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腹的傷口裂開了, 殷紅的血液浸溼了少年雪白的衣衫,他還沒說話,只聽木廊盡頭的那道門一開,那對中年夫婦匆匆走了出來。
“怎麼了這是?”被攪擾了睡眠, 麻吉的臉色有些不好。
但她擡眼瞧見謝緲便愣了一下, 隨即又瞧見院裡的水盆, 心下便明白過來, 於是她忙走過去, 卻不防那少年扯下腰間的白玉配飾, 剎那之間便有纖薄的劍刃抽出, 那纖細的劍鋒已對準她的眼睛。
他眼底戾氣極重,暗沉沉的, 教人後背生寒。
“緲緲, 是麻吉嬸嬸救的你。”
戚寸心忍着疼,拽住他的衣袖。
少年沒有多少血色的脣微抿,垂眼瞥她一眼, 劍鋒仍然停在麻吉的眼前。
“年輕人, 你再不讓麻吉給你妻子引蠱,她手臂就要廢了。”所古興忙說道。
戚寸心也朝他搖頭, “放下。”
少年對上麻吉那雙平淡的眼睛,到底還是依戚寸心所言,收了鉤霜。
麻吉一聲不吭,回屋拿了幾樣東西來, 替戚寸心及時放了血,纔將方纔那隻跑進她血脈裡的蠱蟲給引了出來。
然後她才說, “衣裳我和所古興自己會洗,偏你這丫頭什麼都要做, 我的衣裳裡藏了多少蠱蟲你知道嗎?”
戚寸心的臉色還有些發白,耷拉下腦袋。
但很快,她的頭腦有些眩暈,若不是身後的謝緲及時扶住她,她就要從凳子上摔下去。
僅僅只是閉了一下眼睛,她再睜眼卻發覺眼前變得有點模糊,所有事物在她眼裡都彷彿籠着紗一般,有點霧濛濛的。
“麻吉嬸嬸,我看不清了……”她的聲線有些發抖。
麻吉見少年的臉色變了,便搶先道,“只是餘毒而已,再過個十來天,你的眼睛自然就會好的。”
那蟲子是麻吉近來最喜歡的蠱種,有劇毒。
即便她及時替戚寸心將蠱蟲引了出來,但她體內還有毒素殘餘,這不但會影響她的視力,還會使她手臂疼痛,甚至於嗜睡。
但只要用些藥,至多十天,這些症狀都會消失。
“你這幾日就什麼也別做了。”
饒是麻吉這般性子怪的人,也很難不爲小姑娘這幾日的作爲而心生幾分動容,這姑娘模樣生得好,人也勤勉,不但做飯做得好,不重樣,還會幫她做一些精細漂亮的繡活。
屋漏偏逢連夜雨,戚寸心原以爲能和謝緲撿回兩條命就已經算幸運,哪知她如今又中了蠱毒,視線模糊,手臂也時常刺疼。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太陽下山,也不知什麼時候晨光乍現,一如麻吉所言,她常是嗜睡的,有時只與謝緲說上一兩句話她便會不知不覺地睡過去。
“緲緲,我不想睡的。”
她醒過來還有點懊惱。
“睡也沒事。”
他話音才落,便見她忽然湊得很近,頓了一下,謝緲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他已經習慣了,這兩日她時常會這樣,湊得近,才能將他的輪廓看得略微清晰些。
“娘子,銀霜鳥只剩一隻了。”
如此寂靜的午後,蟬鳴早死在了立秋的前夜,少年擁着他的妻子,看向窗外屋檐。
“那徐大人他們應該很快就能找到我們了吧。”
戚寸心只聽他這話,便循着有光亮的地方望去,但那光線落在她眼睛裡毛茸茸的一團,她看不太清外頭的屋檐。
兩隻銀霜鳥一直是由徐允嘉馴養,此前在仙翁江遇險,她與謝緲流落山野時,也是一隻銀霜鳥爲徐允嘉引路,他們才找來的。
可那晚混亂之下,也不知徐允嘉他們脫險沒有?
“希望他們都能平安。”戚寸心忽然說道。
下午所古興在山上打了兩隻兔子回來,打算等晚上麻吉回來烤兔肉,但天都黑透了,麻吉仍遲遲不歸。
所古興正打算點個燈去外頭尋她,麻吉卻忽然回來了。
她不但回來了,還帶來了三個人。
“姑娘!”
