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后妃每個月去庫房領的物品,所有的申請都需要在你手下審覈一遍,等你蓋上鳳印,庫房纔會派人送東西到各位后妃手裡。”
“是。”蔣思荷沒有反駁,這是身爲皇后的職責之一,除非皇帝突然有對后妃的賞賜,其餘平日裡后妃的日常需要,都是需要她過目的,這個規矩是爲了謹防有的后妃過度虛榮,生活奢侈無度。
大至衣料首飾,小至茶葉胭脂,全都有明確的額度,什麼樣的等級,能用多少的東西,這本是四年前蔣思荷提出來的,而且效果不錯,有了一套規矩,她們私底下無法互相較量攀比,大家都是公平的,也就少了不少風波。
“你可記得楚嬪這個月從庫房提了些什麼東西?”
“臣妾若沒記錯,楚嬪只是做了一身衣裳,除此之外,便是要了一些文房四寶。”蔣思荷雖然懷孕,但是記性不差。
蔣思荷的坦然,更令龍奕眼神微變。“皇后,按照老祖宗的規矩,皇后有孕期間,本該專心調養身體,朕應該找個妃子暫時幫你掌管後宮事宜。但是朕疏忽了,才讓你繼續費心費力,朕知道你害喜的嚴重,幾乎日日吐個不停,不如明日開始,朕讓靜妃代你掌管鳳印,替你分憂……”
靜妃名叫陳若靜,如今後宮的四妃名額還懸空兩個,只有兩位妃子,這個靜妃進宮才兩年,但是畢竟是大家閨秀,知書達理,算是年輕后妃中比較讓人放心的一個。
但是,聞言,皇后還是面色一白。若是皇帝知道她懷孕後就讓別的妃子掌管後宮,她不至於多心,但是都管了五個多月,皇帝突然來這麼一招,她怎麼能不胡思亂想?
“臣妾又哪裡做得不妥?難道皇上覺得臣妾剋扣了楚嬪?”蔣思荷的雙手緊緊攥住裙子,想到今日的精心裝扮,耐心等候,彷彿自己又成了一個笑話。
以前,她可以忍得,忍了這麼多年,不是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皇帝愛的從來就不是她這個正妻嗎?
因爲感情的輕重,所以,皇帝的心偏的很厲害。
“楚嬪每日都在抄經,而且那些經卷都送到你這裡來,對嗎?”
蔣思荷沒有否認。
“你看過那些經卷嗎?還是都燒了?”龍奕又問,此言一出,空氣頓時凍結成冰。
蔣思荷眼神一暗,她並不傻,馬上就理清了頭緒。
“臣妾並沒有讓她抄寫經書,是楚嬪自己過不去心裡那一道坎,難道她送來了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臣妾非要收下,並且感謝她的虔誠和悔過?皇上又怎麼知道,楚嬪所做的這一切,又是發自真心,而不是做戲罷了?”
準備了一整日,想跟皇帝過一個冬至的晚上,但是卻被當成犯人來質問,蔣思荷一時情緒失控,話鋒凌厲,沒了往日的冷靜自持。
面對蔣思荷的咄咄逼人,龍奕再頭痛,也只能硬着頭皮說。“皇后,朕不曾指望你跟楚嬪能夠變成好姐妹,只是不希望你們再鬥來鬥去,更不想看到你們任何一人受到傷害。”
蔣思荷心如止水,涼涼一笑。“這話聽上去,楚嬪不只是生病那麼簡單吧,皇上既然是爲楚嬪討個公道,不如直說吧。”
龍奕面色鐵青,把岐山墨的來龍去脈解釋了一遍,這下子,皇后的表情也異常難看。
“她抄了一個多月的經卷,如今中了毒,日日都在吐血。她抄經的岐山墨,會散發出有毒的氣味,楚嬪每日抄寫半天的經書,長此以往,身體已經毀的差不多了。”
“楚嬪是如何中毒的,臣妾不知道,也沒必要用這種下三濫的方式。”她實在氣不過,緊緊握着的雙拳指節發白,一股子熱流在四肢百骸裡橫衝直撞,讓她極爲惱火。“但是楚嬪倒打一耙的功夫,卻是日漸嫺熟,越來越遊刃有餘了。”
“你的意思是楚嬪給自己下毒?”皇帝眉關深鎖,一臉不信。
“皇上,今夜臣妾邀你來棲鳳宮,本就有事要告訴你,既然你懷疑臣妾毒害楚嬪,那麼,這事再不說就來不及了。”蔣思荷的表情愈發冷淡,強壓內心的寒冷:“皇上可曾知曉,當初楚白霜在寧王府懷了五個月的身孕,最終還是小產,爲了什麼?”
