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永遠沒有真相。
——馮侖
歷史是我最早接觸的人文知識,也是我最有興趣的。我對人好奇,對社會現象好奇,對人類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有很強的好奇心,尤其是對未來的未知領域更好奇。在現實中找不到答案的時候,我會到歷史中去找,這是探討真理的過程,也是認識自己的過程。遺憾的是,探索幾十年至今,我仍然有很多沒有找到的答案:歷史中這段故事跟那段故事,都是真相,但永遠在打架。所以我的總結是:歷史永遠沒有“真相”。然而,即便沒有真相的歷史,對我們認識問題,仍然有非常大的啓發。
偉大的陰面
與歷史第一次正面發生衝撞是在二十二三歲的時候,當時我在中央黨校讀書,滿腦子都是非常正面的教育留下來的痕跡,比如說偉大的人應該怎麼做?他們的行爲方式應該是怎樣的?好人應該是怎樣,壞人是怎樣?都有一個固定的模式。但有兩件事讓我對歷史開始發生懷疑,發現人們看到的偉大未必真有那麼偉大,多少都有那麼點不真實,而真實的東西一定在偉大的背面。從此我就開始研究偉大的另一面。
我最早開始疑古是在1982年,我在中央黨校讀書,學校有兩個閱覽室:一是黨刊室,就是內部資料(內參)閱覽室。當時是按級別看內參,很多資料在其他地方根本看不到,黨刊閱覽室裡所有資料反映的都是社**暗面和問題,於是我突然感覺,原來除了我們從《人民日報》裡看到的那些正面的東西外,還有這麼多真實的情況在這兒!我開始懷疑,漸漸我形成了習慣,在內刊室裡找史料,並且不停地看各種各樣的內參,這些資料使我知道世界原來是由兩面互補的,一面是宣傳,另一面是內參。
我意識到,在歷史的過程中還有真實的是非是我所不知道的。就這樣,我顛覆了以前自己對是非的認識。
從那時起,我開始關注偉大的另一面,探討過程中我的確發現了很多讓人失望的偉大、讓人輕蔑的偉大、讓人不崇敬的偉大、讓人不願追隨的偉大以及讓人不再敬仰的偉大。
後來,我跟柳傳志出去爬山,我開玩笑說,一個偉大的人就像站在山上,陽光照着他,他看着我們,我們所有人都以爲他是從陽面上去的,但實際上他是從陰坡爬上來的,也就是說一個偉大的人並不因爲他從陰坡上去就見不到陽光。歷史告訴我一件事,任何事情似乎都不妨礙偉大,偉大隻是一個結果,我們往往只看見那朵花,至於這朵花從哪兒來,怎麼開放的,我們並不知道。
觀察偉大的另一面確實有很大的樂趣。
歷史現場
怎麼才能看到這些偉大的背影、偉大的另一面呢?我會大量看小報,看野史稗史,因爲在野史稗史中有時候能漏出一些細節和真實。如果當事人還活着,去聽他說故事或者去到歷史現場觀察,往往能夠看清楚歷史的真相,感受到這些歷史氣息、信息、密碼。我在做生意的時候,不斷抽空去一些歷史現場,到現場去解讀歷史,思考和觀察曾經在這裡發生過的事情,真正感受歷史的真實,哪怕是讓人失望的真實。
比如張學良跟趙四的愛情故事,聽上去似乎是催人淚下,37年終成眷屬,妻賢且富美德,給國人留下的全是這樣的印象。後來我去了瀋陽帥府(趙四住的小洋樓),也看了于鳳至和張學良的大帥府,感受到趙四小姐當時第一次投奔張學良時的生活環境,回來陸陸續續看了一些資料,解讀下來跟最初的印象就不一樣了。張學良在臨終前和唐德剛做過一個口述自傳,這個自傳比較真實,關於趙四他說了兩段有意思的話,一段是:“她要來我也沒辦法,我就收留了她。”
于鳳至對這一段是這樣解釋的:“當時中原大戰之後,張學良幫蔣介石打敗了閻錫山和馮玉祥,統一了中國,被封爲海陸副總司令,在全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並且和蔣介石結拜兄弟,位高權重,很多女人天天追他,其中有一個就叫趙四,哭着喊着追着他到了瀋陽。當時趙四才14歲,進門她就給我下跪,哭着說,我一輩子什麼名分都不要,就願意做張學良的秘書,伺候他的生活。我也就收留了她,給了她一個房子(帥府)。”