戚寸心才被謝緲牽着走到門口,她扶着門框便聽到了這樣一道熟悉的女聲。
“是子茹嗎?”她試探着開口。
天色暗淡下來,她的眼睛就更看不大清了。
“姑娘,您的眼睛怎麼了?”子茹臉色一變,忙上前來扶住她的手臂。
“不小心碰了蠱蟲,眼睛有點看不清楚,過幾天就會好的。”
戚寸心解釋道。
“姑娘,是奴婢和子茹不好……”子意瞧見她比之前還要消瘦些,纔到她身前來,便忍不住掉淚。
“表弟,表弟妹我們可找着你們了!”徐山霽感知到麻吉的目光落在他的後背猶如針刺一般,他一個激靈,連忙上前喊。
……?
戚寸心辨認出了他的聲音。
謝緲的目光停在他的臉上,平淡無波,但徐山霽還是沒由來地冒了點冷汗。
“鄭姑娘,你不是說你們夫妻是到業城投奔夏家的?這兩名女子自稱是你的侍女,這位徐公子,又稱你是表弟妹,你怎麼沒說,他們跟你們夫妻是一路的?”麻吉的聲音冷不丁地傳來。
戚寸心說自己的叔叔是鄭憑瀾,那麼麻吉自然當她姓鄭。
“她們的確是我妻子的侍女,我們夫妻路遇追殺,情勢緊急,便遣了她們二人去京山郡尋表兄相救。”
謝緲語氣沉靜。
表兄。
徐山霽只聽謝緲親口說出這兩字便哆嗦了一下。
“是這樣沒錯,我是緊趕慢趕帶人來,幸好你們都沒事。”徐山霽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意。
“有這兩隻鳥,找到這兒來也不稀奇。”麻吉掀起眼皮瞧了一眼檐上,昨夜不見的一隻銀霜鳥,如今果然回來了,“你們三個敢下擷雲崖,也算有些膽識。”
麻吉雖說與對面山裡的許多南疆人不大一樣,但她也還是有些排異,“既然接你們夫妻的人來了,那麼明日你們便離開這兒吧。”
所古興將處理過的兔子拿來在院子裡烤了,麻吉則弄了些南疆人喜愛的生拌菜,他們的口味偏酸辣,生拌菜的味道也極鮮,對於從未吃過南疆菜的徐山霽來說,這無疑是一種新奇的體驗。
他也少了幾分對於麻吉,所古興夫婦的畏懼,飯桌上也能與所古興說上幾句話,談及京山郡的富饒繁華。
麻吉靜靜地聽着,見徐山霽這般侃侃而談不似作假的模樣,她倒也信了他是京山郡來的。
“我可以自己吃。”
戚寸心觸摸到謝緲手裡的勺子,她有點不好意思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被餵飯。
謝緲看她一眼,牽着她的手站起來到廊上去,兩人靠坐在廊椅上,一時便背對着院子裡的五人。
“張嘴。”
他將勺子喂到她嘴邊。
月影無邊,廊內只點了兩盞燈,光影交織下之下,徐山霽回頭瞧見他們兩人的背影,有一瞬覺得自己嘴裡的兔肉好像一點兒也不香了。
他再回過頭去,見麻吉和所古興也在看廊內的兩人,便打着哈哈笑了一聲,“我表弟和表弟妹可真是感情深厚。”
麻吉家只剩下一間臥房,一頓晚飯用畢,麻吉便讓所古興收拾了堆雜物的屋子,搬了一個簡易的小牀進去,徐山霽自己鋪好了被褥,已經做好打算在這個有點黴味的屋子裡湊合一晚。
那僅剩的一間臥房,留給了子意與子茹兩人。
徐山霽才沾牀,便見一道身影出現在屋外,他一下站起來,“殿下”兩字纔要出口又被他嚥下,只低低地喚了聲,“公子。”
“允嘉兄收到公子的消息便在擷雲崖上沒動,依公子所言,只有我與子茹,子意下來。”
他忙小聲稟報。
“枯夏將綠筠帶走了?”
謝緲走進來,淡聲道。
“公子怎麼知道的?”徐山霽吃了一驚,隨即他拍了一下腦袋,“難道公子早就知道綠筠這一路上都留了記號?”
難怪徐允嘉見了枯夏帶人馬來,似乎也並不驚訝。
枯夏怎麼可能真的一走了之,將她妹妹丟在京山郡自生自滅,她離開,一定是去搬救兵。
而謝緲命徐允嘉將綠筠帶上,便是逼得枯夏不得不一路追隨而來,要救她的妹妹,她也只能解決他們的麻煩。
院內風聲急促了些,天邊適時添了幾道悶雷聲響。
眼看第一場秋雨便要落下。
戚寸心昏昏欲睡,開門的聲響令她一瞬清醒了些,她在燈火映照下隱約看見他的身影,“緲緲?”
