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一道門檻內幾尺遠的地方,陳冀江看着殿外長階下長跪不起、在蒼茫夜色中猶如一尊尊石雕的人們,心說你們作什麼死。
太后和陛下間的糾葛,說到底是母子間的事,旁人拿一個“孝”字過來摻合這層關係那就是成心招人煩——這事礙各位大人什麼事了?礙天下太平什麼事了?一個個說着冠冕堂皇的理由,還真覺得自己就是正值正義的那一方了!
拿道德壓人最是討厭!
陳冀江一邊在心裡頭替陛下鳴不平,一邊戳在這兒冷眼旁觀。最初他還有心思去勸勸、或者給遞個茶什麼的,但一連兩三個時辰過去了這幫人還不走……
呵,那就隨便吧,樂意給曲家陪葬誰也攔不住不是?容易受人挑唆的本也不值得同情。
嘖嘖嘴又打了個哈欠,合上嘴時,陳冀江聞到了一股肉香。他上前幾步走到了殿門口一瞧,不懂了。
剛纔是聽六格院回話說阮娘子做主傳膳了來着,但這麼一看也不像來呈膳的啊——長階下就兩個宦官往這邊走,每人手裡託着一隻檀木盤子,盤子裡還是一樣的東西——冰糖肘子。
藉着道旁掌燈的宮人打出的光火,那燉成暗紅的肘子被照得油油亮亮。不知是什麼時候從食盒裡端出來的,但應該時間不長,端上來的時候還散着熱氣呢,那股濃郁的肉味別提有多香。
兩個宦官上了長階之後向陳冀江一欠身:“大人,小的們是尚食局的。阮娘子吩咐,這兩道端進來就先擱側殿去,不往裡呈,一會兒若有誰想吃,端回御膳房給熱熱就行了——大人您來一個不?”
喲呵,這話裡話外的意思,是這肘子並非呈給陛下的啊?阮娘子怎的想起給御前的人打牙祭了?
陳冀江擡擡眼皮:“行,端進去吧。”
兩位宦官又欠身就進了側殿。過了會兒,遙遙的又來了兩個人。
同樣是一陣很重的香味,這回聞着好像是麻辣香。隔得這麼遠,陳冀江都能想象出那種飄着紅椒皮和辣椒籽的辣油,等到下頭的兩位端上來向他一欠身……
哦,水煮魚和水煮肉片。
還是和剛纔一樣的話,陳冀江如舊吩咐他們給端進去。等他們退下後他忍不住肚子“咕嚕”一響,看看旁邊沒外人,身子一閃就進側殿了。
哎嘛這水煮魚做得太好了,白花花的肉一看就很鮮嫩!
一連被兩撥香氣勾得食指大動的陳冀江拿起筷子就夾了一口魚肉送進口中,登時香味與辣味在齒間並溢,他當即十分想要碗米飯來!
細品完了這口魚,陳冀江心如止水地回到了殿門口繼續淡看底下長跪不起的衆人。稍過片刻,又有呈膳的來了。
這回是三個,前一後二,端着東西低着頭,往這邊走得很齊整。
嚯……這個味道太足了!
陳冀江一呼吸就聞出裡頭肯定有一個是燜鍋。這東西陛下有一陣子總吃,特點之一就是揭開蓋子的瞬間便有一股非常濃厚的醬香混合着鍋裡各種肉類的香味一同往外涌,而且只要鍋沒冷、東西沒吃完,這香味就能一直在。
底下長跪得像是入了定的人羣忽有一陣騷動,甚至有人忍不住擡眼看了看正經過的宦官——正跟這兒判斷食物種類的陳冀江頓時恍悟:阮娘子您學壞了啊!
怪不得兩三道一回的慢慢送又並不往裡呈,您這是要饞死這幫人啊?
他們可是上午就來了,中午沒吃、晚膳也沒吃,這麼一道道鮮香勾人的東西從殿外往裡送……
哎嘛他得幫個忙啊!
陳冀江從小徒弟手裡把拂塵接過來,悠哉哉地就迎下去了。他走得快,走到跟前時那三個宦官還沒開始上長階呢,正好被他擋在衆人之間。
陳冀江面色淡淡:“尚食局的?這送的什麼?”
