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歆未置一詞地轉身離去, 喬玉畫待儀仗緩緩走遠後,面上的得色愈加狂熱起來。嬪,芬儀尚可輕賤之, 伺機而動多日, 可總算熬到傅歆厭棄了傅瑤那日, 容得她一雪前恥。
喬玉畫的桃色繡球軟底鞋緩緩行至傅瑤眼前, 精緻的眉角微微一挑, 語氣間盡是小人得志的快意:“本宮的鞋髒了,瑤嬪還不給本宮擦擦。”
傅瑤猛然擡首與她四目相對,眸光如鷹般凌厲無情:“喬玉畫, 你莫太過分。”
喬玉畫杏眼桃腮的美麗面容上幻化出了一縷憂愁:“瑤嬪娘娘您怎麼如此不識時務呢,而今本宮乃從四品芬儀。這高一等, 亦是高呵。”又是移步得意一笑:“罷了, 若你放不下身段兒, 那我便去尋三公主的開心吧。現如今陛下尚在途中,只需傳個話兒, 雖危及不到公主性命,嚇她一嚇也是極討本宮歡心的。”
蓮步姍姍,步回傅瑤眼前,重又將足嬸至其身旁。喬玉畫忽而發出一聲悶笑,似是壓抑了極久的痛快:“瑤嬪娘娘, 你說本宮說得可對?”
傅瑤緊緊閉目, 這般的屈辱當前, 爲保安懿, 她自是什麼苦都肯吃的。方要伸手去擦, 便被靈芝死死抓住了手腕,淚已漣漣地高聲求道:“小姐, 她不敢將三公主怎麼樣的。您莫要中了她的奸計,白白受人輕賤啊!”
傅瑤強忍淚意,狠狠甩開了靈芝的手,沉聲問道:“只要我肯爲你擦鞋,你就會放過安懿是麼。”
喬玉畫得意一笑:“當然如此,本宮一向一言九鼎。”
傅瑤面無表情地從懷中取出帕子,靈芝卻似瘋了一般死死擁住傅瑤製得其掙脫不得,死死瞪住衝喬玉畫的如花美顏,使盡了全身力氣高聲罵道:“憑你這樣的畜生,怎麼配我家小姐爲你擦鞋。我今日就算是死在你們面前,也不會叫你輕賤了我家小姐!”
喬玉畫登時大怒,扭曲着面容一腳踢在靈芝心口。強烈的痛意使靈芝緊緊擁着傅瑤的手臂有一瞬的鬆懈,復又強撐着將傅瑤摟得更緊,怒目圓睜的模樣是傅瑤從未見過的強大,她呲着牙狠狠望向喬玉畫,一字一句地威脅道:“你若敢傷了我家小姐一分一毫,我必死在你眼前。此事一旦鬧大,只怕你也無法收場!”
靈芝的話令傅瑤的淚轟然滾落,極力欲掙脫她的保護,卻被此刻力氣大得驚人的靈芝牽制的不得其法。她心痛地奮力掙扎着慌忙道:“靈芝,放開我。別爲了我賠上自己的性命啊!”
順選侍亦上前跪求:“喬姐姐,此事不宜鬧大。不如念在這丫頭忠心護主,莫讓瑤嬪娘娘擦鞋了。”
喬玉畫卻失了理智地聽不得旁人的一句勸告,只死死盯着靈芝弱小的身軀,怒氣滿盈地狠厲吩咐道:“你們幾個,給我往死裡打護着瑤嬪那個賤婢,直到她肯放開瑤嬪爲止。本宮倒要看看,她的骨頭是有多硬,護不護得住她的主子!”
傅瑤一眼瞧去喬玉畫身邊帶着的幾名內監皆是身強力壯,登時掙扎地更甚,不顧一切地想將靈芝從自己身上掙開:“你起開,自己找打,你是瘋了麼!我的尊嚴重要,你的命就不重要了麼?”
靈芝卻置若罔聞地將傅瑤護得更緊,幾名內監上前狠命地對靈芝拳打腳踢。過度的擊打令靈芝緊擁着傅瑤的身子不住的顫抖,面上極度的痛苦卻不曾掉下一滴淚來,連呼痛的低哼也無。靈芝死死咬住的脣滲出血來,傅瑤禁不住地嚎啕大哭:“你走!我不要你再跟着我,你走啊!”
喬玉畫眸間的惡毒更甚:“往死裡打,本宮就不信,她真肯賠上自己的命!”
內監們的踢打更爲狠厲,直踢得靈芝的瞳孔轟然放大,衣袍上的鮮血沾溼了一片雪地。傅瑤幾乎哭到背不過氣,靈芝死死咬脣,忽而高聲聲嘶力竭喊道:“喬玉畫!我不會叫你傷我家小姐一分一毫的!”說罷奮力一躍拔下一發間一發簪,如墨漆黑的長髮頓然散落在風中。衆人皆驚異時,那尖利的簪便死死插入自己心口。
噴濺而出的血一瞬將傅瑤的面孔染紅,傅瑤叫得撕心裂肺:“不!”
靈芝的身軀軟軟地搭在了傅瑤身上,喬玉畫登時失了魂魄,忙驚惶叫道:“你們幾個快去看看,她死了沒?”
靈芝在傅瑤懷裡,再沒睜開眼來。
傅瑤用力搖着她的身軀,悲傷似鉛一般灌滿全身,如瀑而下的淚水一時令內監們進退兩難。靈芝靜止的鼻息斬斷了傅瑤眼底所有的希望,衝方要觸碰靈芝的內監冷冷一視:“你想做什麼?”
