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慶峰的葬儀於七月四日清晨在奧維馬斯艦隊總部所在的三星大十字架上舉行。這大概是近一年來三星首腦聚得最齊全的一次,連傳說中存在的阿爾法美女總督陳琪也來參加了。
上次阻止我殺戴俊的那個教皇特使皮耶爾主持了整個儀式,口中喋喋不休地念叨着拉丁文,搞得老子一句也聽之不懂。再加上自己和身邊諸將隨從皆身着黑色弔喪西裝,搞小動作會非常難看,只得強忍了半個多小時,規規矩矩地站在那裡送唐慶峰的葬,心中卻只嫌他戰術思想落伍、個人武功差勁,這麼輕易就給費里亞海盜幹掉了卿卿性命,害得老子要來陪罰站,真是媽媽的。
當儀仗兵甩着正步、扛着唐慶峰的不鏽鋼棺材到投放口時,我們一羣給折騰苦了的才鬆了口氣。沒等露出久憋欲放的醜態,奧維馬斯的副官就領了我等一行到大會議室開會。陳琪那夥故意拉到了最後,讓亞當斯的永尾和龍二等人與我們同行。我與龍二胡吹着進場,心中卻不由得微微一嘆。嘆過之後,自己卻覺得這回的詠歎毫無必要。
一直坐到會議桌前,我都還在低頭反省。會議一開始,張寧就說了一長串“吸取教訓,繼續深化隊伍教育管理”的陳詞濫調,我亦趁機充耳不聞。直到郭英雄作敵情總結報告,虹翔在桌子下蹬了我一腳,我才擡起頭來聽。擡頭第一件事居然又是向陳琪望去,可她卻低着頭,沒有與我直面。我暗自搖頭,強迫自己定下神來聆聽郭英雄的報告。
小郭同志文化水平不甚高,基本是靠自學和奧維馬斯的垂青混上來的,從科班資歷上不能與唐慶峰戴江南等人相比。但此人天性認真好學,磨練得久了,作起報告來可真象回事,比講不了五分鐘便要開始胡言亂語的虹翔強一百倍。他一上來先下了個罪己詔:
“自六八年以來,本艦隊曾先後組織過三次針對費里亞海盜組織的偵察和圍剿行動。目前看來,並沒有取得計劃的效果。本人作爲艦隊戰術參謀長,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此言一出,會議室裡頓時鴉雀無聲,小郭同志的圖謀得逞了。他趁着我們來不及反應,迅速地、一本正經地、相當客觀地對目前局勢作了彙報和風險評估,放出了不少給奧維馬斯艦隊壓了大半年的內幕消息,令在座諸人耳目一新。雖然他的發言肯定事先經過了上將大人的允許,稿子多半還給他審過,可此時奧維馬斯的臉色也很難說得上好看——畢竟給人揭短是非常不爽的。
小郭講得很快,不到十五分鐘就做了結束語。會議室裡除了部分人臉紅臉青、場子裡煙霧繚繞外,還是一片沉寂。忽然間,阿爾法艦隊的常務副司令劉吉笙哈哈一笑,大聲道:“三星中心艦隊有困難,我們四方兄弟單位自然應該鼎立相助。其實,早就該通知我一聲嘛。我可不象某些人,只知道去搜刮財貨、手足殘殺。知道這種事,一定會立即帶兵相助的。哎呀,可惜可惜。唐學長如有我方協助,未必便有今日之失也!”
在座的下至端茶倒水的勤務兵、上至奧維馬斯上將好像都傻了眼,幾十對眼睛齊刷刷地望向了一鳴驚人的劉吉笙同志。隨即,外圍的幾個五大三粗的奧維馬斯艦隊中級軍官殺氣騰騰地作出了欲跳上去暴扁之的神態。我向虹翔靠過去,倚耳悄問:“這傢伙怎麼着的?”
