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爺子的船預計是正午時分到達,聽說上海道和自治公所都派人去接了,虞記這邊是莫老師傅和翁冒過去露個臉兒,畢竟是商業合作伙伴。
虞景明沒去,一來是避嫌,二來卻是城南出事了。
一大早起,城南幾條街的商戶全部關門閉戶,罷市了。
以此來抗議上海道衙門的衙差藉着盤查革命黨人之機,對各商戶的勒索和敲詐行爲,虞記城南分店可以說是其中受害者的代表,都被迫關店了。此回罷市,自然也是義不容辭的,虞景明便也露個臉,之後的事體就交給城南的孫掌櫃處理。
從城南迴來,已是過午,永福門巷口的虞記總店,兩個衙差坐在虞記門口的兩張竹靠椅上打盹兒。
這段時間,上海道這幾個衙差幾乎就在總店門口蹲點,再加上又是中秋剛過淡季,虞記總店這邊也是顯冷清。
虞景明走進鋪子,陽光穿過屋檐正好曬在她有腳尖上,光線中有微塵,顯得午後靜謐。
兩個衙差聽到虞景明的腳步聲,猛的驚醒,張嘴就大聲問:“哪裡人?來上海做什麼的?”
“怎麼?兩位差爺是這樣盤查人的?”虞景明挑了挑眉。
兩位衙差坐在店門口,是逆着光的,再加上睡的有些迷糊,一時沒認出虞景明來,這會兒聽到聲音纔看清人,兩人臉色都微微變了變,才一臉悻悻的說:“喲,是大小姐呀,瞧我們都睡糊塗了。”
“職責所在,兩位差爺也不容易,進店裡吃點心。”虞景明又笑笑說。
“喲,不用不用,大小姐客氣,我們吃過了,大小姐請。”兩個衙差點頭哈腰的,肚子裡一陣腹誹,若是平常,他們早就在店裡坐着,茶,點心,虞記敢不侍侯着?虞記已經關了好幾家分店了,這總店也不想開了不成?
可今天他們真不敢,一大早,城南就鬧起來了,負責城南幾條街道的衙差已經全被抓起來了,天曉得這邊會不會也鬧起來,這個時候,兩個衙差哪裡再敢向往常那樣,吃着,喝着,拿着。
虞景明笑笑,自顧自進了店裡,麻嬸的媳婦春娘拿了個蒼蠅拍站在糕點架子邊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晃着,這時節,蒼蠅已經不多了,便是偶爾幾隻,也是呆呆的,春娘於其說是打蒼蠅,不如說是盯着兩個衙差,這段時間,虞記真叫這幫孫子給整慘了,若不是有全城近百個小吃挑子上的銷量,虞記這個中秋節的旺記只怕是要虧死。
這會兒見兩個衙差前倨而後恭,春娘“呸。”了一聲。
一邊櫃檯邊,一個夥計拿了一紮報紙在練習包紮,這也是個技術活兒,散稱的糕點大多都是現稱現扎的,不但要扎的牢,不然的話,客人提在手上,走兩步,晃兩下,手上的糕點就散架了,那客人非得回頭找店家賠不可。而且還要扎的好看勻稱,甚至還要快,另外提繩留的長短那都是有講究的。
一個夥計一般練習一週就可以上手,但要扎的好扎的快,那非得幾個月的大量練習不可。
一般一個熟練的夥計,扎一提糕點,不過就是眨眼功夫。
那夥計看到虞景明進來,要起身招呼,虞景明笑笑,擺擺手,那夥計便笑笑,低頭繼續練習。
“莫老師傅和翁掌櫃回來了沒?”虞景明問春娘。
“還沒。”春娘說,又道:“紅梅嫂也讓我跟大小姐說一聲,她跟夏至去買米去了。”
“哦,新米上市了呀。”虞景明說,年年這時節,新米上市,家裡都要買一點藏着。
“喲,大小姐不曉得呀,今兒個一早起,上海的米市就漲價了,如今都瘋搶着呢。”春娘說着。
虞景明正要再問,外面街上突然就喧譁了起來,對面一個糧油鋪子圍了烏壓壓的一羣人,個個手裡都拿着麻袋。
春娘這會兒小心的看了看四周,才小聲的說:“大小姐一早去了城南,大約沒聽說,是榮興傳出來的,聽說是俄亞銀行的內部消息,武昌那邊發生了爆炸,說是革命黨私制炸藥,結果發生了爆炸,俄捕出動了,沒抓到人,卻搜到了一些花名冊,還有舉義的旗子。如今湖廣總督正下令按名單在抓人呢,還聽說凡是剪了辨子的都要抓,我婆婆一早就讓我家男人去給麻喜帶話,讓他這段時間躲在四馬路那邊別回來了。”春娘說着,又跺跺腳說:“都是卞老二害人。”
虞景明曉得的,永福門這邊,跟着卞維武的那幾個小子,一個兩個都是剪了辨子的。
關於米店的事體,春娘雖然沒有繼續說,不過,想來也知道,自股票風暴引發上海金融危機以來,上海市民那神經都是緊張的,一有風吹草動,最先搶購的就是米麪等生活必須品,難怪夏至和紅梅嫂也一起去買米……
只是,虞景明想,武昌那邊的舉事要發動了嗎?若真是馬上要發動,李澤時不應該這個時候回上海?另外,俄捕搜到的花名冊裡面是否有李澤時的名字?若有,那上海道這邊會不會抓捕李澤時?