“陳大人。”爲首的含笑躬身,“這是平安帝姬喜歡的燜鍋,不辣,多加了海鮮,肉也都挑的鮮嫩的。裡面的各種魚丸、蝦丸都是現汆的,還放了幾塊豬小排,事先醃製過,這麼一燜……嘖,可香了!”
一席話說得朗然動聽,陳冀江他就是沒腦子,也知道這是有人交代過他這麼說的。
悠悠一笑,他拿了碎銀出來放到這宦官的托盤上:“得,甭饞。今兒灑家心情好,你拿回去跟尚食女官也點這麼一鍋就得。”
說罷又看向後面那倆:“你們這又是什麼啊?”
左邊那個高個子先說了:“小的這是上湯雞絲麪,也是平安帝姬愛吃的。湯用的是燉了兩天一夜的雞湯,雞絲是手撕出來的,紋理鬆散容易入味。另配了豬軟骨、叉燒,旁邊撒了點花生碎,這季節吃着既暖身又不膩。”
陳冀江聽着都餓了……
同樣拿了點碎銀擱托盤裡,這回的話是:“去幫我叫一碗一樣的,不着急,晚上給我送來就得。”
那宦官趕緊賠笑把錢塞回去:“哪能收大人您的錢,就當小的孝敬您的!再給您臥個雞蛋,弄成溏心的,一準兒吃着舒服!”
陳冀江心安理得地把錢收回來了。跪得近的兩位朝臣直吞口水。
然後右邊稍矮一些的那個說:“這是糯米豬肉卷,淋了蠔油蒸的。外頭是糯米,裡面的豬肉餡混了蝦皮、雞蛋、香菇末,阮娘子點名要的東西,聽說她養的魚香也愛吃。這裡頭是半碟子有鹽半碟子沒鹽,沒鹽的是給魚香的——您瞧,這沒鹽的,做得個兒也大些,肉多,吃着痛快。”
阮娘子您今天可是缺了大德了啊!
陳冀江心裡揶揄着笑得這個開心!幾句交談間,香味熱氣也散得差不多了,他揮手讓他二人進去,自己索性就跟這兒戳着等了。
之後的菜分量都輕些,基本就都是宮女送的了。到了正經傳菜的時候人才來得多了些,但也有那麼一兩個會明顯朝陳冀江一福身等着問話,他就心知肚明地跟她們一唱一和。
從第一道肘子進去開始算起,過了足有兩刻,終於聽見小孩子嘻嘻哈哈的聲音了。
陳冀江側首往西邊一看,阮娘子正由宮女扶着往這邊來,平安帝姬和皇長子手拉着手隨在旁邊,魚香溜達着跟在後頭,他趕緊過去見禮:“阮娘子安好、帝姬安好、殿下安好。”
先前清清楚楚聽到娘點膳的謝沅一看見陳冀江眼睛就亮了,擡頭問得脆生生:“陳大人!幹鍋進去了嗎!”
跪在前排的幾人的肚子:咕嚕……
陳冀江連連作揖:“進去了、進去了!殿下您想吃什麼的幹鍋?沒有合意地可以再點來。”
謝沅便認真地思考了起來,思考了一會兒後看向姐姐——他不懂啊!每次都是娘叫什麼他吃什麼,並不知道里面有哪些東西,只覺得都挺好吃的。
阿杳也想想,仰首清亮道:“要雞翅、雞腿肉、肥腸、大蝦,菜隨便,土豆片多放!”
帝姬您真厲害!真會吃!
陳冀江心裡給她鼓了鼓掌扭頭吩咐人去御膳房傳話,而後欠身退到旁邊。
雪梨牽起女兒的手繼續往前走,視旁邊幾步外的身影如無物。
這件事上她只能幫着陛下,其他人怎麼樣跟她沒關係——再說,他們自己樂意在這裡較勁,她又不能挺個大肚子過去面對面跪着求他們離開!
