趕緊低頭看地,心說陛下您堵心不?那天認真嚐了半天哪道是阮氏做的也沒嚐出來,今天七殿下掃了一眼就懂了。
這碟年糕,就是他奉命特意去御膳房盯着,看到阮氏愛吃才吩咐給這邊也呈一碟的,而且還真是阮氏切的。
謝昭也想起那天的春餅,面色一陰,艱難地抉擇是該把阮氏叫過來還是該把七弟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