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太后身子初愈,不欲外人來打攪,便閉門謝客無需請安。傅瑤難得晚起, 未施脂粉地抱着鏡兒柔柔哄着, 卻也自得清閒舒適。靈芝從外頭熬了豌豆黃兒來消暑, 傅瑤喚其坐下一同食了。
靈芝逗弄着鏡兒紅盈盈的臉蛋兒, 只覺可愛得緊。曾琬從外頭的驕陽烈日下進了夕梨宮, 殿內所製冰塊清潤勝寒,直覺格外舒爽。而傅瑤便着一身柳葉紋家常衣裳,風姿綽約宛若畫中人。不由心生羨慕讚歎道:“姐姐這裡可真似仙境般快活, 教人來了便不想移步。”
傅瑤命人去盛了薄荷茶來爲其去熱,牽了曾琬同坐笑道:“妹妹這是哪裡的話, 傅瑤的表兄程彥與曾二小姐本是夫妻, 你我二人也應多加親近。若妹妹不嫌棄, 便常來坐坐與我侃談吧。”
曾琬淡淡一笑,旋即柳眉輕鎖, 興致不高地輕嘆道:“得姐姐不嫌棄,是琬兒的福分。只是…”
傅瑤會意,將鏡兒交與靈芝並遣了衆人出殿。而後將手覆於曾琬蒼白冰涼的手上,輕輕問道:“怎麼了?”
曾琬鬱結難舒:“傲霜那丫頭,心思是愈發大了。今兒一早與我狹路相逢, 稱陛下賞了她一青鸞舞天金步搖, 可真真是精緻。她往日裡伺候我時是一貫恭謹老實的, 不想如今怎就變得這樣不識規矩。”
傅瑤秀眉微顰, 卻還是勸慰道:“霜更衣再怎麼得寵, 不過一更衣罷了。你是生下辰兒的,怎得跟她這樣淺薄之人計較, 自降身價。”
曾琬無力地搖着頭,千頭萬緒的憂愁溢於言表:“過了端午,可就不僅僅是更衣了。她說灩漪夫人會向陛下提請,尋個合適的機遇,越級晉爲選侍。”曾琬看向傅瑤,推心置腹:“姐姐可知傲霜爲何要做選侍?”
傅瑤哂笑:“該不是本宮當年起於選侍,她想取本宮代之?”
曾琬眼角閃過一絲鄙夷與嘲弄:“她是這樣想,只怕灩漪夫人的目的並不旨在提拔傲霜呢。”
傅瑤執過沾了墨汁的硬毫,微微笑着將其沒入藍盈盈的薄荷茶中輕輕攪着,任黑墨將一腔碧水染透,復而幽幽笑道:“所以而今要將水攪渾,將霜更衣暗害,令蕭婕措手不及。”
端午,闔宮盛宴。
衆妃嬪與衆親王皆盛裝出席,睦親王傅琪與其妻鄭氏再得一子,恩愛情態溢於言表。傅歆身旁一左一右爲位份最高的傅瑤與蕭婕,光華正如明珠當空、日月爭輝之勢。傅瑤一列爲曾琬、裴藍姬。蕭婕一列爲喬玉畫、許凌琴與霜更衣。萬事萬物皆以平衡爲美,傅瑤淡淡笑着望向今日刻意裝扮過的霜更衣,盤算着如何應對。
蕭婕着一身鐵鏽紅金鳳騰雲宮裝,談笑間盡是傾國之妖冶風華。扶了鬢角起身舉盞相對傅歆,笑意盈然道:“今兒是端午佳節,衆姐妹都在,臣妾敬陛下一杯。”
傅歆淡淡笑着頷首示意,舉杯一飲而盡。
絲竹管絃之音應景而起,舞姬的腰肢柔弱無骨,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情致。傅歆輕輕與傅瑤觥籌相碰,佳釀下肚,他亦有幾分面熱。朝傅瑤耳語幾句,直引得佳人巧笑連連。
歌舞過半之時,蕭婕見機笑道:“陛下,您有好些日子不曾召幸過霜更衣了呢,今夜可要去瞧瞧?”
傅歆的目光淡淡落在坐於最末的霜更衣,見其今日盛裝過後也有了幾分情致。枚紅色馬蹄蓮曳地宮裝,領袖口皆以金線密織,打眼望去,脣紅齒白。欲語還羞的神色慣是惹人憐愛的,傅歆亦有了驚豔之感。
傅瑤只冷眼瞧着不語,一界末流更衣,如何使得起這如雲密織的金線?不過是有人身子不便,畏懼旁人鑽了空子罷了。以傲霜那樣的背景,若不緊緊受控於蕭婕,只怕早已被挫骨揚灰了罷!
果不其然,傅歆朗聲笑道:“多日不見,傲霜出落得愈發聘婷秀雅,着實令朕意外。”
傲霜行雲流水般紅了面頰,垂首抿脣的神情愈加令人生憐。
一貫在宴會上少言的傅鈺一反常態,執着酒杯敬向傅歆,溫潤一笑道:“臣弟總以爲傲霜還是當年曾容華身旁一端水丫頭,不想今日也有這般姿容。果真是皇兄的金龍殿養人,妃嬪一個賽一個的標緻。”
傅瑤只以帕子掩脣偷笑,霜更衣最恨旁人提及她出身曾琬婢女一事,傅鈺卻隨意拿來調笑。只是這樣的話一向是帝王所受用的,不由回盞傅鈺笑道:“阿鈺笑話朕了。”
曾琬一如往日的溫順,柔柔對傅歆笑道:“陛下有所不知,傲霜從前侍奉臣妾時,最拿手的便是烹茶之技。而今想來,還是無人可比呢。”
傅歆望向霜更衣的眸光有多了一分讚許,復而衝曾琬笑道:“哦?你品位不俗,若是你喜歡,便叫了傲霜來烹給在座各位來品罷。”
如斯輕賤,只爲引出後招的道理,蕭婕又豈會不懂?眼見着傅歆方要發話,蕭婕忙蹙眉勸道:“陛下,霜更衣已不同往常,如此是否不合規矩?”