謝緲輕應一聲,擡眼見她披散的長髮還是溼潤的,便拿了一旁架子上的布巾來。
戚寸心坐起身靠在他懷裡,由着他伸手往後替她擦頭髮,沒一會兒她就打起哈欠,眼看便要睡着。
“娘子。”
他忽然出聲。
“嗯?”她迷迷糊糊地應一聲。
“你在我身邊,好像過得一點也不好。”
他的嗓音很輕,像是在她的夢裡。
戚寸心卻在聽到他的這句話後睡意去了大半,但她卻沒動,額頭仍舊抵在他的胸膛,只是隔了會兒,說,“你怎麼會突然這麼想?”
“只是想到你也許會跟我一起死,”少年用布巾擦拭她頭髮的動作很輕柔,他說這句話時頓了一下,似乎是想起那夜她攙扶他往陡峭的山崖底下艱難前行的模樣,她汗溼的鬢髮,發紅的眼眶,他都忘不了,“我就有點捨不得。”
明明以前,他只會想着該如何將她抓得再緊一些。
他停下替她擦拭頭髮的動作,一雙手捧起她的臉,她臉上的傷口已經脫了痂,還有些微粉的痕跡。
窗外終於下起了淋漓的雨,一聲聲拍打着窗櫺,發出脆響。
她看不太清他的臉,卻聽見他清泠的嗓音:
“戚寸心,你一個人長命百歲其實也很好。”
一股酸澀直衝鼻尖,眼淚比腦子反應更快,還沒落下眼眶,潮溼的水霧便已經將她原本就不夠清晰的視線再添一層朦朧的影子。
她敏銳地察覺到了些什麼。
可是嘴脣動了動,她卻始終未能點破。
擦完發,他衣袖一揮,桌上的燭火便滅了。
戚寸心被他抱在懷裡,枕着一窗風雨始終難以安眠,她忍不住去握他的手,只聽一陣衣料摩擦的窸窣聲,她覺得他的呼吸好像有點近。
他好像極輕地嘆息了一聲。
一個吻就這麼毫無預兆地襲來。
他的嘴脣柔軟微涼,順着她的齒關生澀地深入,氣息糾纏着連呼吸都變得灼燒起來,而她的腦子裡翻沸滾燙,一時間什麼都思考不及。
半晌,他輕輕喘息着,輕輕地親了一下她的鼻尖。
這樣的黑夜掩蓋了兩個人臉頰的薄紅,雨聲也令兩個人的呼吸聲顯得不那麼清晰。
她的手慢慢地觸摸他的臉龐,親了一下他的嘴脣。
少年的呼吸有些亂,但在她略有些顫抖的手觸碰到他的衣帶時,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他有點慌亂,“戚寸心……”
“不可以。”
他像是對自己說的。
“你是覺得,你不會回來接我了,對嗎?”戚寸心的聲音落在他耳畔。
少年身形一僵,一瞬擡眼,但在這樣漆黑的夜色裡,他並不能看清她的臉。
他還沒有斟酌好該如何告訴她,她卻已經什麼都猜到了。
隔了半晌,他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裡,說:
“我會的。”
一時間戚寸心無話,手指揪緊他的衣襟,卻好似沉默的對峙一般,她始終不肯退步。
縱然他什麼也不說,她也能明白他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
窗外雨勢更盛,他的吻終究還是再度落下。
凌亂的氣息好似帶着熾熱的溫度,他的手指生澀地勾開她的衣帶,如果不是這樣的黑夜,他們也許誰也不敢多看彼此的眼睛,如果不是這樣的黑夜,一切的感官不會敏銳到肌膚相貼的每一寸都令人戰慄沉淪。
如此晦暗的室內,少年手腕的鈴鐺一聲聲的,彷彿敲擊着他的心跳。
戚寸心神思混沌,遲鈍地發覺頸間添了一抹溼潤,她試探着伸出手去,少年細微的喘息聲近在咫尺,她的手指觸摸到他臉頰微溼的淚意。
他彷彿並不願意被她發現,帶着某種羞恥意味的吻狠狠落下,在她頸間留下道道痕跡。
她嗚咽幾聲,無意識滑落臉頰的淚被他的指腹輕輕抹去。
鈴鐺的聲音很清脆,在耳畔響啊響,也不知是他的,還是她的。
長夜無盡,雨聲淅瀝。
戚寸心恍惚間,聽見他說:
“娘子,我會很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