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娘子趁着虞景明站在外面的機會,從她身邊擠進了九號門裡。
“大嫂有事體呀?”虞二奶奶從堂前出來,臉上沒什麼表情的衝着戴娘子問。虞三姑娘看着戴娘子進門,也跟着進來,這會兒兩手抱胸,依在門內壁照的影暗處看着戴娘子,整張臉顯得有些陰沉和詭異。
“喲,二奶奶,淑麗,你們這是做什麼?我們還是親家的哇?我這都不能進門了?”戴娘子滿臉是不平的道。
“大嫂,是不是親家你心裡沒數呀,到來質問我了?”虞二奶奶反問,隨後才淡淡的說:“不是不能進門,是我這廟小,怕怠慢了真菩薩呀。”
“二奶奶,你這是寒磣人了,我曉得,鄧家那丫頭的事體,你們怪我跟鄧家牽扯不清,我跟你講呀,我是故意的,這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你瞅瞅三姑娘,這段時間給過我好臉色不?”戴娘子這會兒倒是抱怨開了。
虞淑麗在壁照的暗影處冷哼。
“瞅瞅,瞅瞅,還是這樣,我就不說我是她未來婆婆,就現在,我也是她大舅媽吧?她這般給我臉色看,有沒有把我這大舅媽放在眼裡呀,你也是曉得的,淑麗這孩子我從小看着長大的,疼愛之心不比戴政戴謙他們三個少一分吧,她這樣給我臉色,我不心寒呀,我這有心氣兒,冷着兩分,也不算什麼大錯吧,倒沒想到惹得二奶奶和三姑娘這麼大的氣性,還被壽鬆埋怨了一頓,得,我給你們兩個認錯行了吧?總不能因爲我這點氣性,就真讓兩個孩子生份了吧?”。
戴娘子這翻話說的誠心誠意的,虞二奶奶倒又覺得之前她們這邊也有些反應過敏了,也笑笑:“大嫂這話纔是寒磣人,這牙齒跟嘴脣還要打架呢,咋巴咋巴的也就過去了,大嫂屋裡坐吧。”虞二奶奶說着,又跟三姑娘說:“你也跟你大舅媽道個歉。”
虞淑麗拄着沒動,戴娘子擺擺手:“別,淑麗臉皮薄,這事體過去就好。”戴娘子說着,便進了屋,湊着虞二奶奶身邊坐下,虞淑麗在陰暗處抿了抿嘴,也跟着進了堂前,搶過小喜的活,給戴娘子倒了杯茶,然後又扭身走到外面走廊下。
倒了杯茶,意思也就到了。
堂前,燈光不甚明亮,戴娘子喝了茶,又跟虞二奶奶咬起了耳朵:“虞景明倒是霸道,就這麼生生將人趕走了,不過,那女的也不是省油的燈,不能待在永福門,就跑去了虞園了,聽說李老先生的接風宴就在虞園擺,到那時,那場面只怕好看的很。”戴娘子嘖嘖嘴說着,話風又是一轉:“不過,虞景明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她那身份,到去跟一個開夜總會的交際花爭風,你瞅着吧,明天的頭條定然是虞記大小姐同香港交際花硃紅爭風的事體,這白白又叫全上海的人看了一場爭風大戲。”戴娘子說着,又:“嘖嘖”兩下。
“不爭,不定哪一天,那位李公子膝下就突然冒出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了,虞景明讓人看戲的事體也不差這一件了,也無所謂了。”虞二奶奶突然說。她當初倒不是不爭,而是被大哥大嫂瞞的死死的,等到曉得,二爺和那個女人都死了,爭都沒地兒爭,生生憋了一口怨氣在肚子裡散不去。還有二姑娘那裡,不就是不爭嘛,生生的讓個玫瑰得寸進尺。
可偏這樣,她也還得勸着二姑娘不爭,大肚些,要講體面,可不就是爲了一張臉皮子。
二奶奶想着,心裡便沒來由的煩燥,這人這一輩子就被一張臉皮拖累。
戴娘子聽到二奶奶又扯上虞二爺當年的事體,這事體她理虧,便悶聲不言,喝了一口茶,又朝着門外擡擡下巴:“15號的事體,你就由着她伸手呀?”