虹翔非常肯定地回答:“這傢伙名字都那麼衰,從來就沒啥人用正眼瞧他。我輸他那六次差不多都是打了通宵麻將或者唱歌后去的,從頭到尾瞧也懶得瞧他,按例要握手時就裝昏倒——好在他難得贏那麼一兩回,太興奮了也就不太在意。這種人被忽視得久了,難免變態的,這個也不奇怪。當然,他這種萬年留級生自然變態得比較沒檔次……”
因爲所處勢力政治軍事地位的關係,我倆在三星聯席會上排名相當靠前。倆高官在高級會議上開小會是非常難看的,已經有好幾個人對我們作出側耳傾聽的動作。寒寒在桌子下拼命扯我的右手袖子,要我端正態度。正在此時,聽到郭英雄沉穩的聲音:
“這種大事需正軍級領導參與討論,我等不便多言。如貴方有意援助,本人在此深深感謝阿爾法總督陳上校的盛情。”
郭英雄的軍銜是准將,帶了個有現代級的分艦隊,級別早已是正軍級。他這段自我矛盾的話的言中之意,就是要人微言輕的劉吉笙把烏鴉嘴閉上,這裡輪不到你說話!劉吉笙正想反駁什麼,郭英雄語氣一轉,重重地丟下兩句話:“四月初,我方也曾有邀請貴方參與巡邏的計劃。可惜隨即變故從生,貴艦隊竟因區區民間經濟糾紛擴大而滯留領地之外兩月不能返回,更徒增無謂損耗,不能於關鍵時刻施我艦隊以關鍵之援手。確實是可惜可嘆。”
我無視臉變成紅燒牛肉色的劉吉笙,絲毫不壓制音量地對虹翔說:“有文化的人罵架,當真是髒字不露就刺髓見血啊。”
“那是那是。”虹翔乾脆更把聲音放大了一級:“這麼說來,我當時扣留小劉還真的不對了,應該讓他上去幫助唐司令嘛。說來說去也是我的學長,因爲區區經濟糾紛、私人恩怨,造成學長無人可援、馬革裹屍,當真是我的不對。”
劉吉笙給我們幾個圍着揭傷疤,傷口不斷擴大,鮮血已經淋漓盡致得一塌糊塗,虹翔的最後一句話把他最後一塊皮也揭破了。雖然情勢明顯對他不利,他也終於忍不住裸奔之苦,臉紅耳赤脖生筋地跳起來衝虹翔大罵:“媽個逼的,假日本鬼子,你罵誰?!”
“劉師長,我耳朵有點不好使,你對我說什麼啊?”虹翔露出了我本是流氓的猙獰面目,向劉吉笙表露出了自己正軍級比他大兩級的跋扈之意。劉吉笙毫不示弱,企圖從氣勢上反壓昔日的手下敗將,摩拳擦掌地大叫:“你個狗養的假日本鬼子,仗勢欺人,別以爲這裡就沒人能治你了。我告訴你,你還不算什麼……”
從會議開始就一直扮夜叉王的奧維馬斯大人終於忍不住開口了。他一直板着臉,此時依舊面無人色地在虹翔和劉吉笙臉上來回瞧了一好會,這爭吵中的二人爲其氣勢所攝,頓時閉上了嘴。寒寒見虹翔終於老實了,心裡偷笑,在我手心上劃了個記號。那是我們大學時經常玩的花樣,意思是“猜猜誰會倒黴?”
不知爲什麼,在這些方面,我總覺得自己用不着動用任何精神力量便可預知到上將的想法,於是轉過臉對劉吉笙慈祥地笑了起來。果然,上將板着臉問:“你就是阿爾法艦隊的司令?叫什麼名字?”
劉吉笙見上將連他叫什麼都記不得,頓時成了苦瓜臉。正在此時,一直沒說話的陳琪開口了:“大人,他是我方艦隊劉司令,副職。”
“哦,我是說記得你們艦隊管事的是那個挺漂亮的北京小夥子,姓王!嗯,果然不是他。那他還呆在這裡幹什麼?正軍級以下的都退場吧,馬上進行絕密會議。”
劉吉笙同志站了起來,可隨即發現坐在場子外圈的奧維馬斯艦隊中級軍官雖然走光了,可三大行星來的代表除了龍二之外只有他一人站了起來,特別是雷隆多來的三個沒一個動彈。他立即雙眼噴火地望向了虹翔。
虹翔打着哈哈說:“鄙人軍銜雖然才升到上校,可是享受正軍級待遇已經快一年了,小劉你有什麼意見嗎?當時就該向三星總局組織人事部提出嘛!現在,你看是不是……先回避一下?這種絕密場合,不太適合有閒雜人等打擾的。”
陳琪頭也不擡地警告了虹翔一句:“虹司令,雖然你的功績傲人,也請你留一點口德,不要蹬鼻子上臉了。”
