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老牟馬上返過身就跟中國的廠家談:你們都給我東西,把你們積壓的東西都給我,我給你們錢。廠家說錢在哪兒呢?老牟說:這樣吧,我去銀行貸款,我貸的錢給你。接着他又去跟四川航空公司談,說你給我擔保,我去貸款;因爲你要買飛機,照理說你該出錢,你們現在不用出錢,改成擔保吧,這樣挺好。但是四川航空公司說:我可以擔保,可是我們剛成立,有些銀行也不認。老牟就又去找銀行,勸說銀行擔保,四川航空公司反擔保。那家銀行一看說行,最後就交由四川交行擔保。這個事兒是我去辦的,就是北京亞運會開幕那一天,我專程到成都去找川航總經理杜定歡協調擔保的事。結果,四川交行擔保,老牟借到錢,將借到的錢給這些廠家作爲定金,比如100萬的貨我付你50萬,然後你把東西拿來。在此之前,他在南德院裡弄了個房子做樣品展示,叫廠家都來送貨,送樣品,弄了一大屋子,組織俄羅斯人來看。俄羅斯人看了覺得行的,就具體下單,老牟拿着單子再跟廠家訂貨。從商業鏈條來看,他把每個環節連得還可以。
最終川航只是出了擔保和反擔保,沒有出現金;老牟從銀行貸到了款,付給了廠家。只是付給廠家時遇到一個問題,當時所有的廠家都沒有出口權,老牟也沒有出口權,所以老牟找了商務部(現在的外經貿部)下邊一個公司,專門做對俄貿易的,由這家公司來集中收購和對外出口,他跟這家公司結賬,他也沒有去一對一跟廠家結賬,這家公司收取了一筆代理費。俄羅斯收到了幾十車皮的輕工產品,就把飛機直接飛到成都;川航那邊再拿飛機營運的錢還給老牟;老牟再把貸款還給銀行。其實這是很合乎邏輯的一個故事。最後這單生意的確是這樣做成了。但做成了以後,老牟卻沒有賺到太多錢,原因是後面飛機運營得並不好,結算的利潤並不多。這單業務時間拉得很長,大量貨物運輸損耗很大,官司糾紛不斷;另外這些飛機飛到四川以後,光有飛機還不行,還有航材、飛行員、運營等問題,這一堆事都弄得不好,有着扯不完的皮。所以這件事情是做成功了,但是南德並沒有賺太多錢。回頭看,這是特別巧妙的一單易貨貿易,這單貿易之所以能成功,主要是因爲當時的體制正好允許給出這個批文,當時四川省政府和航空公司也有這個需要。總之,它在商業上的邏輯和社會體制上的邏輯還算是相容的。
繼這一單成功之後,老牟又繼續做,比如做衛星,商業邏輯上也是很巧妙的,但卻一個都沒成功。他是怎麼做的呢?當時長城公司是中國唯一能夠發射商用衛星的專業公司,但該公司卻沒有錢推廣業務。衛星的價值在哪兒呢?不是衛星本身,而是衛星上面的轉發器,那個轉發器可以用於商業目的,比如說電視臺或者衛星通訊公司。在我的印象中,一個衛星上面可以帶幾十個用於出租的轉發器。老牟瞭解這一點,所以就去跟長城公司談,我要發一個衛星,這事兒我出錢。人家說這麼多錢,你哪裡出得了?老牟說:“我出錢,我肯定出錢,交給我吧!”然後他又說:“我要給你發,我要出錢,但你不能什麼都不跟我籤啊!你怎麼能證明你要讓我發呢?最好籤一個協議。”後來雙方果真簽了一個協議,約定南德出錢,長城公司發射,發射成功後,衛星上的轉發器歸南德支配(出租經營)。
南德還承諾在多長時間內付清發射的錢,付不出這個錢合同自然作廢。這都是很合理的。簽完以後,老牟就拿這個協議去找那些需要轉發器的單位,跟賣樓花似的:我有50個轉發器,這個轉發器肯定有人要,你要不要?然後跟你籤一個,跟他籤一個,推銷出去一個轉發器就收10%的定金,這10%的定金就能夠支付長城公司的頭款。比如長城公司付款週期是三個月,老牟這邊籤的收款時間是一個月,他收了錢就付給長城,付給長城以後,長城公司就履約發射衛星。之後就是不斷左手收錢、右手付錢,只要把兩個付款節奏錯開就行了,也就是說,只要長城那邊付款日期晚這邊一個月就可以了。不光如此,這邊收錢那邊付,中間的差價就是利潤,挺好。這個項目的商業邏輯不單是巧妙,簡直就是絕妙。發衛星可不像賣燒餅那麼簡單,誰敢想啊?!只有老牟敢想,他有一個理論,就是好生意必須是無競爭的,衛星和轉發器的生意在中國絕對是無競爭領域。
