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高中時,我考上了一所“重點高中”。就是升學率高的名校。因爲學校離家比較遠,而且是在大院的西邊。所以每天我不僅要早起晚歸地上學。還換了出入的大門。從此,我每天四次,經過東門上下學的經歷,永遠結束了。

高中時代,已經很少能遇到他了。雖然偶然地,放學時在北大門也見到過他。但那些警衛戰士的面孔,已經越來越生疏了。感覺上,他們的人員流動還是很頻繁的。有一段,經常會很長時間見不到他,當我以爲他肯定已經調走了的時候,他又總是在再次出現在我面前。不過那種碰面,只是似有似無的相遇。遠遠地看到那肯定是他的身影走過來,還沒接近,不是他轉了方向,就是我走向另一條路。沒有一次真正意義的相遇了!

我想,他應該早已忘了我們吧。——那兩個喜歡惡作劇的丫頭片子。終於擺脫掉了!

可我和潔卻沒忘了他。從上高中開始,我們就不在一所學校了。見面的機會也是幾個月才一次。每次見面,都會談起我們喜歡過的那些電影電視中的人物。當然。每次也都會提到“鄒巴”。潔還是從東門去上學。她遇到“鄒巴”的機會比我多。每提起這個人時,我們總是先笑一陣,然後我會問,他還在嗎?很久沒見過他了。還在,潔這樣答着,最近還看到過他。好象當了官呢。

嗯,潔也這麼說。看來他還真有出息!

高中畢業後,我上了大學。大學的生活完全不能和中學時代相比。平時住校。一週纔回家一次。生活中心已經由大院的家中轉移到大學校園。開始了從依靠父母的孩子,到自立自主的成人的過渡期。不會照顧自己,日常生活不守規矩的我,在大學第一個暑假,就因爲得了慢性闌尾炎,而住進從小就不知大門往哪兒開的醫院。動了闌尾手術。

大學時代的開始,代表着兒時的生活已經離我遠去。與兒時經歷相連的大院裡的事,漸漸變成了縹緲的往事。

“鄒巴”這個名字,這個人,也漸漸淡出我的記憶。但一直也沒有徹底封存。

不管經過幾個月幾年,當我想起潔,想起在大院生活的往事,就總能連帶地想起“鄒巴”這個名字。……那張總是羞得一團紅豔的臉和水汪汪的眼睛,早已經和我少年的記憶融在一起了!

大學第一年的暑假期間。我做了闌尾手術。出院在家休息的某日晚上,一位小學的老同學,拉我到大院的禮堂去看電影。

找到座位坐下,我們便滿場巡視着,看見熟悉的面孔就會興奮地議論,“那不是某某某嗎?聽說她考到天津的大學了。”,“你看那個不是某某的哥哥嗎?聽說已經結婚了。”,“啊!他有二十歲嗎?”“都二十三了!”“這麼早結婚啊,……”……

人們陸續地進場。但和我們隔了一條走道的另一區座位。一直沒人就座。就這麼空着。

直到門口整齊地走進一支隊伍。我們才知道——原來那是大院警衛連訂的位子。我們和禮堂中已經就座的觀衆,看着那些軍人排着隊,安靜有序地一排排坐好。

就在那片留給他們的座位差不多坐滿的時候,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我的眼簾,——是“鄒巴”?!

不會吧?他竟然還在大院?!

他沒排在隊伍裡,獨自一人在坐好的隊伍周圍巡視着。非常顯眼!

“他怎麼還是那麼精神哪!”我心裡說。

中等個頭,一身嚴整的軍服。沒戴帽子。那張臉和當初常見他時,沒什麼大改變。如果非要說有點改變的話,那就是,他長得更“俊俏”了!算一算,從初見他到現在,應該有五,六年了。連我都從十三,四歲的小丫頭長成十七,八的大姑娘了。他怎麼還和當年一個樣子?而且還更加年輕英俊了!如果他當年是十七,八歲的話,那麼現在也該二十三,四歲了。雖然算不上老頭子,但也該變得成熟點,纔對得起這些年的歲月吧?!

進到禮堂的軍人中,能自由走動的,好象只有兩,三人。估計他是當了至少排長以上的官了,甚至可能當了連長級的!我有點無法想象,看他那文弱的樣子,怎麼能在一幫五大三粗的男人中當頭領?那些軍漢們會對他服氣嘛?!

電影開始前,他一直沒坐下來。從前到後,從左到右的走來走去,明明隊伍已經坐得很整齊了,還視察什麼!我本來想看好他坐的位置,即使電影開始後黑了燈,我也能繼續追蹤他的身影。可惜,這傢伙就是不肯安靜坐下來!