“那不還怎麼?你不也是不願意15號這麼租出去,我之所以要租,那也是跟你鬥氣,這房子到底是不該租的,這樣也好,我和大嫂也不至於太生份。”虞二奶奶淡淡的說。
“那到是。”戴娘子忙點點頭,又說:“二奶奶,別怪我催的緊呀,我思量着咱兩家是不是把淑麗和戴謙的婚事辦了,這樣吵來吵去,還不就是因爲兩人沒成親,有些猜忌,成了親了,互相在眼皮底下,哪有這麼多事體呀。”
“我倒是想呀,只三姑娘那脾氣你也是曉得的,她那氣性兒一時還沒過呢,這時候提,她還不跟我這個娘翻臉呀。”虞二奶奶頗有些無奈。
“你這做孃的,有時也不能由着孩子想怎麼怎麼吧。”戴娘子撇撇嘴,以前虞二奶奶那是說風就雨,如今做事卻有些詹前顧後的。
“沒辦法呀,這兒女都是債,我哪得罪得起她呀,以後我這個做孃的還得指望她呢,這不,連帶着連你們這邊也是不敢得罪了。”虞二奶奶這話有些陰陽怪氣的。
戴娘子臉皮扯了扯,曉得之前的事體,二奶奶這邊到底還有心結。
看着戴娘子的臉色,虞二奶奶才又正色說:“再說了,這事體現在說不太好吧,鄧家那姑娘剛砸了一份嫁妝呢,這事體也傳的風風雨雨的,總也要等風聲過去吧……”
“那到是,這真是好事多磨。”戴娘了這才忙接嘴,說完,覺得這邊是再也坐不下去了,起身說:“夜了,不打攪二奶奶休息,我回去了。”
“嗯,慢走。”虞二奶奶自也不多留。
是夜了。
虞景明進門的時候跟戴娘子擦身而過。
戴娘子陰陽怪氣的說了聲:“大小姐好魄力。”
“這不正如了大舅媽的意了。”虞景明笑笑回道。
戴娘子要說不如意,那是違心的,要說如意,那也更違心,一時無話回,瞪了眼,一扭腰身出了門,最後飄了句:“跟我沒關係。”
虞景明嘴角翹翹,身後,楊叔細心的關門,虞景明穿過天井,看到三姑娘站在天井的走廊看天,低頭打開手提包,從裡面拿出一封信遞給三姑娘:“董瓔珞託王家二嫂嫂從香港給你帶過來的信。”
虞淑麗看了看虞景明,淡淡的接過信,也沒拆,只是疊了兩下塞兜裡。
虞景明笑笑,進了屋裡,跟二奶奶請了個安,又把手裡的請柬遞給虞二奶奶。虞二奶奶打開請柬看了看,才淡淡的說:“我會到場。”
虞景明再點點頭,道了晚安,轉正要上樓。
“15號的事體,你就這樣做主了,你不跟我們解釋一句哇。”虞三姑娘走進屋裡,瞪着虞景明道,15號房子租不租是她們的事體,虞景明說趕人就將人趕了,到底沒將她虞淑麗放在眼裡,這事體,終讓她有些意難平。
虞景明回過頭,看了虞三姑娘一眼,又看向虞二奶奶,虞二奶奶揮揮手,虞景明再笑笑,轉身上樓。
“媽……”虞淑麗瞪着虞二奶奶。
“虞景明能解釋什麼?解釋咱們這邊把房了租給她的情敵,打她的臉?然後她還回來?再說到底,你跟戴謙到底是訂了親的,這房子那樣租出去,到度是負氣了點,以後你倆個終還要好好的過日子,總不好讓人租出去的房子成了心結吧。”虞二奶奶說。
虞三姑娘撇撇嘴:“媽什麼時候這樣爲虞景明想了。”
“我哪裡是爲了她,我是爲你想呀,你跟戴謙的事體也要考慮了好吧。”虞二奶奶又說。
虞淑麗抿了抿脣,一跺腳,扭身上樓,這事體她心亂如麻,不曉得要怎麼想。
……
二樓,小桃正學着之前戴娘子跟虞二奶奶挑撥的話。
夏至正幫着翁姑奶奶繞毛線,這時擡頭皺眉的說:“只明日報紙上,大體會拿大小姐跟那朱小姐爭風的事弄噱頭,這兩日,李家老太爺就要到了,這樣的新聞落在李老太爺眼裡,不曉得會不會對大小姐不利。”
翁姑奶奶一下子也煩燥起來,重重一拍桌子:“怎麼了,人家都打上門來了,咱還不能還手呀,哦,由着那些個狐媚子爬到頭上做窩,還讓人頂着臭腥腥的騷狐狸窩,美其名曰,不跟你計較,這樣就好哇?”