那內監一時傻了眼,哆嗦着嗓音回道:“奴才…奉命還查看姑娘的傷勢。”
傅瑤的嗓音噤若寒蟬:“不必,她死了。”
傅瑤的話令喬玉畫頓然失了顏色,雙手空懸着不住地搖着頭退步。傅瑤的眼神緩緩飄到喬玉畫驚慌失措的面容上,冷若冰霜的眸令喬玉畫極是心虛:“怎麼?不是要看她的骨頭有多硬麼?”傅瑤深吸一口氣,冷冷笑道:“也沒多硬,沒挺多久就死了。”
喬玉畫驚慌失措地覷着傅瑤冰冷的眸光,哆嗦着手掌步步後退:“不…她是自己找死…與本宮無干,與本宮無干啊…”
正是此時,一身鐵鏽紅金鳳錦袍加深的蕭婕與相形見絀的許凌琴相攜而來。面色如土的喬玉畫仿似抓到了救命稻草般緊緊攥住蕭婕的衣袖,哆嗦着嗓音求道:“不是我。不是我,是她,是她自己擋了我的路。所以…我會沒事的是不是?”
宮中懲戒宮人尚不足爲奇,可光天化日下生生將其打得奄奄一息,逼得人自縊的卻是極少。蕭婕見傅瑤猩紅的眼中盡是憤恨,短暫的快意後亦是頭痛,緩緩推開喬玉畫道:“此事…確是有些不好辦了。”
喬玉畫的眸間皆是無邊的恐懼,瑟瑟的冬風將她的小臉颳得愈加楚楚可憐,雙手驚惶的抱住頭顱:“不!怎麼辦?我會失寵的!”
“怎麼回事?朕剛走不一會兒,梅園就亂做了一團!”傅歆沉重的嗓音由後頭響起,衆人皆是一驚,忙齊齊福禮道:“臣妾見過陛下。”
傅瑤脣角微微勾起的冷意叫傅歆看在眼裡,方要發作,卻見她的臉龐沾染了已略略乾涸的鮮血。癱倒在其懷中的靈芝令他一驚,眼中的痛惜一閃而逝,復而冷厲問道:“喬芬儀,這是怎麼回事?”
喬玉畫驚惶開口:“瑤嬪方纔對臣妾不敬。臣妾就教導了她幾句。誰知那丫頭是個瘋子。非但辱罵臣妾。還…”
傅歆不耐地打斷他,眼光落到一旁柔弱得順選侍身上:“你來講。”
順選侍尚未開口,傅瑤便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靈芝死了。”
傅歆的痛惜寫在眉宇,語氣漸漸柔和下來:“朕知道,所以朕想知道她爲何而死。”
傅瑤眼角的淚意乾涸成霜,勉強的笑比霜更冷:“靈芝是爲臣妾而死,所以你讓我陪她去死罷。”
傅歆緊緊閉目,想去牽她冰冷的手,卻被她淡淡躲開。心陡然一痛,轉而若無其事衝李拓吩咐道:“去備朕的轎輦來,擺駕夕梨宮。”
坐上轎輦的傅瑤,眼睜睜看着靈芝的屍首被宮人擡走,平靜得令傅歆心生恐懼。他顧不得她面上的污垢,只想爲她拭去眼角的淚痕。觸碰到她的那刻,她靜得像結了冰的湖水,另一隻眼又有一滴淚落下。
一路無話。
傅歆與傅瑤一同步入寢殿,李拓適時地將門關起,空蕩蕩的殿中便只餘了兩人。
傅瑤木木地坐在木凳上,一如往常地喚道:“靈芝,給我倒杯水來。”
傅歆眼底有悲傷滑過,還是爲她倒了杯水:“瑤兒,是朕。”
傅瑤擡首,冷冷地看向這個她曾經愛,而今依舊深愛的男人。時光可真殘忍,靈芝死了,她昔日裡每每想起就能揚起脣角的男子也死了,並非死在他對她動手的那刻,而是在他方纔那個決絕的轉身。
旁人的話,就那麼可信麼?真是可笑。
傅瑤看向他的眼神,有淒冷,有失望,唯獨沒有了當初的那份不甘:“陛下又是臣妾的誰?”
傅歆的眉間竄過一絲慍怒:“靈芝死了,朕給予厚葬。朕肯來看你,已是額外恩賞。”看向傅瑤面色如霜的滿不在乎神色,愈是咬牙切齒:“你莫要考驗朕的底線!”
傅瑤已沒有了一切顧慮,只淒冷道:“若陛下的恩賞便是如此,那臣妾寧可不要。”
傅歆狠狠抓住傅瑤的手腕,幾乎快要瘋掉:“傅瑤!你爲什麼就是不能乖一點,朕不處決傅鈺,留你在身邊。寵你,愛你,幾乎能把朕能給的一切都給了你。你怎麼就是不知道要順從朕?朕爲什麼要立順選侍,朕就是要讓你知道,沒有你,朕一樣能好好的!”
傅瑤的眼淚已然流乾,凝着他含着悲愴的眼眸,是什麼將他和她逼到了這樣的地步?他好麼?爲什麼在她看來他已經要被他們之間脆弱如紙的關係逼瘋了。
傅歆頹然的放開她的手,腕間已被攥得青紫。他的目光亦自始至終不曾離開過她的雙眸,想從她眼中找回一點曾經歡愛時光的殘影。可她只在她的眼中看到了那個瘋了的自己,在不住地追問。
傅歆撇過眼去不去看她:“這麼多年了,你對朕的真心,不過爾爾…”
然後,是滿庭唯留傅瑤一人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