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莊並不趕早市,所以往往都得日上三竿的時候,纔有夥計卸下店鋪的門板,開始清理打掃,準備迎客。
今兒個夥計才卸下門板,便有三名男子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爲首的那一位委實生得魁梧,氣度不凡,穿一身暗色長袍,明眼人一看便知價格不菲。後頭跟着的那兩位,一位做書生打扮,另一位則抱着一柄劍,面無表情地打量着四周。
夥計忙迎上前去,“三位爺,裡面請,裡面請。”
爲首的男子揮了揮自己蒲扇一般的手掌,“去給爺把你們少爺找來。”
夥計這下有些摸不着頭腦了。要知道,這魚莊裡裡外外、上上下下全是二當家的一手打理的,少爺是從不管事的。夥計遲疑了一會兒,又笑着說道,“我們這兒是二當家的管事,要不我給你們把二當家的找來。”
爲首的男子雙目圓睜,聲音渾厚如落地驚雷,“爺要找你們少爺,你給我找什麼勞什子二當家的,快去。”
夥計被他這麼一吼,心中禁不住七上八下,正一籌莫展的時候,二當家的來了。
夥計心中激動,幾乎淚溼眼眶。他還是破天荒地頭一回這麼情願見到二當家的。
空蕩蕩的店堂裡杵着這麼三個人,任誰也不會看不見。只是,古鏡川一見這三人,臉色一轉眼間便沉了下來。他快步走到三人的跟前,打發夥計離開了才低聲說道,“不知肅親王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爲首的男子凝神一看,爽朗地大笑道,“爺道是誰呢,原來是熟人。熟人好辦事,去,把爺給蕭墨遲找來。”
古鏡川的面色陰沉至極,“肅親王究竟來這魚莊所爲何事?”
肅親王卻拖過一張凳子,大大方方地坐下了,仰着頭看着古鏡川,但氣勢卻並未矮下,“古鏡川,爺的事還輪不到你來管。”
古鏡川略略退後一步,雙臂環在胸前,掃視了一眼抱着劍的陳琛,嘲諷一笑,“據我所知,肅親王該被軟禁在府中才是,今兒個怎的還能出來閒逛?”
肅親王並不理會古鏡川的挑釁,有意無意地撣了撣衣襟,“爺今兒個就是小皇帝放出來的,咱叔侄倆的事還輪不到你個大內侍衛來多嘴。”
“哦,不對。”肅親王頓了頓,環視了一圈魚莊,“現在是二當家的。我說大名鼎鼎的古鏡川從被趕出宮後怎的就沒了消息,原來窩在這兒悶聲發大財呢。”
古鏡川的笑容很是淡漠,“好說好說。”
肅親王正欲再說些什麼的時候,古鏡川毫無表情地說道,“三位若是吃魚,樓上廂房請。既是熟人,古鏡川自然得好好招待招待。”
“若是不吃魚,三位便請回吧。”古鏡川的語氣格外平淡,面上的表情卻很凝重。他的指尖甚至已經隱隱繞動着真氣了。這三個人在魚莊裡多待片刻,便會多一分危險。肅親王與他的管家魏舒行不善武功,唯一需要對付的便是陳琛了。但嚴格說起來,陳琛也並非肅親王的侍從,而是看住他的眼線,所以想來該不會爲着肅親王與自己玩命纔是。
古鏡川不易察覺地調整了一下呼吸,準備動粗將這些不速之客全都請出魚莊去。他很滿意肅親王現在的位置,背對着大門,若無意外,一記排山掌便可將其推到店外,魚莊至多損失幾張桌子而已,並不算慘重。
古鏡川暗暗運着氣,一雙眼睛卻在陳琛的身上不住地轉悠着。這是此刻他唯一需要提防的人。陳琛卻渾似當古鏡川不存在一般,抱着自己的劍,立在肅親王身後丈把遠的地方,眼神也不知落在何處。
古鏡川的排山掌幾乎已經呼之欲出了。他對着肅親王冷冷淡淡地說道,“王爺再不回,莫怪古鏡川動粗了。”
肅親王卻渾不在意,一臉無賴相,“動粗?瘦死的駱駝都比馬大,爺雖不被小皇帝待見,好歹也是他親叔叔。傷着了爺,你這魚莊上上下下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古鏡川聞言,臉色忽變。肅親王這番話不假,是他一見着這三位瘟神,急得昏了頭,竟失了冷靜,以至於幾乎釀成大禍。肅親王留不得,但確實不該這麼請出去。
“去把蕭墨遲給爺叫來。”肅親王重複道。
古鏡川立在原地,收了掌勢,但卻一動不動。
肅親王無奈,許久之後才補充道,“你也知道爺在關禁閉,沒有小皇帝的允許,爺哪出得來?”
肅親王一時之間雖不明白爲何當年的大內侍衛會在這魚莊管事,但見他的模樣,心中也是想護蕭墨遲周全。昨兒個,他在府裡閒極無聊,拖住了送菜的老農嘮嗑。老農對着這位王爺倒也毫無懼色,把這京城裡大大小小的事兒全都說與他聽了一遍,其中最讓他在意的便是蕭墨遲招親。從蕭墨遲誤闖進肅親王府的那一刻起,肅親王便知道,這人一定是那位故人之後。雖不知小皇帝現如今可知道蕭墨遲的存在,但這個身世總歸是個潛在的危險,指不定哪天就被小皇帝悄無聲息地嘎嘣了。他央求老農出府弄來了一張蕭墨遲招親的告示,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研究了整整半日。
晚飯的時節,魏舒行在陳琛的飯菜裡下了一劑蒙汗藥,肅親王這才得着了機會與魏舒行商議了一番。
“爺把自己的閨女許配給他,你看怎樣?”肅親王被皇上關了禁閉之後,身邊的一羣謀士走得走,散得散,只餘下魏舒行一人,依舊忠心耿耿,所以肅親王對魏舒行格外信任。
魏舒行面色不豫,“王爺是想保他一生平安?”