幾人都樂了。不管如何,大小姐這一手段,到底是讓大家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
翁冒站在翁姑奶奶身邊,他之前還在挨翁姑奶奶的訓呢,心裡卻想着心事。
硃紅來上海做什麼他心裡是有數的,只是不好說。
對於硃紅這次行動,公子這邊是不贊成的,武昌的舉義已經確立,現在正是不要打草驚蛇的時候,只是硃紅並不受公子領導,硃紅是銳進學社那邊的人,直接受命於尹氏姐妹,而且,這回硃紅的目標是新川督端方的弟弟端錦,而端錦此次來上海就是爲端方督辦軍火的,公子研究後認爲,在不能阻止硃紅的行動的情況下,讓他伺機幫襯硃紅進入虞園,達到完成任務的目的,如此可緩解四川那邊的舉義形勢。
只是他還沒來得及行動,硃紅就住進了永福門,而在他還未來得及跟硃紅接頭的情況下,硃紅居然在這種情況下被大小姐趕去了虞園。
這之間到底是巧合,還是什麼,翁冒是有些看不明白了。
但不管如何,大小姐的行爲終是爲硃紅鋪了路。
“翁冒,你家公子到底怎麼想的,你得給我說清楚。”翁姑奶奶這會兒衝着翁冒說。
“姑奶奶,公子已經發了電報回來了,他這兩日就要回上海,一來給老太爺請安,二來就是給大小姐交待……”
翁冒這樣說,翁姑奶奶也沒話說了。
虞景明掀開門簾進屋。
“大小姐。”紅梅起身招呼。
“景明要不要吃點夜宵。”翁姑奶奶問。
“正好有些肚子餓。”虞景明笑笑,翁姑奶奶扯了小桃兩個下去,一會兒就端了一沙鍋桂花酒糧湯圓上來。
“翁冒也用點吧。”虞景明衝着翁冒說。
“好。”翁冒點點頭,曉得大小姐有話問他。
“夏至,景祺的頭都要點地上去了,快帶他睡覺,小桃幫我燒壺水燙燙腳,紅梅你這邊照應着。”翁姑奶奶咐咐一通,便出了屋裡,只留虞景明,翁冒,和紅梅三個。
虞景明同翁冒面對面坐着吃湯圓,紅梅在一邊煮桂花茶,屋裡,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硃紅的目標是端錦吧?”虞景明突然開口說。
“大小姐怎麼曉得?”翁冒之前還認爲事情是巧合,如今一聽大小姐這話,就曉得大小姐分明是有意爲硃紅搭橋。
“猜的,不過倒也有些依據,李公子那樣的人,他既然跟我這邊開口了,想來不至於會留下硃紅這樣的尾巴,再加上最近上海道這邊一直在查香港和南洋來的刺客,硃紅來上海,總要有個擺在人前的名目吧,借用李公子的身份,那是再貼切不過了,至於說目標端錦,這位目前在香港採買軍火,是要投放到成都的鎮壓運動中的,爲了緩解成都那邊的壓力,在上海,端錦是最合適的目標。”虞景明邊小口的吃着湯圓邊說。
這湯圓是鹹的,裡面包了肉沫,這口味,應該是后街徐嬸子那邊送來的。
“所以,大小姐就給她搭臺吧,大小姐不擔心受牽連嗎?”翁冒說。
“我要不擔心,我就不趕她出永福門了。”虞景明挑挑眉說,猜到硃紅的目的,那她自然不可能讓這個炸彈留在永福門了,這一點只有她心裡明。
“至於虞園,那是董家欠她的人情,這位硃紅纔是謀定而後動的呢,便是最後她失敗,上海道這邊也拿董婆沒奈何,董婆身上有老佛爺這張護身符,誰敢動她,再說了,董幫辦之死,那可是留下相當大的煙火情,到時,上海有太多的人要力保董婆的。”虞景明說。
