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哥風風火火、馬不停蹄地請來了大夫。大夫捏着自己的小鬍子,一診脈就擺擺手,直說並無大礙。
東哥急得面紅耳赤,“那少爺咋還不醒過來呢?”
大夫抖了抖他的兩撇小鬍子,“氣血瘀滯,但好在少爺身子骨健朗,所以沒有大礙。再睡上個把鐘頭就醒過來了。”
東哥懸着的心這才落了下來。
坐在一邊一直一言不發的古鏡川靜靜地掃視了一眼蕭墨遲便離開了,自去忙自己的事情。
日頭西斜的時候,蕭墨遲才悠悠地醒轉過來。
東哥激動難耐,顛顛兒地跑去向二當家的彙報。
古鏡川聞言,手別在身後與東哥一道去了蕭墨遲的臥房。
早已有傭人燉好了滋補的湯奉了上來。蕭墨遲此時正披着衣裳,坐在榻上,捧着湯發着呆。他並不甚關心他是如何又回了蕭氏魚莊,也不大惋惜他未能成行的江南之旅,因爲自打他醒來後,滿腦子便都是隻有一面之緣的顧姑娘。
哎!
蕭墨遲嘆口氣,剛舉到嘴邊的勺子又完好不動地擱回了碗裡,就連古鏡川和東哥進了房間他都不曾察覺。
東哥走到榻邊,揮了揮手,“少爺,二當家的來了。”
蕭墨遲這纔回過神,一扭頭衝着古鏡川說道,“錢簍子,這京城可有姓顧的……”
蕭墨遲的話還沒說完,古鏡川便冷冷地打斷了他。他可沒閒工夫在這兒聽這個不靠譜的少爺閒扯淡。
“你早上出門的衣裳呢?”
蕭墨遲順手把湯碗遞給了東哥,憨厚一笑,“抵飯錢了。”
古鏡川不動聲色地繼續問道,“玉扳指呢?”
蕭墨遲突然尖叫道,“呀,我的毛驢。”
古鏡川不爲所動,堅持問道,“你的玉扳指呢?”
蕭墨遲笑嘻嘻地說道,“錢簍子,你聽我說,那頭小毛驢長得可水靈了。改明兒我就去把它領回來,讓你也瞅一瞅。”
古鏡川耐不住了,加重了語氣,“玉扳指呢?”
蕭墨遲知道這回是賴不過去了,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道,“換毛驢了。”
古鏡川冷笑道,“好,好,很好,很好。”
蕭墨遲一擡頭,又嬉皮笑臉道,“那頭毛驢確實很好。”
古鏡川當然不和蕭墨遲扯皮,手指輕點着桌面,問道,“玉佩呢?”
蕭墨遲一聽這話,習慣性地摸了摸腰間,爾後驚呼道,“呀,還在顧姑娘的手裡。”
顧姓可是大慶朝的皇姓,禾之晗先前無波無瀾的話又在腦海裡轉了一圈。古鏡川心裡咯噔了一下,這顧姑娘想必就是當朝公主了。這個敗家子現在不僅能敗家,還能惹是生非了。
古鏡川心裡恨恨的,裝作對他的豔遇漠不關心的樣子,吩咐東哥去書房拿他的算盤來。
東哥得令,愁眉苦臉地去了。他總以爲少爺這趟出去受了這樣的苦,二當家的會對少爺網開一面,可看眼下的形勢真是無異於癡人說夢了。
蕭墨遲一想起陪伴了自己多年的玉佩,心中堵得慌。但一轉念,顧姑娘嫵媚、溫柔的笑容便又在眼前盛開了,他的胸口也好似舒坦了。他默默地安慰自己道,“這說明我與顧姑娘緣分未盡。這玉佩就是信物。孃親,你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我與顧姑娘再見面。”
蕭墨遲正兒八經地禱告了一番後,又衝着古鏡川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問道,“錢簍子,京城有姓顧的大戶人家嗎?”蕭墨遲不精於讀書,但常年混跡於市井,看人倒有幾分門道。那顧姑娘從穿着、打扮到言行、談吐,無疑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所以蕭墨遲積極地開動了自己並不大靈光的小腦瓜,準備從京城的顧姓大戶人家着手,尋找顧湄顧姑娘。
東哥終於氣喘吁吁地抱來了算盤。二當家的這算盤可不簡單。框架是玄鐵與黑金澆築而成的,沉得很。算盤珠子則是冰涼入骨的寒石,粒粒通透圓潤。
古鏡川單手接過算盤,也不擡頭再看蕭墨遲,便噼裡啪啦地算起了帳。
“你的那件衣裳,是錦綢今年的新料子,料子錢再算上手工費得有六十兩文銀。”
“玉扳指,姑且算你二百兩文銀。”
“玉佩,二百兩文銀。”
說到此處,古鏡川撥算盤的手頓了頓,爾後擡頭朝着蕭墨遲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一共是四百六十兩。你每個月的零花錢是二十兩,上次去賭莊已經免了你三個月的零花錢,這次再繼續往後算吧。”
古鏡川心裡已經打定了主意,這憑空消失的四百六十兩一定要從武直的身上討回來。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輕易饒了這個敗家子。
蕭墨遲苦兮兮地哀求道,“錢簍子……不不,二當家的,你高擡貴手,千萬別和我這麼較真。”
古鏡川本欲收起算盤離開,一聽蕭墨遲的話便停住了腳步,一本正經地說道,“較真?如果較真的話,請大夫的錢,新來的看門的,你沒領回來的毛驢,都得給你好好算一算。”
蕭墨遲驚得張大了嘴巴,心裡腹誹道,真是吃人不吐骨頭。他未再反駁,而是笑呵呵地恭送着這一尊大佛。
大佛前腳剛走,蕭墨遲後腳便拉着東哥抱怨了個天翻地覆。
不想就在蕭墨遲的唾沫星子飛濺的時候,這尊大佛竟又折了回來。
自打聽見了蕭墨遲口中的“顧姑娘”後,古鏡川的心頭便梗着一根刺。有些話自然不能和這個呆呆傻傻的少爺直說,但是旁敲側擊也未必不可。打着這個主意,他便又折回了蕭墨遲的臥房,不想恰巧遇上了蕭墨遲義憤填膺的控訴。
古鏡川倒很平靜,“哦,吃人不吐骨頭?”
