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坐在門檻的小姑娘面容稚嫩,這長巷寂靜無聲,她捧着臉盯着巷子盡頭看了會兒,又去看一旁那一棵枝葉稀疏的歪脖子樹。
輕快的腳步聲近了, 她一回頭, 那小少年的面容在他身後熾盛的日光裡令人看不真切, 直到他走近。
滿是稚氣的面龐上掛着熱切的笑, 他捧着一碗熱騰騰的面, 遞到她的面前, “你還沒吃飯吧?給。”
小姑娘愣愣地望着他, 片刻又去看他捧到她面前的那碗麪,上面蓋了一顆形狀極好顏色鮮亮的荷包蛋, 綠色的蔥花灑在上面, 湯是晶瑩剔透的。
“這是我自己做的,我的手藝我爹都說好呢。”他一點兒也不認生,熱情得很, 一屁股就在她旁邊坐下來了, “你也嚐嚐看啊。”
她悶悶的,一點兒也不愛講話, 在這裡住了小半月,巷子裡的小孩兒也都不同她玩兒。
只有他一個人總是來和她說話,如今還送來一碗麪給她。
“你叫什麼名字?”
小少年坐在門檻上看着低頭吃麪的小姑娘,一手撐着下巴問她。
“戚寸心。”
她喝了口麪湯, 聲音細弱。
“你這名字真有趣。”
他聞聲便笑,“蛇的七寸, 人的心臟,都關乎性命。”
小姑娘將剩下的半個荷包蛋吃了, 才慢吞吞地說,“是我父親給我取的名字,他希望將來萬事萬物擺在我眼前,我都能憑着我自己的心意去決斷,不爲外物所動。”
或許是年紀小,她只記得這樣一段父親的原話,卻還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
“你爹好像是個很有學問的人。”
他也聽得懵懂,隔了會兒又說,“我爹就是個鐵匠,也沒給我取大名,家裡外頭的人只叫我小九,但我好歹也上過學堂了,就自個兒取了個名字。”
“什麼名字?”她捧着碗,問他。
“賀久。”
小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在陽光底下精神奕奕,他認真地說,“祝賀的賀,長久的久。”
“我希望我能夠活得長久一點。”
“爲什麼?”
“這樣就可以多一些時間,多攢一些家底,日子也就不會這麼苦,說不定我還可以多享受幾年吃喝不愁的好日子。”
小少年仰面,迎着明媚日光,滿眼朝氣,滿懷憧憬。
戚寸心陷在這場遙遠的夢境裡,不知夢外的自己早已淚溼滿枕,她小聲地抽泣,哭得隱忍,攥着衣襟,眉頭緊蹙。
一襲紫衣的少年郎探指輕觸她的額頭,高熱仍未褪,他皺了一下眉,接了一旁柳絮遞來的浸過冷水的帕子,放在她的額頭。
“太子妃高熱不退,今日的生辰宴怕是不能去了。”柳絮的聲音壓得極低。
謝緲不言,只是坐在牀沿,靜默地看着仍在睡夢之中的姑娘,片刻後,他伸手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的臉頰,擦去她的淚痕。
“殿下。”
殿外忽然傳來一道略有些尖細的聲音,“殿下,奴才劉鬆,奉陛下旨意,請太子妃去九璋殿。”
柳絮不由看向謝緲,“殿下……”
今日早朝過後,宮裡便已是沸沸揚揚,北魏樞密院來的密探羽真奇被抓,而羽真奇手底下的賀久與太子妃是舊友的消息便也不脛而走。
一時頗多風言風語。
不用問,必是陽春宮的那位,她怎會放過這麼一個好機會。
“殿下,殿下您可在殿裡?”