傅歆一愣,傅瑤便貌狀無心地揀了一葡萄來食,笑嘻嘻道:“陛下,臣妾也想見識一番呢。”
傅歆終於頷首,衝蕭婕淡淡一笑道:“愛妃無需多心,一樂而已。”
一樂而已!
傲霜幾乎失去了所有自尊,即便做了皇帝的女人,卻還這般卑賤供人取樂麼?
蕭婕亦不再多言,傲霜只得福禮出殿準備,臨行前眼底沁滿的恨意凝在淚水中狠狠縮了回去。傅鈺半認真與紫蘭談笑,聲音剛好令衆人聽得清晰:“霜更衣好似有些不高興呢。”
傅歆的眸間閃過一絲不快,終是不曾開口。
衆人皆以看戲一般的心態等着傲霜回殿,約是一刻鐘,傲霜與一衆宮人捧了茶入殿。喬玉畫衝許凌琴嬌聲笑道:“這真是與宮人無益,若不是衣飾不同,畫兒還真以爲霜更衣與那宮人是一道的呢!”
此言輕輕飄入傲霜耳中,面色冷若銀霜。蕭婕只冷冷橫了喬玉畫一眼,復而衝傅歆笑道:“霜更衣一行辛苦,臣妾要替更衣討賞呢。”
傅歆聞得茶香,亦是心情大好:“若茶烹得好,又是端午佳節,擡舉個選侍也是使得!”
蕭婕面露笑意,忙起身謝恩。只盼着傲霜爭氣,又有如花美眷喬玉畫與謀士許凌琴在,恩寵總不外流便是。傅瑤狡黠一笑,縱使你機關算盡,我又怎會讓你如願?傅瑤輕輕嗅了嗅那茶香,佯裝驚喜道:“陛下,這茶果真奇香,臣妾先討了碗來可好?”
傅歆眼中盡是寵溺:“你倒是嘴饞,只是爲求皇子平安,還是喚了宮人來驗過爲好。”
試毒太監方要上前,卻見傅瑤撫着小腹溫柔笑道:“不敢勞動陛下身邊的人。”便喚了早已安排好的小劉子上前來道:“小劉子,你來便好。”
小劉子謙卑上前,福過禮後將一盞茗茶喝得一乾二淨。蕭婕方舒了口氣,卻見那小劉子不出十秒便陷入一種不可自控的劇烈痙攣,雙眸猩紅狠狠逼視傲霜,神色極其痛苦怨懟。瘦削的身子沉沉倒地,一口血水從口中噴濺而出,印堂極黑並沒了血色。這一時的變故令衆人皆方寸大亂,傲霜亦是嚇得跪地瑟瑟發抖。
傅歆登時大怒,將桌几都拍出了顫意,厲聲道:“霜更衣,朕有意擡舉你,你竟在茶中下毒!”
傲霜慌張地幾乎說不清楚話來,曾琬面色痛心道:“傲霜,瑤華夫人有何對不住你,你竟下毒要來害她與她腹中的皇子?”
傅瑤亦是面色如土,緊緊握着傅歆的手面色驚惶。傅歆含了幾分安撫道:“瑤兒不必驚慌,她定是嫉妒你受寵,已無事了。”
傅瑤的眼眸倏然睜大,不可置信地望向傅歆,不住地搖着頭道:“不,不…若當初不是臣妾嘴饞貪了第一杯,若不是陛下心細去查驗,那麼中毒的便是陛下。陛下,霜更衣是想要謀害您啊!”
此言令殿中衆人恍如一瞬清醒,紛紛覺着傅瑤所言可信。喬玉畫卻想極快與自己撇清關係,對着孤立無援的傲霜尖聲呵斥:“你真是心腸歹毒,竟敢謀害陛下!”轉而對傅歆振振有詞道:“陛下,臣妾建議對霜更衣處以極刑,不得讓此人逍遙法外!”
傅歆面上的陰鶩揮之不散,只淡淡看向一旁無言的蕭婕:“愛妃有何高見?”
這話便是有了試探之意,蕭婕略略思量,復而道:“陛下,臣妾不知霜更衣爲何要謀害陛下。”
傅歆嘴角的諷刺有些明顯,嗤笑一聲道:“你,便替朕問問她爲何要謀害朕。”
蕭婕領命,竭力令自己平心靜氣,面色不無痛心問道:“霜更衣,你說吧。你爲何要自作主張,恩將仇報呢?”
傲霜淚盈盈的眸子似水做的泡沫,一觸即碎。蕭婕隱隱透過來的陰狠令她不由一襟,彷彿她在說着:“傲霜,本宮有你全家人的命。”
傅瑤挑眉,笑得高深莫測:“霜更衣,你若有苦衷大可說出來。想來陛下與本宮都會從輕處置。”
傲霜眼瞳中的希望一閃而逝,終是打定主意地冷冷一笑,凌厲間分明帶了絕望:“臣妾不願意陛下與衆妃子拿臣妾當奴才、玩物。陛下不拿臣妾當人,臣妾便要毀了你們的太平!”
曾琬眸中含淚,捂住胸口悲聲道:“傲霜,你這又是何苦?”
傅歆面色陰寒,只冷冷吐出一句:“賜死。”
傲霜淒冷一笑,被強行拉下那刻的絕望和解脫,傅瑤一直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