蕭墨遲慌了,裝傻充愣道,“東哥,咱們上次看的那齣戲就叫吃人不吐骨頭,是吧?”
東哥哭喪着臉不敢搭話。
古鏡川撫摸着自己的算盤,淡淡地說道,“去祠堂裡跪着好好反省一下,晚飯也免了吧。”
蕭墨遲耷拉着腦袋,有氣無力地點點頭。
目送着蕭墨遲離去的背影,古鏡川的心難以平靜。顧姑娘的事兒還是延後再說罷,但少不得要看緊他一些。
蕭墨遲推開了祠堂的門,眼睛一時間沒法適應這突如其來的黑暗。他苦笑一番,閒話家常一樣地說道,“遲老頭,錢簍子讓我來陪陪你。”
狹小且黑暗的祠堂裡並無人答話,靜悄悄的。
蕭墨遲又苦笑,取出火摺子點亮了蠟燭,恭恭敬敬地上了一炷香。
蠟燭微弱的光搖晃着,映亮了祠堂裡唯一的牌位。牌位上書“遲健之靈位,蕭墨遲奉祀”。這靈位乍一看讓人摸不着頭腦,而蕭墨遲此時陰晴不定的表情也讓人摸不着頭腦。
蕭墨遲原是跪在牌位前,這時卻大不敬地盤腿坐在了蒲團上,看着眼前的牌位,不知在想些什麼。
自從蕭墨遲記事起,他便不知父母,只知遲健與古鏡川。遲健的脾氣好得很,天塌下來也能一笑了之。平日裡,他既當爹,又當娘,悉心照料蕭墨遲,苦口婆心地逮着一切機會給他講各種大道理。古鏡川則不然,撞不見蕭墨遲也罷,一撞見他便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揪住他的衣領,逼着他練各種武功,折磨得他嗷嗷亂叫。漸漸地再長大一些,遲健赤手空拳打拼來的魚莊和錢莊,竟都冠上了他的姓,蕭。這時,他會假裝深沉地追在遲健的身後詢問自己的父母是何許人也。遲健卻閉口不提他的父親,只說他的母親是這世間最好的女子,姓蕭。那枚鴛鴦玉佩也是那時遲健親手系在了他的腰間。一晃又好些年過去了,蕭墨遲總暗暗懷疑自己在遲健的眉眼間看見了自己,更疑心自己的“遲”便是遲健的姓氏。他喜歡裝傻充愣地管遲健叫“爹”,更經常在他酩酊大醉的時候,費盡心機地套他的話,但遲健卻總是讓他尋不到任何破綻。
蕭墨遲並不死心,直到遲健死去的那一天。
從去年起,遲健的身子骨便一日不如一日了,但依舊硬撐着掌管着魚莊和錢莊裡裡外外的大事、小事。他熬到月前,身子撐不住了,溘然長逝。
蕭墨遲屏退了傭人,親自替遲健擦洗身子,換上了乾淨的衣裳,好送他上路。
看着遲健形銷骨立的身子,蕭墨遲悲從中來,怨自己整日裡只知搗亂、瞎折騰,卻不曾幫過他一絲一毫。但擦洗到下身的時候,蕭墨遲的這股悲卻有了幾分滑稽和可笑。
遲健竟是個閹人!
蕭墨遲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匆匆地擦洗完了事。自己竟追在一個閹人的後頭似真似假地喊了好些年的“爹”,真是滑稽!
遲健入土爲安後,蕭墨遲的悲傷也被最後的一抔黃土給掩埋了。他又回覆了原樣,本着損己不利人的精神,一個勁兒地瞎折騰。今兒個想去賭莊裡發點兒小財,明兒個想學小攤販擺攤兒,再過個幾日,又想去江南賞春。
“遲老頭,在天上能看見江南的春天嗎?”蕭墨遲從回憶裡抽出身來,平靜地絮叨着。這幾日他已經漸漸地平靜了。閹人又如何?那個待他數十年如一日的遲健終歸是他生命裡最重要的人。
祠堂裡依舊靜悄悄的。
蕭墨遲卻越說越興奮,“哎哎,遲老頭,我今天出去見着了一個姑娘,姓顧,單名一個湄字。”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我跟你說,那可真是人如其名,長得跟畫裡的似的。”
“你也會保佑我再見到她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