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傅瑤坐於楠木雕花梳妝鏡臺前端視鏡中的清麗容顏。也許是心情甚好,總覺着自己美貌了些許。取了螺子黛淡掃峨眉,是自己慣愛的遠山黛狀,由深及淺的細長入鬢,不似柳葉般嬌弱,亦不似彎刀的凌厲。傅歆爲其披上一件藕荷色碎花細絨披風,迎着晨曦的暖光閃爍着奢麗的光澤。打磨地平潤光滑的銅鏡中瑩瑩透出兩張俊逸含笑的面孔:傅歆與傅瑤,帝王與愛妾。
傅歆取了方撂在一旁的螺子黛,在傅瑤着過的眉妝上意猶未盡地細細勾勒。傅瑤嬌澀一笑,婉然道:“臣妾已畫過眉了。”
傅歆溫言一笑,卻沒有止住手頭的動作。傅瑤亦不多言,恬淡相守間,也有了歲月靜好的意境。入宮兩年的傅瑤已褪去了年方二八的青澀,眉宇間多了幾分寵妃獨有的光華。是了,傅瑤的得寵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在前朝效力的父親亦得了封賞,升遷亦是遲早。瑰麗的時光總是過得格外快些,窗外的溫暖漸入妝鏡臺時,傅歆緩緩放下了手臂衝着鏡中的美人笑得清淺。
傅歆畫的眉形是傅瑤沒有見過的,眉峰似柳葉般溫潤,又在起始處加粗,順着眉骨漸漸暈染開來,不似遠山的意境,卻別有一番清爽利落的風味。配以珊瑚紅色的脣妝,正是少女活潑時的嬌俏神色,宜喜宜嗔。
傅瑤輕輕一笑,撫着傅歆置於她肩頭的右手笑道:“陛下日理萬機,倒會這些女兒家的玩意兒來哄臣妾。”
傅歆吻了吻傅瑤的額頭,溫柔笑道:“日理萬機那是說給旁人聽的,再忙,替瑤兒畫眉的時間總是有的。”說着向鏡中仔細欣賞一番笑道:“朕今日突發奇想的妝容,你可還喜歡?”
傅瑤心中一暖,輕輕靠在傅歆的臂彎,柔聲道:“其實妝容如何又有什麼要緊,陛下親手畫就的心纔是可貴。臣妾在這宮中能倚仗的,也唯有陛下一人而已了。”
傅歆有些酸澀地撫了撫傅瑤的髮絲,茉莉梳頭水的清香是他喜歡的氣味,不由得感慨道:“瑤兒,朕知道母后對朕與你有着諸多的不理解,蕭芬儀與你也再不復從前的情分,皇后又實在不是個懂事的人,朕…知道你的委屈。”傅歆的目光飄向遠方,仿似並沒有焦點,又嘆了口氣無奈地緩緩道:“可是瑤兒…我們都必得忍耐,母后是朕的母親,朕不能忤逆了她,皇后身後的勢力朕着實忌憚,沒有大錯朕不能苛責太過。而蕭芬儀…她的脾氣厲害了些,卻不像是個壞人,想必也是寵壞了的緣故。你若不喜歡,便與宜貴嬪多來往吧,旁的…你不必管。”
傅瑤的眸光漸漸變得冷寂下來,握着傅歆的手亦不自覺地用了幾分力。太后與皇后的勢力的確如他所說,可蕭婕的品行之論真夠讓人貽笑大方。陷害宜貴嬪與慕千有染的事還沒過,傅歆便在與自己芙蓉帳暖後爲她說辭。可笑她在傅歆心中竟是這樣一個古靈精怪討人喜歡的形象,真是可笑至極!
傅歆仿似感受到了她的情緒,也有些訕訕地抽回手去,他不願與她爭吵,哪怕是情意繾綣時懷中的她也是帶着烈性的。他不喜歡這樣,卻也無可奈何。只是淡淡笑道:“你好好歇息,午後老六去金龍殿與朕對弈,你棋藝不錯,一同來吧。”
傅瑤知道與蕭婕的戰火要熄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且非經傅歆的手不可。心下雖是不平也只得壓了下來,心中的怒火炎炎化作了脣邊一抹無可挑剔的恬笑,乖巧道:“恭送陛下。”
傅歆舒了口氣,笑着用流蘇蹭了蹭傅瑤的臉,轉身離開。
靈芝捧了新煲好的桂圓枸杞烏雞湯來,傅瑤亦是毫無胃口。只執着白玉湯匙無趣地舀着素白的湯汁,靈芝輕嘆,取了小碗來細細盛裝,火紅的枸杞,素白的湯,與烏黑營養的烏雞肉置於一鉢,傅瑤念她心細,勉強吃了幾口,很快便不再動筷。靈芝也是心疼地很,低聲急促道:“小姐與蕭芬儀置氣,怎得傷了自己的身子。”
傅瑤斂了神色,語氣中盡是無奈的疲憊與失望:“我又豈是與蕭婕置氣。”
靈芝沉吟片刻,有些瞭然地垂首道:“小姐可是爲着陛下雖安撫了小姐,卻不曾要爲小姐的現狀做些什麼…”