劉鬆的聲音再度從外頭傳來。
謝緲面色陰沉,目光落在那珠簾之上,他纔要起身卻忽然被牀榻上的那人拉住手腕。
他一回頭,便見戚寸心不知何時已睜開眼睛。
她面容蒼白,嘴脣也沒有多少血色,另一隻手拿下額頭的溼潤布巾,“我要去。”
“你生病了。”
他回握住她的手腕,並不答她,只是淡聲道:“這些事,你不必理會。”
戚寸心搖頭,“這個時候,我不能不去。”
“柳絮,拿衣服。”
她握着他的手,掙扎着坐起身。
柳絮小心地瞧了一眼太子,隨後便應了一聲,匆匆掀了珠簾出去。
殿門吱呀聲響,緊接着便是柳絮與劉鬆兩人的談話聲,戚寸心聽不真切,她擡眼看向面前的少年,伸手觸摸他的額頭,又探身過去,額頭輕抵他的額頭,可能因爲她的溫度已經足夠高了,也感覺不出來什麼,她只得問,“你發熱了嗎?”
少年明顯精神有些不好,但聽見她的話,他睫毛眨動一下,卻說,“並未。”
戚寸心捧着他的臉,這樣近的距離,他垂着眼也看不到她的眼圈兒不知什麼時候便又溼潤了些,她吸了吸鼻子,說,“明明你查出了北魏樞密院來的探子,可你父皇如今想的,卻是向我興師問罪,你心裡,是不是很難過?”
“緲緲,不要難過。”
她說,“我一點兒也不怕,我正好,也想去聽一聽他要問我些什麼。”
而他隔了好半晌,才身後輕輕摸了摸她的後腦勺,隨即往後了些,擡頭看她,一雙漂亮純澈的眸子裡是毫無波瀾的,他的語氣彷彿從來如此冷靜,他告訴她,“我並不難過。”
也許是發現她的一雙眼睛滿是水霧,他停頓了一下,伸手輕輕地蹭了一下她紅紅的眼皮,“不要哭了。”
不多時,柳絮領着幾名宮娥捧着衣裙首飾進來,服侍着戚寸心洗漱過後,再換上絳紫色金線鳳凰大袖袍,梳起髮髻,戴上鮫珠金步搖和珍珠髮飾。
戚寸心也不讓柳絮替她上妝遮掩蒼白的臉色,隨後便牽起謝緲的手,同他一道走出殿門去。
劉鬆已在殿外等了好些時候,正着急呢,瞧見兩位主子出來了,便立即躬身行禮,“奴才參見太子殿下,參見太子妃。”
謝緲瞧也懶得瞧他和他身後那一行人,牽着戚寸心便下了階梯。
劉鬆在後頭擦了擦額頭的汗意,忙命衆人趕緊跟上。
今日這雨斷斷續續的還在下,只是雨絲綿密些,輕柔些,不像昨夜的大雨傾盆,戚寸心與謝緲到九璋殿時,才走上階梯,將傘交給一旁的宮人,便聽見殿內似乎不止是一人的聲音。
“殿下,殿下!”
劉鬆緊趕慢趕,漆紗籠冠都要跑掉了,他匆忙走上階來,迅速擋在謝緲身前,躬身行禮,小心翼翼道:“陛下只傳召了太子妃。”
謝緲神情冷淡,還未說些什麼,便察覺身旁的姑娘捏了捏他的手指,他偏過頭,正見她朝他搖頭,“殿下,你在這裡等我好嗎?”
當着劉鬆,她只稱他“殿下”。
謝敏朝坐在龍椅上,擡眼瞧見戚寸心被劉鬆領着進了內殿來,他便放下茶碗,只等着她頷首行禮,喚一聲“父皇”,他臉上才帶了點淡笑,“太子妃來了。”
戚寸心應了一聲,擡首時,發現裴寄清坐在一旁,她便朝他點了點頭。
裴寄清似乎是有些擔心她,眉頭是皺着的,但眼下殿內除了謝敏朝,還有竇海芳等人,他到底是什麼話也沒說。
“昨夜死的那個賀久,聽說是你在東陵的舊友?”謝敏朝的聲音傳來。
“是。”
戚寸心垂首應聲。
“你倒是毫不遮掩。”謝敏朝一手撐在御案上。
“兒臣該遮掩什麼?”