這局勢是越來越紛雜,虞景明正想着,又聽春娘“咦”了一聲:“劉大人身邊的馬師爺過來了……”
虞景明也回過頭看向門外,門外離虞記不遠的街面上,馬師爺擡手正朝這邊招手,兩個衙差一溜跑的過去,幾人說了幾句話,兩個衙差便點頭哈腰的馬師爺離開了。
這情況……虞景明眯了眯眼,街兩邊,都有人從鋪子裡出來,一臉歡喜,這幫子差老爺子,可算是撤了,又紛紛猜測,也不曉得是南市的罷市起的作用,還是別的?
戴政腋下夾着一個算盤,一臉興奮的走進虞景,看到虞景明就說:“李老爺子到上海了,一上碼頭,第一句話就藉着虞記關了七八家分店的原由,抗議了上海的投資環境,上海道劉大人當場表態,撤回各地盤查的衙差和商團成員,自治公所那邊也表態,對一些藉着盤查大肆勒索的行爲徹查到底。
事情到這裡,虞記這一場風波安然渡過。
“李老爺子有份量,衙門那邊不敢不賣他面子呀……”
“李老爺子這是爲虞記鳴不平,看來虞李兩家的事體是八九不離十了……”
周圍的人竊竊私語,之前,因着李二太太遲遲未表態,使得虞李兩家的事體越傳越虛,如今算是正名了。
虞景明笑笑,心裡倒也鬆了一口氣,雖然欠下了李老爺子這份人情,但不管如何,這一場風波,虞記終算是熬過來了。
戴政聽着衆人的閒聊,卻也笑着跟虞景明閒聊:“大家都說,劉大人這是給李老爺子面子,不過在我看來,這到是李老爺子給了劉大人臺階下,劉大人他自己挑的局,藉着盤查革命黨人向咱們虞記施壓,還不是要敲打自治公所的李總董他們。結果,他自己御下不嚴,如今南城罷市了,那明天,西市要不要罷?東市要不要罷?都罷市了,那會不會引起更大的混亂?現在這局勢,成都亂了,聽說武昌也要亂,上海這邊,各租界聽說已經開始動員萬國商團的人員,上海這邊要是亂了,那局勢就太複雜了,劉大人前頭還有一個潛逃的蔡大人呢,蔡大人那不也是背了上海金融風暴的鍋,前車可鑑,劉大人如今只怕是有些騎虎難下。這回是正好藉着李老爺子發話下坡,安撫老城廂市面,同時還可以給李老爺子賣個好,這樣可以拉籠那位李公子。別的不說,就聯合商團這邊,是李公子一手串連組建起來的,能拉籠李家,就能安撫聯合商團,這樣,劉大人晚上睡覺都能安穩些。”戴政說着又道:“爲着拉籠李老爺子,劉大人也是下了血本的,今天不但親自去迎接,還專門爲李老爺子安排了公館,晚上還要親自陪同李老爺子出席晚宴,爲李老爺子接風洗塵。”
虞景明聽着戴政的話,卻是微微抿抿脣,劉大人借李老爺子的話撤回盤查人員的事體是有的,但要說劉大人爲了討好李老爺子,專門爲李老爺了安排了公館,還親自陪同李老爺子出席晚宴?這似乎有些過了,劉大人怎麼也是朝廷四品官員,分巡蘇鬆道兵備,李老爺子背後再有關係,也不至於讓劉大人這樣放低身段……
隱隱的,虞景明有種感覺,劉大人這樣對李老爺子,倒好象是變相軟禁似的。如此,那目標就直指李澤時了,想着,虞景明又微微搖頭,希望她想多了。
不過,人有時候真是怪事,當你希望自己想多的時候,往往並沒有想多。
“大哥,看到爹了沒有?”這時,戴謙從門外探個頭進來問戴政。
“沒有,我一個上午都在外面,這纔回永福門呢,爹現在一天也是忙到晚,我都幾天沒跟他碰過面了。”戴政說。
戴謙兩手握成拳頭敲了敲,有些急的樣子。
戴政問:“二弟有事體呀?”