“幹鍋雞翅幹鍋雞翅幹鍋雞翅!”謝沅拉着姐姐的手蹦蹦跳跳。
“晚上我要吃桂花冰粉……哎!可惜錦書回家了,她也喜歡這個的!”阿杳想到錦書今天回家去了有點惋惜,雪梨當即表示等過幾天錦書回來,再給她做一回。
夜色中,一個身影勉強地站了起來,雪梨掃了一眼而未作理會。
待得一行人走到長階前時,那個身影也趔趔趄趄地到了附近:“阮娘子!”
雪梨眉頭微挑,駐足回頭,微笑:“敢問哪位?”
對方扶住長階扶手,咬咬牙:“柔嘉宮從八品承衣薛氏,見過阮娘子。”
從九品良使到從八品承衣都屬散號,算是嬪妃,其實也就是比宮女強一些,隨在主位宮嬪身邊也是要幫着端茶倒水的,也只有宮女出身的會封到這些位子上。
雪梨頷首,儘量顯得和善了些:“薛娘子找我有事?”
“阮娘子您……”薛氏跪得臉都白了,忿忿地看着她,“這般情形就在眼前,阮娘子您這個時候進去侍君,多是不合適的。”
雪梨睇着她眉頭直跳,腦子裡就一句話。
——你哪來的勇氣在這兒指點江山?!
於是她微微一笑:“我是帶阿杳阿沅來用膳的。不管是什麼情形,飯總得吃不是?再說……”她稍上前了半步,話語溫緩,“娘子您一個從八品承衣幹什麼來強出這個頭,嫌太平日子過久了麼?這個渾水不是你蹚得起的,快回去吧,別平白爲旁人送死。”
和皇帝朝夕相處了這麼久,她多少也懂了些路數。越是大事,就越容易有更多不起眼的小人物被推到前頭來送死。比如她頭回到紫宸殿來送宵夜,那就是陛下心情不好,御前宮人才把她推進去替他們觸黴頭的,那時事小隻需要她一個而已,眼下曲家的身家性命皆要搭進去,慫恿衆人過來爲他們說情實在不奇怪。
但見她話音落時薛氏顯有一怒……
好吧,那她也不費口舌就是了。
雪梨撇撇嘴,帶着阿杳阿沅就接着往上去了,薛氏微凜,正要追她,魚香扭過頭來一聲低吼。
“魚香!”雪梨稍喝了一聲,正衝薛氏呲牙的魚香轉回頭來,腳下小顛着奔上石階,還先他們一步就進了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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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殿裡,皇帝被闖進來就開始打滾求摸的魚香弄得哭笑不得,只好蹲下身來揉揉它,直到雪梨帶着孩子進來。
阿杳阿沅後叫的那個幹鍋很快也來了,一家子落了座,而後陳冀江在皇帝耳邊附耳稟了幾句,皇帝眉心一蹙,旋即又舒展開。
他看看雪梨:“夠壞的,明知道他們兩頓沒吃了。”
“又不是我不讓他們吃的!”雪梨賭氣地戳戳米飯。外面那一幫實在礙眼,不管曲家是拿什麼來說服他們這樣捨身求情的,總歸要許前程或者重金。
——爲了這個就來干涉旁人的家事、跪在外頭弄得陛下里外不是人,過分!
他夾了只幹鍋雞翅放到她眼前的空碟裡,雪梨剛豪放地要拿起來直接啃,餘光瞄到阿沅在旁邊眼睛裡一個碩大的“饞”,默默把這個塞給他啃,自己又夾了一個來。
幹鍋味道足又重,搭着米飯吃最合適,雪梨一邊就着吃一邊問他:“這是哪出?太后又……”
皇帝長長地嘆了口氣:“這回還真不幹母后的事。”
太后已病得很重了,一天十二個時辰裡能有兩個時辰是清醒的就不錯。餘下的是個時辰,不是在瘋瘋癲癲便是在昏睡。七弟爲這個已數日沒有好好歇息過了,前幾日易氏臨盆他才趕回府去了一趟,那日太后犯起病來旁人便都勸不住。
是以太后是說過想見他的意思、也確是找人來請過他,但決計沒有本事鬧出這麼多事情來了。
外面的這些,大概是被曲家藉着太后請他去見的事慫恿來的。他最近確是生了要辦曲家的念頭,他們自然要急。可換過來想,就算他去見了太后,太后爲家裡說情也沒什麼用了。
曲家顯是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出去告訴他們。”皇帝稍擡了頭告訴陳冀江,“雪梨爲勸朕見他們動了胎氣了,他們若再不走,讓她腹中孩子有恙,朕要他們殉葬!”