戚寸心擡頭,“兒臣在東陵過着什麼樣的生活,做過些什麼事情,父皇知道,這裡的大人們也都知道。”
一名鬍鬚青黑的中年官員朝她拱手行禮,道:“既是如此,臣敢問太子妃,您離開東陵後可與那賀久還有來往?他來我月童,您是否早就知情?他可有與您透露過……”
“這位大人想聽我說些什麼?”
戚寸心打斷他的字句,盯着他,“您是否想聽我說,他的所作所爲我早就知情,他施計離間我與太子殿下我也知情?既然如此,你怎麼不直接說我有通敵之心?這反正就是你心中所認定的東西,不是嗎?”
“這……”那名官員鬍子一動,一時語塞,隔了片刻,他垂下頭,乾巴巴地道:“臣……絕無此意。”
“既然不是,那麼各位大人今日來我父皇這裡,又爲的是什麼呢?”戚寸心脊背直挺,目光從他們這些人的臉上一一掃過。
“這賀久做了伊赫人的狗,依靠漢人身份入南黎卻算計我大黎的儲君,如今還不知他背後到底還有多少算計沒說清楚,可臣卻聽聞,昨夜賀久伏法時,太子妃似乎傷心欲絕?”
那人又開口了。
“所以呢?”戚寸心用一雙眼睛靜默地看了他片刻,“他死了,我就不可以傷心嗎?”
“各位大人稱他作什麼?”
戚寸心面色仍是蒼白的,額頭甚至還有些細密的汗珠,“稱他是北魏蠻夷的狗,想來在北魏被伊赫人強徵服役的漢人軍在各位大人眼中,也都是該死的狗?因爲他們寧願苟活,也不願意以死來明大黎漢人之志?”
“憑什麼諸位大人偏安一隅,卻偏要求在北魏水深火熱的漢人百姓去死?”她眼眶裡蓄起水霧,卻始終未能掉下淚來,“他們曾經就不是大黎的百姓嗎?各位大人好清正啊,太子奔忙多日追查北魏樞密院的密探時也不見諸位大人這般激憤,如今你們質問我,是要我告訴你們什麼?”
“說我幼時顛沛,也曾在東陵,在蠻夷手底下生活,說我不該有這樣一箇舊友,說我戚家縱是滿門忠烈,也終究低賤如塵泥,不似諸位高門大戶,沒有資格做天家的兒媳?”
這位太子妃年紀如此之輕,如今這一番咄咄逼人的話卻驚得他們滿頭是汗,那一直未曾開口的竇海芳當即上前行禮,“太子妃恕罪,臣等絕無此意。”
“諸位縱是不將戚家兩父子和玉真夫人放在眼裡,周靖豐那也不是個擺設,昌宗皇帝親自去請來的人,太子妃到底還是他的學生。”
裴寄清坐在椅子上,適時開口。
“太子妃,臣等只是想知道這個賀久與太子妃之間的關係,絕沒有其他的意思。”竇海芳拱手。
戚寸心卻只是冷眼看他,隨即朝龍座上的謝敏朝“撲通”一聲跪下去,“父皇,請父皇明鑑,賀久在我離開東陵後不久,便被強徵去了綏離的戰場被迫與南黎漢人軍爲敵,兒臣絕無機會與他來往,但今日無論各位大人如何質問,兒臣也絕不後悔爲他收葬,爲他刻碑,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不只是他的事,更是在北魏的漢人百姓所經受的萬千苦難中的一種。”
戚寸心側過臉,再度看向那幾名官員,“他曾是兒臣的朋友,也該是大黎曾經的子民,兒臣只希望這些大人們能夠睜開眼睛看看南黎以外的世道,不要不問緣由,只究惡果。”