雖然這個項目本身的商業邏輯是對的,但後來爲什麼失敗了呢?據說主要原因是國內政策不允許,於是老牟跑到俄羅斯去發,也就是說這個商業邏輯和國內的管理體制發生了衝突。衛星這種東西是國有壟斷的,怎麼能讓民營企業玩呢?老牟要突破這個,以爲無非不用長城公司發了,只要客戶還在,到俄羅斯發也是一樣的(全世界能發的有好幾家公司呢)。好不容易解決了發射問題,第二個衝突就來了,那就是涉及國家安全方面的原因:國內用戶能不能租用俄羅斯的轉發器?老牟原想繞着彎兒解決這事兒,緊接着又出來一個問題:他那個轉發器臺灣也要租,而臺灣租了以後可能會用於監視大陸,這顯然是大陸絕對不允許的。就這樣,這樁生意不斷跟政治制度層面上有衝突,最終迫使老牟收手不做了。這個故事也很有意思,在普通老百姓看來,這些事兒可能太玄了——一會兒弄飛機,一會兒弄衛星,其實商業上非常合理和巧妙。這件事情如果放在西方的環境裡,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大。
再有一個故事,就是運作航母。牟其中想把俄羅斯退役的航母賣到中國來,這在當時有一些可能性,商業上也好像說得通。一般人會認爲這是故事,就像電視連續劇一樣錯綜複雜,普通老百姓得看那麼幾集才能整明白。但牟其中是導演,一開始編劇時他就知道結果,他讓你跟着哭、跟着笑,到最後一集了,纔給你個大團圓的結局,觀衆到這時才能喘口氣,其實中間該哭該笑的都跟着編導經歷完了。老牟是編劇,他的設想是合理的,但跟當時體制的衝突太大了。可能20年以後,在中國的市場經濟完全是規範、自由和開放的情況下,他的想法真的就可能變成現實和巨大的商業成功了。
牟其中還做過幾件事,我認爲也是很有想象力的。第一件是要根治陝北的沙漠化。當時我們到陝北去的時候看到,陝北的地形是溝、樑、卯、塬,樑就是坡脊的尖尖,卯是一撮一撮的堆堆,塬是平的地臺。這種地形地貌,水土流失非常嚴重。所以老牟就組織了一些水土保持專家、農業專家、氣候專家去看;此外,他還邀請了一些特別有意思的專家——定向爆破專家。他有一個構想:我要把這些溝溝坎坎弄平整,把高出來的炸到低的地方填平補齊,三炸兩炸不就炸成個平原了嘛!在他的想象中,一旦把這裡炸成平原,這地方再也不會有水土流失,就變成江南了;氣候好了,莊稼也好了,這樣西北的問題就解決了。
他這個想法到底行不行呢?當時很多專家也在研究,認爲技術上肯定是能炸的,而且一定造得出平原來。但要完成這件事,就得跟當時的社會經濟管理體制發生太多的衝突。所以,這事後來被認爲是胡思亂想,就沒再進行下去。另一件與此相似的事,就是他想把喜馬拉雅山炸出一個口子來,讓印度洋的暖風吹過來,使山這邊也變成江南。這個想法實際上並不是他的發明,而是科學家提出來的,這些科學家堅持認爲這件事在科學上是可行的,商業上也是可行的。但經牟其中一講,大家就認爲他在那兒胡思亂想。老牟的第三個富有想象力的想法,就是朔天運河;他想從平朔到天津挖一條運河,運河開通後把山西的煤直接通過水路運到天津港。
總之,這些東西我一直覺得在商業上是非常有想象力的,而且邏輯上都是成立的,只是跟我們的體制環境不匹配,所以,今天看來大多失敗了或者被認爲是狂想。最早的一代民營企業當中,牟其中是最有創造力、想象力的,但由於他的創造力、想象力跟體制環境脫節、對立的太多,所以大部分都成功不了。這種命運使他成爲“過去的一代”。也許,再等上10年、20年,他就會有機會成功了。任志強當年曾被錯關了一年,要是再往前數到三反五反那時候,可能就給槍斃了,哪會有今天的風光和業績!所以商業上的成功還要和制度環境相適應。作爲一個民營企業,我們的任何商業計劃都有一個跟體制環境的配合問題,如果不能配合,你的結局就是牟其中第二。