龍奕靜默不語,不懂這都過去好幾年了,怎麼蔣思荷還會舊事重提。
“不是因爲那位年輕的小妾,而是因爲……那個孩子在楚白霜肚子裡的時候就已經沒了心跳,是個死胎!楚白霜謀劃了幾天,不但讓自己摔了一跤把孩子摔沒了,還把當時奪得皇上幾分寵愛的小妾背了黑鍋,被臣妾趕出了寧王府,發賣成奴婢。”
聽了這一番話,龍奕太過震驚,再度開口的時候,嗓音萬分緊繃。“皇后,你這麼說可有證據?”
“若是皇上想要證人,臣妾已經派人找到方姨娘,還有一個出賣自家主子而得了一筆錢財當了別家小妾的丫鬟,以及那個跟楚家一直有來往的民間大夫。”蔣思荷只覺得體內有一股寒流和熱流不斷交錯,憤怒和寒心的兩種感覺,給自己帶來截然不同的痛楚,但她還是深吸一口氣,繼續鎮定自如地說完。“三個證人,都可以證明當初楚白霜明知道自己胎兒已死,還栽贓陷害了方姨娘,又可以得到皇上的關心呵護,這樣的女人,留在後宮服侍皇上,臣妾爲皇上覺得不妥。”
龍奕聽出蔣思荷的勢在必得,不是一個證人,而是三個證人,他從一開始的不敢置信,到如今,卻有了一絲動搖。
蔣思荷心情麻木,眼眶含淚,但不肯讓眼淚輕易留下,噙着一抹蒼白的笑容,欣賞着龍奕臉上的糾結。“興許皇上想念着往日的舊情,但楚白霜表裡不一,做出這麼多錯事,皇上難道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替她抹去罪名,爲她遮掩?您能保得住她一時,又能保得住她一世嗎?若是後宮其他姐妹也跟楚白霜一樣,這後宮的紛爭何時才能停歇,臣妾跟皇上何時才能過幾天清淨日子?”
這一次,龍奕沉默了許久。
半響之後,他纔打破這一片死寂。“你當初的孩子沒了,朕知道你恨她——”
“皇上說的沒錯,只要臣妾還是個女人,就不可能不恨楚白霜。”
“這次的岐山墨,不單有毒,而且還是陰毒,屬寒性的毒藥,也許楚嬪以後再想懷孕生子,已經再無可能。”龍奕的眼底佈滿冰霜之色。
“所以,在皇上眼裡,臣妾已經是最合理的嫌疑人了嗎?”至少,比起楚白霜鬧一出苦肉計,自己給自己下毒,聽上去更靠譜一些。
蔣思荷說完了,就忍不住笑起來,她難以想象自己跟了龍奕將近十年,這十年自己是如何熬下來的?面對一個根本不愛自己的男人,忍受一個心裡有着別的女人的男人,卻用從小學習的女德束縛了自己,非但不能妒忌,還要寬容大度。
楚白霜的孩子沒了,龍奕萬分呵護,她的孩子沒了,卻讓她多了一項害人的動機。
多可笑啊?!
這就是她等了許多年,終於等到的冬至夜嗎?
她只是想讓龍奕把她當成真正的妻子,真正的家人,兩個人和和美美地吃一頓飯,卻終究擺在楚白霜之手?