不過,電影一開始後,隨着情節越來越緊張,我也就把他的事忘了。專心看電影去了。直到影片放完,影院大燈一亮,人一下子從電影情節中被推回到現實。不適應的感覺令我眨着眼睛,迷茫四望着。周圍的人們轟地一下站了起來,也不知都在急什麼,蜂擁退場。我和老同學站起身,收起座位,靠在椅背上等候。凡遇這種場合,我都會留到最後,不和那些人去擠。更何況,現在的我還有手術的刀口在身,更不敢往人堆裡紮了。

警衛連的戰士們也都沒有動,整整齊齊地坐着,連交頭接耳聊天的都沒有。看着這羣軍人,剛從電影回到現實的我,突然想起那個人的事,目光隔着身邊過道退場的人們,望向另一邊,掃視了好幾遍也沒發現那張一眼就能認出的臉。當官的難道坐到臺上去了不成?我心裡嘀咕着。

直到退場的人變得稀稀落落,走道上沒幾個人時,我纔看到,在與我的座位相隔一米多的過道另一邊,屬於警衛連區的座位上,坐着那個我找了半個晚上的身影。……

怎麼會這樣?!在兩個小時的電影中,這傢伙竟然就坐在距我一米多遠的地方!虧我還前後左右,到處找他。不過,不對呀?那個位置在開演前我看得很清楚,是被排着隊的戰士們坐滿的地方,他什麼時候李代桃疆地坐到那裡的?

不過,這不是重點。那個微側着頭看向我的他。怎麼臉色那麼蒼白!在影院暖色的燈光下,普通人的臉色都會染上點紅潤,而他那原本緋紅水嫩的臉卻不見了。如果不是他那水氣薰然的雙眸依然如故,我會以爲我認錯人了。……

正發楞的時候,身旁的同學輕推了我一把,“可以走了吧。已經沒什麼人了。再晚走就和人家警衛連搶道了。”

“哦,是啊。走吧。”——“走吧”?說完這句的我,突然被自己話中的兩個字驚動。我楞了下,然後嘴角上翹,象是對身旁的同學在說,又象是對着對面的那張蒼白的臉,

“鄒巴,鄒巴!”我的聲調語氣一如當年他開口第一次對我和潔說的那句話。

而後,意料之中地,我看到那蒼白的臉恢復了紅潤,慢慢越來越紅。我也如當年惡作劇成功時一般,笑意更濃了。

令我意外的是,這次的他,面對滿臉笑意的我,竟然沒有迴避,而是迎着我的目光,回了我一個微笑!雖然他的臉仍是那麼紅,但他確實對着我笑了!

我想,他一定認出我了!

雖然我們好久沒見,而且聽說,女大十八變?再加上我們以前也並沒什麼深厚的交情。就算他早已忘記我,也是理所當然。不過我那句“鄒巴”,應該足以喚醒他的記憶了!

情發生在幾秒之內,然後我從靠着的椅背上直起身,來到過道,剛要邁步往出口走去。突然,一週前剛動過手術的刀口,一陣抽痛。也許是剛纔動作猛了點。

我痛得吸了一口氣,輕按着小腹右側蹲下身。這陣巨痛,弄得我一時手腳無力。眼看就要倒在地上,身後的同學來不及走出那排座位,一隻手揪住我右邊衣袖。這哪能禁得住我下墜的重量啊!完了,要摔!我下意識閉上眼。

但下一刻,我並沒有感覺到跌倒的疼痛,而是……?左手臂被人撐住了!

哦?!剛纔好象聽到周圍一陣椅子響,也許?……我睜開眼。眼前是一雙瑩潤的眼,和一身深綠色的軍服。附近原本坐着的幾位戰士,正站起來,向我這方向探着身,大概是看到他們的上司接住了我,便又紛紛坐下。

“怎麼了?”扶着我左臂的手,暖暖的十分有力,穩穩地托住了我幾乎全身的重量。我有些不敢置信,看上去那麼文弱的人,怎麼如此力大?!

“我,前幾天,剛做了,手術。”短短的一句話,說得十分費力。因爲人在忍痛的時候,很難有力氣說話。

“二排長,回去調車和單架!”他立即張口發出命令。

“哎——,不……”一急更說不出話的我,用被架住的左手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不要!……我又不是,傷兵,……”忍着痛,好不容易說出話來。我聽到周圍戰士們的輕笑聲。

他看着我,似乎是瞪了我一眼。然後垂眼掃了下我抓住他軍服的那隻手。不知他此時心裡想的是,“死丫頭,這種時候還開玩笑!”還是,“別亂抓我的軍服!”

這樣的傢伙很可能有潔癖。哼!你以爲我想嗎!

今天這個臉可丟大了!倒黴!我鬆開抓住他軍服的手,豎起一跟指頭,

“給我,一分鐘。……”

我知道,這種抽痛,一分鐘就好。在醫院時已經疼過很多次了。醫生說沒關係,只是不要做劇烈運動讓刀口裂開。剛做完手術不久的人,就算咳嗽一聲,刀口也會象又捱了一刀似的痛。這點事,我心裡有數,沒什麼大不了。

平時,覺得一分鐘短得什麼都做不了,而今日,這一分鐘怎麼這麼長!

我在他的扶持下,又坐回椅子。

我本想讓他去忙自己的,但疼痛減輕前,實在不想再說一個字了。……

等我剛恢復過來,立刻對還站在我身邊的他說,“我好了!多謝你了!你去忙吧。”聲音雖然虛弱,但已經能連貫了。

我撐着椅子扶手再次站起身,看到他似乎又要伸手過來扶我的樣子,微微側身,閃開了他的手,“我真的好了!”