“知道啦,知道了。那總督大人你是不是督促一下這個人離開呢?”虹翔嬉皮笑臉卻當仁不讓地繼續在劉吉笙的傷口上撒鹽。陳琪嘆了口氣,擡起頭來對劉吉笙使了個眼色。可是小劉今日受辱太過,卻在這個時候相當不合時宜地發起了驢脾氣,犟着不動。
陳琪美麗的額頭頓時冒汗,單手支撐着額頭以免被人看到窘境,一面頻施眼色。虹翔大概是因爲我的緣故,對她絲毫不省得憐香惜玉,裝作一臉關懷地說:“陳總督啊,你別理他。這種粗人,找倆憲兵拖出去就是了!在學校裡他這驢脾氣就鬧過不少笑話,要不要我跟你說兩個?不信的話,中心艦隊裡北飛的人多哪,你隨便找一個都問得到,都是很經典的典故呢。”
虹翔越這麼說,陳琪的臉埋得越低,卻掩蓋不住被氣得發抖的輕柔嬌軀。至於劉吉笙的反應就更激烈了。他氣得鼻孔脹大、臉頰拉長、口脣充血,看起來竟然真與驢有幾分相似。
我正準備向寒寒彙報這個發現,再忍不住這場鬧劇的奧維馬斯大人發飆了。他馬着臉對陳琪說:“陳總督,雖然這是本座的份外話。但作爲三星總局在前沿的最高領導,我覺得有必要對你提出一些建議。這個副司令還是換了吧。你要什麼人,可以到我艦隊來要一個替代。副師級以下也算人才濟濟,甚至開巡邏機的都有不少比他強些!那麼大的人了,不識眼色,丟人現眼的!張副,你那個後進軍官培訓班也要開期了吧?我看這人可以作個典型,交給你培訓培訓!”
待張寧點頭表示同意接受這個塄頭青後,他才象徵性地問:“陳總督,本座這麼處理你可有什麼意見沒有?”
“沒有沒有。”陳琪頭也不擡,象送瘟神一般地忙不迭地說:“大人的意見很對,小劉是該去鍛鍊鍛鍊了。替換人選的事,等王司令回來了後商量吧。”
沒等劉吉笙表演出悲憤撞牆的戲份,上將便召來了憲兵把已經半石化的他拖了出去。當天最令人歡欣鼓舞的一場活劇終於在我們依依不捨的戀慕中落幕了。大家調整了半分鐘心情,立即如沒發生過這回事一般討論起了正事。
其實呢,正事確實該討論,但是許多事都以形勢決定,並非個人意願可以徹底左右。套話一多,未免失於無聊,絕沒有這種地痞罵架的場面來得過癮。上將一聲詢問:“本座意欲組織一次名爲‘日炎’的聯合作戰行動,調集三星所有軍力對費里亞海盜的行蹤進行梳網式偵查,然後予以殲滅性打擊。大概需要三位不吝實力予以相助,有問題沒有?”
“沒有,沒有!”我和永尾搶着喊出了口號,陳琪也埋着臉點了點頭,低聲說:“我也同意。”
既然意見難得的如此一致,四大單位便很快依彼此利害關係和軍事實力分好了工:
奧維馬斯艦隊:留出戴江南分艦隊分兵保衛三星,其餘所有可動員力量都出動。郭英雄分艦隊作攻擊主力,其餘七個可全員出動的分艦隊分區域執行不間歇偵查任務。不成編制的艦船和人員留駐大十字架待命防禦;
阿爾法艦隊:參與奧維馬斯艦隊的偵察編隊;
雷隆多艦隊:作爲主力參與本次剿滅費里亞海盜行動。紅艦隊和郭英雄分艦隊(即上將直屬分艦隊)均具有現代級艦隊實力,作爲剿滅行動的主力艦隊,各自臨時統轄四個主營搜索偵查的分艦隊,一旦發生戰事可立即接管全面指揮權,向其餘艦隊下移動和戰鬥指令;
亞當斯:提供所有後勤。
“具體的安排,我們下來分別再議。”奧維馬斯上將一臉嚴肅地說:“從現在開始進入戰時緊急狀態。另外,金副司令,今日你的表現未見得便無可挑剔。然而本人是個愛才之人,所以纔會對你的過分言行有所忽視,希望你在戰場上能夠不負我的希望,有所作爲!”
虹翔好像深深地給他鎮住了,作出了感激涕零的表情,連稱:“是,是!卑職一定全力作戰,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這句話也同樣贈與在座諸位,凡是在本次行動中立下功勳的,本座將不吝封賞,必然績到功到,絕無虧欠!賞罰分明爲千古治軍之道,凡有誤軍情、有負職責的,也定會依律嚴懲不饒!你等可明白?!”