“皇后,你別笑了。既然你說跟你無關,朕當然信你。”龍奕看着蔣思荷愈發蒼白無力的笑容,突然想到她還懷着五個多月身孕,抓住她的手,神色軟了下來。
蔣思荷彷彿被蟲子咬了一口,馬上甩開了龍奕的手,眼底的嫌惡哪怕一閃即逝,還是被龍奕清晰地看到了。
“臣妾行得正,不怕有人栽贓誣陷。皇上,既然大家都說開了,擺在你我眼前的是兩個案子,一個是幾年前楚白霜小產一事,一個是現在楚白霜被毒害一事,不管是哪一件,臣妾都希望皇上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覆,以正視聽。”
認識蔣思荷這麼多年,知道她外表清冷,但卻不是一個無情的女人,能說出這麼重的話,一看就是真的發火了。
面對皇帝,哪個女人不是陪着笑臉,誰敢對他發這麼大的脾氣?
但是那一刻,龍奕即便面色難看,卻又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只是連蔣思荷的衣袖都沒碰到。
她站起身來,頭一回背對着皇帝,勉強地壓下心中的憤慨,但衣料下的身軀還是忍不住氣的微微顫抖。
“今晚就到這裡吧,臣妾累了,就不送皇上了。”累的,不只是撐了十年的身體,還有自己的心。
蔣思荷突然悲從心來,喉嚨裡涌出一陣鐵鏽的味道。
她以爲自己自己不在乎他們被長輩安排的聯姻,可是事實上她不是,漸漸的,她是在乎的,她也是有血有肉的女人,她也渴望被丈夫寵愛。
皇帝對楚白霜偏心,她認了,雖說蔣家跟皇家的婚事早就定下了,不過那是口頭婚約,而且,論起來,也是皇帝跟楚白霜認識的更早。
所謂先來後到,這個道理她是懂的。
她不求有朝一日可以徹底取代楚白霜在皇帝心裡的位置,可是,她需要的是公平,需要的是在這件事上皇帝公正無私的態度。
否則,她當了四年多的皇后,其實她纔是整個後宮裡最可憐的女人,而她付出的所有時間和心血,完全不值得。
龍奕的視線落在那一具背影上,在事情還未查明之前,不管是蔣思荷這邊,還是楚白霜那邊,他都不能給出任何的承諾。一不小心,就會搞成兩面不是人的局面,把兩個女人都得罪了。可是若想給皇后一個交代,那麼等同於他默認了楚白霜中毒是自作自受,默認在自己眼前的自憐自艾、傷春秋悲,全都是楚白霜的自導自演?!
“好好休息吧。”
耳畔的腳步聲沒有平日的堅定,而是多了遲疑,但是最終,龍奕還是走了,當他打開門的那一剎那,身後傳出一道巨響。
龍奕不敢置信地回頭,朝着蔣思荷跑過去,卻還是慢了一步,只能眼睜睜看着蔣思荷的身子軟下,眼睛一翻,頭重重磕碰在牀畔上。
“來人吶!傳太醫!”龍奕看着昏厥的蔣思荷,懷中的女人已經翻出眼白,血色盡失,額頭磕破了,雖然傷口不大,但鮮血汩汩而出。
抱着蔣思荷,他才發現她比自己想象中更加輕盈,竟然有那麼一瞬,他的心彷彿被一塊巨石壓着,隱隱作痛。
他不想忘記舊情,卻也不願辜負蔣思荷,以前他不愛蔣思荷,但如今蔣思荷懷着自己的骨肉,他就理應把蔣思荷放在首位。
“皇上——”一起進來的是藍心姑姑和小太監常輝,一看到皇帝手裡抱着皇后,又是一陣驚呼。“皇后娘娘!”