這時,另一位沒排進隊伍裡的軍官走過來,對我說,

“這位姑娘,你臉色非常不好。真的不需要去醫院嗎?”

“指導員。”“鄒巴”簡潔地說道,算是爲我介紹那人身份。這麼說,“鄒巴”是連長了?我以爲他會是指導員呢。因爲感覺指導員都是文職類的。

“哦,指導員,謝謝你們!我沒事,醫生說過,只要不做大運動撕裂傷口,疼一點沒關係。”我自己知道,我的體質有些特殊,只要內臟某處一疼痛,我的血壓就會驟降。這個時候臉色蒼白點,很正常。不過這是我的弱點,打死也不能對別人說的!

我拉起那位一直呆呆的同學的手,“走吧。有她幫我就行了。謝謝你們了!”我再次道謝。

“你行嗎?”“鄒巴”問我同學,意思是,如果我出什麼問題,她能處理得了嗎?

同學看向我,“她說行就行吧。……”

“不過,”我那位同學看看我又看看“鄒巴”,

“我覺得,你的臉色也不太好?還是我眼花了?”

她這麼一說,我也發現,“鄒巴”的確是面無血色。這傢伙今天怎麼了?不會也是帶傷上陣的吧?

我同學後來告訴我說,當時我的臉色蒼白的嚇人,連嘴脣都白了。而那位連長竟然也剎白着張臉。

“又不是演鬼片,一個個比着臉白乾嘛?!”聽了這話,我大笑起來。好在那時傷口已經完全好了!不會再那麼沒面子地痛倒在地。

那時,是那位指導員回答我同學的。他看了“鄒巴”一眼,雖然“鄒巴”似乎想轉過臉去,但人家還是看到了。不過指導員的回答卻是,

“哦,他本來就長這樣,沒關係。”

喂!不要說這種笑話逗我好不好,我傷口笑崩開了,你負得了責嗎!

最後,還是那位指導員和我同學,一邊一個陪我走到禮堂門口。

這時,我們身後傳來一聲,“起立!”,“三排一班退場!”的口令聲。

我吃驚地回過頭去,——是真的啊!這兩聲簡短有力,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口令,真的是發自“鄒巴”的口中!!

剛纔他和我說了好幾句話,我竟然沒注意到,他已經完全沒有口音了呀!

真是“士隔三日,當刮目相看”:!呃!不對!從他來到我們大院開始,應該是“士隔六年“了吧?不過,我從沒想到,他有說出如此純正普通話的一天!

真不習慣哪!

沒有口音了。以後還能叫“鄒巴”麼?

“什麼口音?”

“啊?”難道我不小心說出口了?

“你認識我們連長?”指導員問。

“也不算認識,……不過,他剛來的時候,口音很重呢!”

“……是嘛,……”指導員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別裝大尾巴狼[注],不管你現在想的是什麼,肯定都是錯的!

事情根本沒你想的那麼複雜!

…*…*…*…*…*…*…*…*…*…*…*…*…*…*…*…*…

其實,人與人之間只不過是層窗紙。捅破了也就不覺得神秘了。但正是這份神秘,才使得人之間的相互吸引能更加恆遠持久。

這就是人們爲什麼總是對不瞭解的事物感興趣,而對太熟悉的東西,常常視若無睹的原因。

也許,正因爲那沒有捅破的窗紙,纔會留下最完美的結局。

多年後的某日,當我和山東來的親戚聊天時,偶然聽到他們說了句“鄒巴”,我馬上讓他們重複了好幾遍。然後還問,“你們那裡人,都是把‘走吧’說成‘鄒巴’嗎?”

“是啊。這是俺們山東話。怎麼了?”親戚們被我問得一頭霧水。

“呵呵,沒,沒什麼。……”

原來,他是山東人哪!

這位在我少年時代留下深刻印象的年輕軍人,我對他的瞭解竟然只有這三個字嗎?

——山東人!

人們在相處時不在了解多少,不在相聚多久,不在交情深淺,更不在是否相互擁有!……

人和人之間,只在那一瞬間的心靈碰撞!!

(上部完)

二零零六年九月

(八)(五)(三)(一)(一)(五)(七)(五)(七)(三)(六)(四)(五)(二)(五)(六)(三)(八)(五)(五)(九)(三)(三)(三)(四)(一)(九)(五)(四)(六)(八)(八)(二)(六)(一)新柳堡的故事 (下部) 序(八)(八)(一)(三)(一)(一)(五)(四)(五)(五)新柳堡的故事 (下部) 序(二)(五)(一)(三)(八)(五)(三)(八)(一)(二)(四)(四)新柳堡的故事 (下部) 序(八)(二)(一)(三)(九)(七)(二)(五)(六)(三)(六)(八)(四)(七)(二)(三)(七)(八)(七)(四)(一)(二)(四)(八)(一)(六)(三)(四)(七)(三)(五)(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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