翁冒笑笑,不接話,有些事體太敏感,他不好說,這是紀律。
“武昌舉義定了?”虞景明突然又問。
“大小姐如何曉得?”翁冒唬了一跳,這事體是絕密。
“你剛纔說的,李公子要回來了。”虞景明說,她曉得武昌的事體極爲重要,若沒有定下來,李公子大約不會輕易離開武昌。
“大小姐這樣太嚇人了。”翁冒說,這話題再不能提。一邊紅梅聽着也是一陣心驚,哪曉得這裡面竟然有這麼多的內情。
虞景明起身,開了窗朝前望,永福門樓上空,烏壓壓的雲,風也大了,有席捲之勢。
……
永福門后街,卞宅。
老潢在屋角的躺椅上打盹。
卞維文和卞維武兩個隔着八仙桌坐着,油燈下,卞維文翻着習字本,檢查着卞維新的作業。
卞維武無聊的晃了晃脖子,擡着眼看着掛在樑上的鳥籠,昏暗的光線下,鳥籠裡的鳥打着盹。
卞維武終是太無聊了,起身去廚房溫了一壺酒:“大哥,吃杯酒。”
卞維文這才擡起臉來,放下手裡的本子說:“好。”
桌上的東西被迅速發拾到一邊,兄弟兩個默默的喝着啞酒,竟是都沒有半句話,好似很生疏,也好似熟到無話。
如此,幾杯下肚,卞維文才開口:“今日的事體,大哥不多說,只幾句,不要嫌大哥嘮叨,大哥的事體呢,大哥自己心裡清楚,大小姐那邊,她心思坦蕩,並無任何虧欠大哥的,你莫要再爲大哥抱不平。”說到這裡,停了一下,卞維文繼續道:“三小姐那裡呢,你若真有心,不如找個機會跟她明言,這樣雖算不得君子,但勝在真誠,比現在這樣好。”
今日的事體,卞維文清楚,維武在硃紅這借事體上埋了不少算計,借硃紅的身份,離間虞李兩家關係,又借硃紅租房子的事體,離間虞戴兩家關係,前者是爲他這個大哥抱不平,後者是爲他自己留念想,只這心思,有些陰晦,卞維文免不得要說一說。
而另外的,維武接近硃紅,也不是虞大小姐所想象的下注,而是,他倆根本是一路人,要不然,硃紅什麼樣的身份,執行的又是那樣的任務,她到上海能沒個接頭人?還能讓維武這樣輕輕巧巧的把人領進永福門?
維武是海關公廨所巡捕,在四馬路那一塊又有一幫兄弟,他這樣的,本來就是各方勢力拉攏的對象,一直以來,他都阻止維武參加一些舉義的團體,嘴上雖說是不想讓老潢難過,但實則也是擔心,革1命這事體,終是要死人的,能避開還是避開的好。
只維武終還是私下裡下了決定。既然決定了,那便沒有退路。
說起來,維武比他強,有勇,有熱血,能決斷。相比起來,他這個做大哥的,倒是優柔寡斷了,只他亦有心中的堅持,只要有堅持,路就能走下去。
“曉得了。”卞維武終是悶聲悶氣的回了一句。
“而最後,你既然選擇了要走的路,那大哥亦祝你前路無悔。”卞維文舉了舉酒杯。
他所求無悔二字,也祝維武無悔,事情做了,能無悔,便是不錯的。
這一夜,卞家兄弟喝了一夜的酒,醉在清晨。
而這一夜,虞景明也在半夢半醒之間,醒來時天微明,外面傳來報童聲嘶力竟的喊聲:“賣報,賣報,虞記東家大小姐跟香港硃紅小姐爭風,李澤時坐擁齊人之福……”
果然第二天的新聞,便是虞景明同硃紅爭風的新聞,如此一來,大家就更期待李老太爺到來及虞園的接風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