肅親王一生粗豪,難得露出了悲傷的表情,“我當年沒能保住老師一家,現在他是老師唯一的後人,我自然要……”
魏舒行聞言,輕輕地搖搖頭,“當今聖上心狠手辣,他若是想除去蕭墨遲,即便他是您的女婿,也不一定能救他一命。”
肅親王的眉頭也緊鎖着,沉默了片刻之後才說道,“看,你也只說是不一定能救他一命。”
魏舒行不知該如何回答,便索性保持了沉默。
肅親王卻喃喃自語道,“當年爲蕭家求情的人,只有我活了下來。爺就再賭一把,賭小皇帝還是會顧念親情。”
魏舒行嘆口氣,無奈地點點頭。
主僕兩人隨後便守在了陳琛的廂房。未到時辰,陳琛便悠悠地醒轉了過來。
肅親王端坐着,自顧自地喝着茶,“你這武功真是日益精進,舒行的迷藥下去了,就是牛也得昏迷上五六個時辰,你卻這一會兒便醒了。”
陳琛坐在榻上,目光在主僕二人之間來回轉悠,“魏先生好手藝,現在的迷藥製得真是無色無味,一點兒也察覺不出來。”
魏舒行淡淡一笑,“雕蟲小技。”
陳琛被這主僕倆下藥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但這還是頭一回主僕二人齊齊地等着自己醒來。他問道,“肅親王可是有事想請我代爲轉達給皇上?”
肅親王大笑,“和聰明人說話就是輕鬆。爺想出府一趟。”
陳琛眼皮子也不擡,看着肅親王的這段時間裡,比這更加稀奇古怪的要求他已經聽得多了去了。他調動內息遊走了周身,沖淡了迷藥最後的一點效力,“出府做什麼?”
肅親王神秘一笑,“京城裡最有錢的少爺,不不,只怕是全大慶最有錢的人在招親。爺只是個落魄王爺,閨女卻多得很,總得爲自己的閨女尋個好去處吧。”
肅親王妻妾成羣從不是件隱秘的事兒。他被關皇上關了禁閉之後,已經遣散了不少家眷,但縱是如此,現如今府裡還是有三十幾名妻妾。令人稱奇的是,這些妻妾所出均是女兒。肅親王對此倒也不甚介懷,只是他這個爹當得卻委實不稱職。不得寵的小妾所生的女兒,肅親王一年也見不上一回,名字喚不出來不說,臉模樣兒竟也認不出。怎的他今日卻要做個好爹爹了?
陳琛最是溫和,即使是皇上的眼線,也從未與肅親王府的人紅過臉。他淡笑着說道,“既是王爺的女兒,我大可寫密函求皇上賜婚。”
肅親王忙搖頭,“不不不。爺這麼一大家子的人只有這有錢的主兒才養得起。”
陳琛思量着反駁的話,但半晌過後也只有一個“可是……”在嘴裡打轉。
肅親王佯裝不悅,“爺想找個有錢的女婿,這皇上也不讓嗎?”
陳琛不吭聲。
肅親王卻好似真動了怒,在廂房裡來來回回地走着,“這也不讓,那也不讓,這個小皇帝還不如逼死爺算了。以後就讓天下人戳着他的脊樑骨罵去,害死親叔叔,看他以後怎有臉面去面對列祖列宗。”
陳琛毫無反應,見怪不怪。肅親王脾氣一向暴躁,在府裡待得厭煩了,總得揪住皇上罵幾句才舒心。
陳琛思忖了片刻才說道,“密函我可以遞上去,但皇上允是不允便與我無干了。”
肅親王這才轉怒爲喜,“自然。自然。舒行,筆墨。”
魏舒行在桌上鋪開紙,磨好墨,手一攤,“請。”
陳琛無奈地笑笑。這對主僕一貫如此,相處這許久之後,他並不討厭二人,但是職責所在,身不由己。
密函連夜被送進了宮中。肅親王與魏舒行也不提去歇息的話,竟在陳琛的廂房裡擺開了棋局。陳琛也不在意,自去打坐靜修。
皇上的回信來得也快。陳琛看過之後,並不言語,遞給了肅親王。
肅親王打開一看,只有一個龍飛鳳舞的“準”字。他心裡的石頭這才落了地,與魏舒行相視一笑,但魏舒行的笑裡卻有幾分苦澀。
只是,肅親王這千方百計地才得了皇上的應允,但卻沒料到在古鏡川這兒被絆住了。
古鏡川心裡苦苦思量着究竟該如何請走這三尊大佛。國公案才露端倪,肅親王便迫不及待地站了隊,最後落得被軟禁在自己府中的下場。他費盡了心思想將蕭墨遲與敏感的人和事割開關係,若再與肅親王牽扯上干係,豈不是前功盡棄?更何況,如今的聖上心思縝密,城府頗深,魚莊只怕一直在他的密切注視之下,肅親王所謂的准許怕也只是皇上的將計就計,誰知道他心裡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呢?
肅親王見古鏡川絲毫沒有動靜,有幾分泄氣,“爺就想找個女婿,怎的就這麼難?”
古鏡川詫異萬分,“女婿?”
肅親王從袖中掏出招親告示拍在了桌上,“爺的閨女都要參加。”
陳琛一聽此話,毫無反應。這位王爺一向不按常理出牌。
魏舒行則輕聲提醒道,“爺,您最小的閨女今年才兩歲。”
肅親王只當聽不見,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古鏡川,看得古鏡川頭大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