“諾。”陳冀江一揖,一臉從容地就出去了。
雪梨憋笑,從幹鍋中夾了一塊肥腸到碗裡一放,又張開筷子連肥腸帶小半口米飯一起加起來送進口中,頓時滿口皆是筋道彈牙的肥腸中溢出的特有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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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皇帝藉着她的胎好歹把人打發走了,她也藉着傳膳的過程好好地給那幫人添了個堵。
但在幾天後,一家子正同在紫宸殿前的廣場上玩樂的傍晚,七王來求見了。
他一身直裾有些凌亂,顯是有幾日沒顧得上換了。魚香一聞那股難聞的味道就竄過去擋它,露着獠牙橫在前頭不讓他過去。
“七叔叔!”阿杳喊着他跑過去,揮揮手把魚香推開,魚香委屈地鑽進阿杳懷裡又拱又蹭,阿杳趕緊哄它,“乖啦乖啦,你沒錯!但那是七叔叔,你不可以兇他的,好不好!”
“嗷嗚。”魚香繼續蹭阿杳,引得阿沅也過來幫姐姐哄它。
謝晗在皇帝面前一揖:“皇兄……”
“你說。”皇帝笑意斂去,雪梨也看着他。
“皇兄,您去見見母后吧。御醫說……”謝晗鼻子一酸,“御醫說母后可能也就是這個月的事了。”
雪梨神色一顫,擡眸看向皇帝。
皇帝的面容卻沉得讓她說不出話。
他負手站着,站在這紫宸殿的天地間,緊蹙的眉心沒有一點笑意,可眼底也尋不出半點的慌亂或者悲傷。有那麼彈指一瞬,她心底生出久違的距離感,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冷酷無情,只是大齊的皇帝,離她非常遙遠。
但也只有那麼短短一瞬而已,她旋即就回過神來,不由自主地去握他的手:“陛下?”
他神色未動。眼底輕輕顫着,似乎不想理會任何人。
連雪梨都險些因爲他的這副神色就退到一旁去不擾他,靜了一會兒,還是又捏了捏他的手:“謝昭……”
謝晗眼底一震,垂眸不作聲地退開了幾步,全當沒聽見剛纔那兩個字。
謝昭看向雪梨,神情微鬆:“你想勸我去?”
“……不。”雪梨一滯後搖搖頭,“我想知道你是怎樣想的,再看要不要勸你。”
若他有一點想去的意思,她就勸他,否則太后走了他會抱憾終身。
謝昭眸色微凝,俄而眼簾垂下:“母后她……因爲她,死了太多人了。”
“哦。”雪梨輕輕地給了他個迴應,等了一等見再無下文,便說,“陛下若覺得不去是對的,我……我也就相信這是對的。”
謝昭微微頷首:“多謝。”
而後他便看向謝晗,謝晗卻只滿目震驚地看向雪梨:“雪梨你……”
他眼中是滿滿的不可置信,如炬的目光盯得雪梨連頭都不敢擡。
她只能悶着聲說:“七殿下別怪我,我知道前朝後宮都在拿孝道說事,但……但這件事中究竟有多少糾葛,你我都清楚,我不能也空拿那些大道理壓陛下。”
謝晗沒多理她,眉頭緊緊皺着,顫抖着看向皇帝:“皇兄你……你真的不肯見母后最後一面嗎?”
他說完便覺得如鯁在喉。
這些日子對他來說都太難熬了,他眼睜睜地看着曾經雍容華貴的母親,一天天地昏聵、虛弱下去。
他那麼努力地想緩和一下母親與兄長的關係,如今……
如今母親在僅剩的時日裡心軟了,可皇兄……他眼底那份尋不到邊際的冷漠,讓謝晗覺得怕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