張學良跟唐德剛講道,“我跟趙四是誤會,我的歷史從36歲就結束了,如果我不被關在裡面,我這樣的人外面有的是女人,我跟她不會好。”在不斷的囚禁、軟禁生活中,張學良當着趙四面也講過,說我們倆是沒有辦法,如果不是蔣先生,我們倆早就不在一起了。這些歷史和我們正常情況下的理解是完全不一樣的。
前一段去貝加爾湖,看了蘇武牧羊的地方。整個的戈壁是寸草不生,連鳥都不來拉屎,太慘了。清朝時有人在這裡劃定了疆界,後來一個官員扛着塊碑過來,走了一段以後沒找到位置,往周遭看看,發現都差不多,於是就歇了,隨便在此立碑,結果從此中國就少了很大的面積,現在少了的這塊面積地下有很多石油。於是現在有人就說,當時清朝太昏庸了,割讓邊界也不搞清楚地下有多少資源,也不現場勘測一下,隨隨便便就把這事辦了。不過話說回來,當時第一沒有石油勘探技術,誰都不知道地下有什麼;第二當時對土地的瞭解僅限於目光所及,看見的就有,沒看見的就沒有;第三當時沒有衛星,更沒有遙感,不知道再往前走還有多遠,所以他做了這個決策,也沒大責吧。
所以,對古人要寬容,對今天要嚴格。以今人的智慧來對古人苛刻實際上是放縱自己,原諒自己。我們應該在已有的條件下來建設我們的國家,而不應埋怨古人沒給我們留下什麼東西。
2006年我走了一趟“玄奘之路”,途經吉爾吉斯斯坦、烏茲別克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在伊斯蘭地區開車走了一個多月。在穿越阿富汗的過程中,我一直在體會伊斯蘭人民真正的生活和精神狀態;我所看到的阿富汗人民是非常努力,非常熱情,非常寬容,非常好客的,今天阿富汗有恐怖主義,原是二戰以後現代化過程中產生的一種悲劇。
我去過6次延安,我思考,爲什麼在20世紀30年代一些讀書人走過了二萬五千裡跑到延安,能夠幹成他們的事業,最後領導了中國?在延安的人真是有理想,沒有理想他們堅持不下來。你的理想到了什麼程度,主要就看你堅持多久和忍受多少苦難,或者說忍受多少折磨而且矢志不移。當時延安生活艱苦卓絕,胡宗南派特務去收集情報,出發前交代說延安很苦,你們一定要吃苦,不然就會露餡,並且讓他們經歷專門的吃苦訓練。結果他們還是苦不過人,到了根據地吃飯面裡摻土吃不吃?一皺眉一猶豫,馬上暴露你的特務身份,立即被揪住。
是真正有理想的人,所以才能烹小鮮如治大國,才能夠把延安當成全國來辦,有中央、地方、邊區,學校、軍隊,自己還印錢,把一個彈丸之地當國家來管。在這個彈丸之地印錢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江西,那是第一次建國的時候,鄧小平張羅的建國典禮,在那兒印過一次錢;到延安是第二次,所以他們完全是烹小鮮如治大國,結果是什麼呢?1949年以後,他們便治大國如烹小鮮。在延安看到的這兩件事讓我明白,作爲一個民營企業,我們做事要把小事情當大事情辦,要能堅持,還要能行動。以前老聽說貞節牌坊,後來偶然去安徽,參觀了歙縣的貞節牌坊以及中國唯一的女祠。
實際上貞節牌坊和女祠恰好證明中國婦女的悲哀,這個悲哀不是說她受了多少苦,16歲就守寡,然後一直守到70歲;這個悲哀是指她們的貞潔恰恰是以爲補充的。——歙縣這一帶歷史上有兩萬節婦烈女,每一個節婦烈女對應的都是一個在外面狂吃濫嫖的丈夫。因爲丈夫都在外面做生意,把錢拿回來又怕家裡的女人偷人養漢,爲了把這個財產保住,就必須要讓老婆安心守在這兒,於是他們給予女人精神獎勵,給她們修個女祠,破例讓她們進祠堂享受男人們的一些待遇;這還不夠,還要給她們立牌坊。貞節牌坊分成好幾種,有皇上賜的,由皇上命名,中央財政撥錢;有自己家裡立的,請禮部命名,自己出錢做的,也有自己家命名自己家做的。男人們通過這些方式讓婦女安心帶孩子並守住財產。
到歷史現場你會感覺到,一方面徽商很發達,徽商不在家裡經商,都是在安徽以外的地方經商,但是另一方面牌坊都立在家裡。兩萬節婦烈女是以兩萬以上丈夫在外花天酒地、狂吃濫嫖和不貞節互相對照的。這是一個巨大的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