“別咋咋呼呼的!還不去請太醫!”龍奕雙眼滿是血絲,憤怒至極地在牀畔上錘擊一下,俊逸的臉緊繃鐵青。
冬至的晚上,宮裡亂成一團,棲鳳宮整夜燈火通明,懷胎五月的皇后昏倒了。
值夜的太醫馬不停蹄地從太醫院趕來,看着皇后額頭磕破的傷口,戰戰兢兢地把脈,繼而膽戰心驚地說。
“皇上,皇后娘娘這怕是怒急攻心……差點就有些見紅,動了胎氣,脈象很不穩,恐怕接下來的四個月,都要臥牀靜養,若是再有一次,就怕大大的不好了。”太醫儘量說的委婉,用詞小心,但皇帝還是聽的眼神陰鬱。
龍奕點了點頭,心情萬分沉重,差點見紅,動了胎氣?他知道自己皇后有孕,不單皇后高興,他也高興,免得文武百官總是拿他的子嗣說事。但是這個千盼萬盼過來的孩子,差點就沒了,等皇后甦醒了,恨上自己是肯定的。
但幸好,孩子總算沒有危險,雖說後面幾個月都要在牀上靜養,是難受了點。
沉默了許久,太醫也不敢擡起頭來,甚至不敢大口喘氣。
“皇上?”
龍奕這才從思緒裡抽離出來,正襟危坐:“魏太醫,不管用什麼藥材,用什麼方子,皇后一定不能出事,否則……”心情差極了,連威脅都說的不太用心,可是皇帝該有的威嚴還在,還是輕而易舉地震懾住了魏太醫。
“去吧。”他揮了揮手,坐在外室,沒有看到蔣思荷的臉色,但是裡頭有兩個宮女和一個藍心姑姑照料着,應該沒事。
反觀他,小太監常輝讓他去歇息,畢竟這麼一鬧騰,就過了二更天,他卻毫無睏意。
或許以前,他並不瞭解蔣思荷,但今晚,他明白她是個性子剛烈的,以前沒有表露出來,但這一回,對楚白霜而言是一道坎,對蔣思荷而言又何嘗不是。
蔣思荷想要的東西,他豈能不知?這一回,她要皇帝做出一個選擇,在她跟楚白霜兩人之中。
望向窗外幽深的夜色,身爲一國之君,他的頭險些炸裂,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無聲地嘆了口氣。
……
另一邊的江南宿州,同樣是冬至的晚上,氣氛卻截然不同。
院子裡的花廳,滿滿當當兩桌人。平日裡蘇老爺子喜歡一個人待着,說是清靜,但是在每年的節日裡,蘇家的子孫還是會來蘇家老宅探望老爺子,儘儘孝道。
平日裡沒什麼感覺,但這次一見,才發現蘇家果然是個大家族,聽說底下的子女來了一小部分,這次來的只是三房裡的嫡子嫡女,而且已經出嫁的嫡女沒回來,這都把兩個大桌坐的滿滿當當。
衆人朝着龍厲跟秦長安行了禮,畢竟龍厲的生母德妃娘娘雖說是蘇家出去的女兒,但畢竟皇室跟蘇家來往不多,說是親戚,可又沒有民間親戚的那種熟稔親近。
秦長安看了一眼,就明白了,這都是老爺子的授意。
但凡知道王爺如今住在蘇家老宅,消息一放出去,必定有數不清的達官貴人要來踏破門檻,到時候龍厲必定要發火。畢竟龍厲不喜歡熱鬧,她又懷着孩子,無暇應付上門的客人,一旦蘇家開了破例,一撥又一撥的客人要來拜見難得微服出巡的王爺王妃夫婦,藉着恭喜之名來的人必定絡繹不絕,龍厲是天生的性子孤僻,而她則是不喜歡應付那些心懷不軌的客人。
他們住下來一個月,之所以沒有人來打擾他們的安寧,便是老爺子治家有方,他一個不同意,連蘇家的子孫都不敢貿然出現在蘇家老宅,更別提其他阿貓阿狗了。
畢竟老爺子在江南,也是響噹噹的人物,年紀雖大,威嚴不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