戴謙看了看虞景明,虞景明笑笑,招呼了小桃,進了虞記作坊,準備親手作一爐提漿月餅,晚上作爲伴手禮送給李老爺子,李老爺子是長輩,做爲晚輩,親手做糕點,是心意。
門外屋檐下,戴謙一臉有些急的跟戴政說:“前天鄧香香捐的那筆款子,爹說交給他打理的,我就給爹了,今天講習所通知了,明天要統一交賬,我得跟爹說一聲,讓他準備好,不然,我怕明天來不及……結果,找了一個上午,爹能去的地方都找偏了,就是找不着人。”
“你也是的,捐款是講習所那邊的事體,你該一手打理,怎麼好交給爹……”戴政埋怨了一句,想了想又說:“那一會兒我再打聽打聽,爹現在路子野的很,交際面也寬,一時找他還真不一定找得到人,反正晚上總要回來的,你就在家裡等着。”
“也只有這樣。”戴謙點頭。
“戴謙,你大哥見過你爹沒有啊?這死鬼,這都什麼時候了,哪裡都找不到人,這街面上買米都買瘋,這些糧油店的老闆也是挨千萬的,看着漲價,一個個倒關起門來不賣了,還想讓米價漲上天不成,這馬上要打戰了,沒米吃,一個個都喝西北風呀……”戴娘子這時風風火火的過來,也罵罵咧咧的。
“娘,沒見着。”戴政說。
“你眼裡還有沒有爹和娘呀,一天到晚就圍着虞記轉,給人做牛做馬的……”看着戴政,戴娘子又有些夾槍帶棒的說。
戴政不啃聲,他曉得這個事體跟母親說不到一塊兒去。
戴娘子看着戴政這樣便來氣,轉頭衝着戴謙說:“沒找着還不趕快再去找,我看你爹沒準是有什麼花花腸子,別讓我找出來,要不然我跟他沒完……”
戴娘子跺腳,戴謙看着周圍豎着耳朵聽的路人,臉皮子有些悻悻:“娘,外面不要說這個。”
“是要好好找找你們家戴壽鬆,戴壽鬆現在可越發是個人物了,藉着榮興經理身份說是給榮興集資,最後錢全下了他的腰包,戴娘子,我跟你講,我家偉堂可不給你家壽鬆背這個鍋的……”榮太太突然從轉彎的街角過來,卻是一臉鐵青,話語冷冷的。
“榮太太,我家壽鬆可是爲榮興做牛做馬呢,你可別亂說。”戴娘子跳腳,一臉漲的通紅。
“我亂說,那你把戴壽鬆找出來問問他呀……”榮太太瞪着眼。
周圍聽閒話的卻是一片譁然,永福門這邊可是有好些人把錢投資給戴壽鬆的,如今瞅這個勢頭,有點不對勁呀。
“你們永福門這邊人可真是了得呀,虞景明夥着卞家兄弟,硬是生生的給我家偉堂挖坑,人在做,天在看呢,這樣害人,也不怕天打雷劈呀……”
榮太太顯然是帶着火氣過來的,這會兒惡狠狠的咒着。
這些話隔着窗戶,落在了虞景明耳裡,虞景明讓小桃看着爐火,她起身拿下身前的圍腰,走到門口,衝着榮大奶奶說:“大奶奶,說話要有根據的,我虞記跟榮興井水不犯河水,挖的什麼坑?”
“呵,還井水不犯河水呢,前段時間,卞老二找你想跟你合夥跟我家偉堂爭碼頭倉庫,有這事體吧?你拒絕?你爲什麼要拒絕?還不是卞老大那二狗子,給洋大人出的好主意,重立倉儲制度,以後凡是進口貨物都要存在江海關指定的倉庫裡,卞老大這是拿碼頭倉庫業主的口中糧去拍洋人的馬屁,這‘天打雷劈’四個字我罵的還是輕的呢。”榮太太瞪着眼。
虞景明眼神微斂,就她曉得,這事體是江海關明年的計劃,如今這麼早就傳出來了?而就她所知,這根本就是墨賢理接任江海關的幾步大棋,跟卞先生又有什麼關係?
人出了事體,總是喜歡找別人來背鍋的。
“榮太太,人嘴兩張皮,當初我要是跟偉堂爭碼頭倉庫,只怕榮太太今天罵的就是我虞景明吃裡扒外了,所以說這事體,我是爭也是錯,不爭也是錯,是吧?”虞景明翹着嘴角反問,榮太太倒是一時無言。
“至於榮太太說卞先生給洋人出主意,重立倉儲制度……”虞景明正要爲卞先生解釋兩句,榮太太之前也說了,之前在爭奪碼頭倉庫時她就曉得江海關要重立倉儲制度的事體,那時候,離董幫辦離世,離卞先生進江海關才幾日?海關的倉儲制度,是能夠在短短几日內說重立就重立的?這榮太太未免有些異想天開了吧?
只虞景明話未來得及說,身後長街,便傳來卞先生慢條斯理的說話聲:“這主意,出了就出了,也沒有什麼可辯解,多謝大小姐,但不消多說。”
卞維文一手提着熱水瓶,整瓶開水的重量讓他一邊的肩略有些斜,挺瘦的身形便也略有些微弓,直則易折,微弓的背似更能抗風雨。
卞先生說完,轉身便進了圓門洞。
老潢依舊坐在老王頭的茶檔上,半醉半醒的唱:“……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
是霸王別姬裡的曲詞,老潢唱的怪腔怪調。
“還快不去找你們爹……”戴娘子衝着戴政戴謙吼。
戴政戴謙兩個便匆匆出永福門。
“轟隆……”一聲悶雷,似要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