傅瑤淡淡嘆了口氣,眼中亦有數不盡的失落:“我深知在這宮裡沒有人能保護我,哪怕是陛下爲了平復各方的勢力也不得不讓我受委屈。所以我纔會對碧苓動手,來求取宜貴嬪的信任。可若陛下的心意足以令我在宮中無人可欺,我又何需在皇后面前與她的婢女疾言厲色,與她撕破了臉。”
靈芝眉間微蹙,亦是無計可施。傅瑤憶起那夜與允王的約定,她爲了傅歆的一夜恩寵失了一場或許最美的星穹,而此刻傅歆卻以無奈爲由讓她傷了心。
午後,金龍殿。
傅瑤攜着靈芝姍姍來遲,天氣漸涼,金龍殿裡已早早生起了炭火,暖意融融得猶如夏日。傅歆與傅鈺相對而坐,皆穿常服。傅歆的青龍戲珠藏藍色長衫相比傅鈺的銀灰色青蟒遁地衫子還是要華貴了幾許。帝王之相,終究是不一樣的。
傅瑤福過禮後去了傅歆身邊垂手而立,縱橫交錯的棋局亦是映入眼簾。二人皆技術高超,堪稱國手,一時也難分出個勝負。傅鈺一張俊臉苦苦思索着棋局,傅歆替她倒了杯熱茶爲她暖着手。傅瑤心中一熱,傅歆順勢笑道:“朕記得第一次與瑤兒邂逅,你便替朕解開了一珍瓏棋局。”
傅瑤面上漸漸暈了一層緋色,桌几上的香爐緩緩散出龍涎香的嫋煙,卻不如傅歆身上沾染的餘香好聞。心下一暖,溫潤一笑道:“陛下棋藝高絕,不減當日。”
傅歆的面上得了一絲釋然的笑意,想來早上的事沒有給她留下芥蒂的罷。趁着傅鈺思考的功夫,傅歆給傅瑤剝了新貢的蜜橘,正巧傅鈺擡頭望見了傅歆將橘放入傅瑤手中的那一幕,白皙的臉龐上頓然一片流霞漫上,煞是可愛。
傅歆亦有一絲尷尬,忙輕咳了幾聲,淡淡笑道:“老六也有十五了,過了春節便是十六。娶個正妃來定定心也是好的。”
傅鈺好似充耳不聞,繼續走了一子,將傅歆的城池攻破一角。傅歆不敢怠慢,連忙執了一子吞掉了傅歆方纔的棋路。傅鈺還是將傅歆方纔的話聽到了心裡去的,棋風也變得不如之前高明。連連錯了几子後,方纔的優勢幾欲掏空,成節節敗退之勢。傅歆的勝利已近在眼前,傅瑤玩味一笑,輕聲笑道:“其實允王還是有機會得勝的。”
傅鈺紅着臉擡起頭,好看的面孔渡上了更深的羞澀,宛若天地都失了光耀。傅瑤也一時看他太過俊美的面容看得呆滯,定了定神道:“若陛下不嫌棄,臣妾願就允王此景,與陛下一決。”
傅歆亦覺得稀奇,眼下大勢已定,又怎會旁枝側翼令傅瑤鑽了空子?見傅瑤胸有成竹,亦覺有趣。遣退了衆人後朗聲對傅鈺笑道:“也罷,你便坐到一邊去,讓瑤嬪替你。若她輸了,你可要自罰三杯。”
傅鈺的面容紅的更甚,不知是喝了酒還是旁的。清澈的眼眸明亮亮的劃過傅瑤的面容,連同方纔嚥下的蜜橘都愈加甜膩。忙起身讓了位子讓傅瑤坐下,偷偷笑着道:“瑤嬪娘娘勇氣可嘉,臣弟佩服。”
傅瑤不可置否,只專心於眼前的棋局。傅鈺的情勢的確不容樂觀,卻也算不得必死無疑。傅瑤思襯片刻,取了傅鈺所用的白字置於最外側的黑子邊緣,與內部援軍遙相呼應。傅歆見狀一愣,忙不迭地執了黑子守住城池,卻又被傅瑤猛烈一擊失了三子。傅歆見狀不妙,使了殺招將傅瑤的兵力迫至最北,難以翻身。傅瑤卻反其道攻了傅歆西部的最弱勢,一舉殲滅了幾枚蠢蠢欲動的棋子。場面一時相持不下,傅鈺亦屏住了呼吸在旁靜靜觀戰。
名爲觀戰,傅鈺卻醉翁之意。她的棋路殺伐決斷,不似平常千金般中規中矩。倒像是勝戰無數的老兵,激烈而不失冷靜,似出鞘的利劍,又似敦實的盾,滴水不漏地守下所有的基業。傅鈺不禁好奇,那是一個怎樣的女子?得了皇兄最多的寵愛,又得自己的另眼相看。
傅歆定定注視着眼前的局勢,不知怎的想起了那日除夕雪後,她拜於自己腳下將他心中的‘玉’變爲了‘生’。林笙,林笙。她是那樣的想走近自己的心裡,分擔他的傷痛。素白清潤的面龐似天邊的白月光一般照進了他的心堂,他也是在那日愛上了她。
傅歆的脣角浮起了一抹淺笑,他忽然不想將這一局下下去。完結了又如何呢?黑子與白子的對弈,並不是註定至死方休。相對於玉碎的天崩地裂,他更願守着平靜的林笙相伴到老。
傅歆放下了棋,宣佈和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