“錢是無限的”
牟其中的南德公司是特別混雜的企業,那個時候還沒有《公司法》,南德的組織結構非常奇怪。南德有一些江湖的習氣,來來往往的人都跟行走江湖似的,老牟被判過一次死刑,坐過兩次牢,算是大難不死。這一傳奇經歷吸引了很多江湖上的人來找他,很多人素不相識,純粹慕名而來,來了以後,就跟過去江湖上一樣,一拱手一抱拳,就可以在這兒吃喝。南德的食堂一直開着,飯菜做得非常可口,吃飯也不需要交錢,於是來來往往的人就都在這兒吃。真把我吃的,東北話賊胖,吃得實在是非常好。另一方面,南德又像個家族,因爲牟其中的老婆、小姨子、兒子、侄子等所有的家裡人都在公司裡;此外,好多他的鄉親,就是萬縣老鄉也在公司,關鍵崗位全都是萬縣人。整個公司業務全是他老婆管,所有重要的事情都是老婆跟大家定。老牟的狀態又像袍哥,凡是四川來的,他都一律招呼,而且走到哪兒都是前呼後擁的。最後,南德又像政府,它的機構設置又是辦公廳、一處二處,又是東北辦、西北辦、東南辦,完全像國家建制。我是總辦的,當時還兼過西北辦主任,王功權那時候是東南辦主任,汪兆京是二處處長。這麼一個公司組織,它既沿襲了家族、江湖做法,又模仿了政府機關,所以相應的遊戲規則也是很混亂的。
南德做事情的時候,完全沒有什麼章法。南德集團下邊做了一大堆公司,這些公司是怎麼管的呢?我在總辦當辦公室主任時,一個重要的職責是管公章。這公章怎麼個管法?當然要老牟同意才能蓋章了。但是公章實在太多了,找起來麻煩,於是就用一個網兜,在網眼上繫上繩,把章子都系在那些繩上;這樣,一提網兜,所有公章就都出來了,有好幾十個呢。每個公章把上都貼塊小膠布,上邊寫着一號、二號、三號,另外還有一個配套的練習本,上面寫着每個號碼相對應的公司名稱,真有點像密碼本的功能。需要蓋章的時候,我會得到通知說用幾號章,於是就把網兜拎出來,找出相應的公章蓋上。這是一種管理辦法。老牟還有一種管法,就是成立很多小組(項目組),類似現在的風險投資,大概10萬塊錢倆人就可以成立一個組。一時間,來了很多說故事的人,賣藥的、政治上失意的、江湖郎中、獻寶的、倒技術的全部都來了。
老牟的想法是,每一個項目組劃撥三個人10萬塊錢(那個時候10萬塊錢是挺大一個數目呢),你們就去折騰吧,萬一有一個做成了,我的投入就全找補回來了。這很有點兒像當今的風險投資。老牟就是喜歡這麼撞大運。比如我們西北辦,任務就是在黃陵地區組織扶貧開發區,管理地域是13個縣,包括整個延安地區。成立了管委會之後,又成立公司。我在樣一個架構下,也不知道錢最後怎麼掙,當地人也都犯蒙。有一次延安的書記專程到北京來,說是有一個甲醇項目需要2000萬,想請老牟投資。老牟聽了以後,絲毫打不起精神,那位書記還以爲這個項目不夠好。老牟說這個項目挺好,但是你需要的錢太少,才需要2000萬,我幹不了,你能不能想大一點兒?老牟說:“你這樣,你就放開了想,第一,錢是無限的,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第二,人是無限的,想找誰就找誰。你就按照這樣的思路去想,整出項目來再找我。”他這幾句話,把延安的書記弄蒙了:這可怎麼想?缺錢時從來想的都是少要一點兒,免得給人添麻煩,他現在卻讓我放開了想,說錢是無限的——這讓我還真不會想了。後來除了想明白要把駐京辦事處設在南德這件事之外,延安就沒有人能想清楚怎麼跟老牟談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