“明白!”在場的十幾個正軍級領導都以吃奶的力氣齊聲喝了出來。
“嗯,不錯,有氣勢。只要有這種必勝的信念,我們就成功了一半!”上將滿意地點了點頭:“要記住,敵人孤立無緣,完全靠在宇宙間漂流、偶爾掠奪邊緣礦星予以補給。以今日的裝備人員,我們只要在戰術上予以重視,是絕對不會失敗的。這是必勝的一戰,旨在練兵,大家要有信心!”
會議開完後,我留下來與奧維馬斯專門談了一下戴江南艦隊鎮守三星的安排和地方支援問題。這些之前後有預案,而且在當前情況下,雙方都難得很爽快地沒有作梗,三兩句話也就完成了。出門未見寒寒和虹翔等候,心裡正在奇怪,卻發現走廊拐角上立着一個纖細的身影,正是陳琪。
我深吸了一口氣,走上前去:“有什麼事?”
“是有些話想問你。”陳琪慢慢回過頭來,用一種非常複雜的眼神看着我:“還記不記得,一年之前,我們在這裡說了些什麼?”
這是幹什麼,算總帳嗎?可這也不是個算帳的時候啊。我滿心疑惑地擡起眼來與她直視,說:“自然記得,也許一輩子也不能忘記。”
“只是也許嗎?”陳琪的聲音尖銳了起來:“你輕而易舉地忘記了所有的傷痛,不承擔一點罪孽和負疚,用盡一切手段只用一兩年便成了割據宇宙一方的暴發戶!我完全沒有辦法理解,你這人究竟是怎樣想的,你現在究竟是爲什麼而活?”
“你曾經幾乎瞭解過我,但現在已經不同了。”我淡淡地迴應道:“沒有人理解我,我也不希望有人理解我。就當我是團行屍走肉,做着一切機器應當做的事又如何?”說完便越過陳琪,向外走去。只聽她在背後冷冷地說:
“不要囂張太過了,很多人都盯着你。”
威脅我嗎?我忽然想起初中時的一句口頭禪“我怕誰來?”,頓時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爲了避免給陳琪造成更大的刺激,我加快腳步離開了那個我們徹底鬧崩的懷舊之處。
三〇六八年七月七日,人類世界的三星軍和月球守衛軍傾巢出動,意圖徹底剿滅費里亞海盜的“日炎”作戰正式開始。對於此次作戰,我並非沒有疑慮。一年以來,奧維馬斯艦隊的實力是以級數擴張的,一年前我與奧維馬斯議定的並肩作戰、瓜分宇宙的意向協議早已隨着這種實力的巨大差異土崩瓦解了。雖然我們的艦隊實力與其主力艦隊相當,但在這次日炎作戰中便可看到數量上的巨大差異——在上將大人的軍威之下,我們的軍力一旦脫離雷隆多行星的防禦圈,實在沒有什麼自保自重的可能。
基於種種考慮,我把雷隆多託付給了寒寒,自己偷偷混上虹翔的旗艦。找了個艙位美美地睡了一覺,等出發了八個小時纔去與他見面。他見我也在艦上,頓時臉色變了,立即嚷嚷道:“回航,回航,來不及就開艙,給我把這個閒雜人等趕下去!”
“哎呀,我怎麼會是閒雜人等?我可是正牌的艦隊司令呢。”我嬉皮笑臉地說。
虹翔懶得理我,指着我轉頭向指揮艙的諸人發問:“你們,都說說,他是什麼人?”
紅艦隊最近幾個月擴軍很快,我又懶得天天往艦隊跑,以至於除了虹翔的幾個核心幕僚,那些新進的小妹妹們對着我都露出了一臉茫然狀——可見平日懶得常在電視上露臉講話是有極大的壞處的,這大概是特務出身者的必然劣勢。
“別這樣,別這樣。”我見民意對我不利,立即哀求道:“怎麼着也得給我個機會嘛,向你學兩招。”
“學什麼的,可以在虛擬機上學,用得着跑到前線來嗎?”虹翔沒好氣地說:“現在的情勢微妙得很,我真不知道,你跑上來對我們是有利還是有害。”
“既然無法分辨是非,又無法抗拒,就閉上眼睛承受這個結果吧。”我露出腕錶給他show了一下:“現在回航的話,耽誤的時間可就太久了,上將會把你的上校砍到少校去的。聽話啊,乖,相信我吧,一定會有用的。”
虹翔大不滿意,嘴裡還是不住地嘟嘟囔囔,可也只得無奈地接受了這個我強加給他的現實。與這場爭辯無關的是,攜帶着雷隆多兩大巨頭的紅艦隊正頃刻不停地向着宇宙深處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