她這一跪,又如此哽咽地求謝敏朝做主,彷彿萬般委屈,聲淚俱下,倒令那幾個平日裡最擅嘴皮子功夫諫言的官員一臉訕訕,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這太子妃一哭起來,他們總不能也哭着去再論一番高低吧?更何況她這一遭以小見大,牽扯出如今北魏漢人百姓的歸屬問題,還有綏離之戰,他們便更不敢擅自插嘴了。
“諸位愛卿,戚家父子是我大黎的忠臣,只是當時宦黨張友和清渠黨的李氏兄弟害了他們,是朝廷有愧於他們父子,再說那玉真夫人戚明貞,也是我大黎唯一的女國士,他們皆是我大黎的好臣子,太子妃身爲戚家之後,又是與太子幾經逆境纔回到南黎的患難夫妻,說她與那賀久早有來往,這實在難以取信。”
謝敏朝垂眼看了會兒她烏黑的髮髻,面上仍掛着幾分淡笑,“太子妃說得不錯,北魏的漢人,也是漢家同胞,也曾是我大黎的子民,北魏蠻夷欺辱我漢人百姓,以此彰顯他伊赫人的高貴,這原也是我大黎未能守住北邊的惡果。”
他脣畔的笑意逐漸收斂了些,看向竇海芳等人的目光變得銳利許多,“諸位愛卿爲朕之臣子,爲國爲民,的確也該睜開眼睛,瞧瞧外頭是個什麼模樣了。”
“臣惶恐……”
幾名官員全然沒了方纔理直氣壯的氣勢,連忙跪下,齊聲道。
“謝父皇。”
戚寸心垂首,可眼皮卻好似更重了些,她身形有些不穩,一下便倒在地上。
“太子妃!”
裴寄清嚇了一跳,忙拄着柺杖起身到她身邊,喚了幾聲也不應,他擡頭去看謝敏朝,“陛下,還請陛下快遣人傳御醫!”
“劉鬆!”
謝敏朝似乎也吃了一驚,站起身來走下階梯。
劉鬆才進門,卻見原本等在外頭的太子忽然擡步進來,他纔要去攔,卻撞見少年那雙陰鬱漆黑的眼。
他一顫,隨即便被謝緲一腳踢倒。
“殿下……”劉鬆的漆紗籠冠掉在地上,他顫顫巍巍地喚了聲,卻見那紫衣少年頭也不回地進了內殿。
他忙站起來,匆匆跑進去。
謝緲才進內殿,便瞧見裴寄清扶着昏迷不醒的戚寸心,而她滿臉是淚,臉色蒼白,看起來那樣可憐。
他上前去將她抱起來,接着擡眼,一一掃過竇海芳以及他身側那幾名官員的臉,他一張漂亮的面龐透着幾分陰沉。
竇海芳幾乎不敢對上這位太子殿下的那雙眼睛,他低下頭去,而他身邊的那幾名官員早因太子冷不丁的這一眼,而汗溼了脊背,縮着脖子躬下身,大氣也不敢出。
“繁青,先叫御醫來給寸心瞧瞧。”謝敏朝見他抱起戚寸心要走,便道。
“不打擾父皇。”
謝緲輕輕頷首,語氣是冷的,根本不做停留,轉身便抱着戚寸心走出去。
少年衣袂帶風,謝敏朝擡眼只來得及瞧見他紫色的衣襬,隨即便再瞧不見人影。
謝緲抱着戚寸心從九璋殿出來,柳絮和子意,子茹等人便立即迎上去,子茹瞧見戚寸心好似昏迷了似的,便着了急,“姑娘這是怎麼了?”
子意按下她的手,撐着紙傘遮擋在謝緲與戚寸心的上方,一路往長階下去。
走入長長的硃紅宮巷內,耳畔的雨聲彷彿大了一點。
少年下頜繃緊,只顧往前走,卻不知他懷裡的姑娘已經睜開了眼睛,正在看他。
雨絲落在他的烏髮,他的肩頭,在這樣霧氣朦朧的雨天裡,他的面龐是比雨霧還要更明淨漂亮的存在。
“緲緲。”
她開口喚他。
這一瞬,他腳下一頓,垂下眼簾。
他也許是反應了一會兒,一雙眼睛細細地打量她的臉,在淅瀝的雨聲裡,他的嗓音有點輕:“你騙人?”
“跟你學的。”
雨滴落在她的眼皮,眼睫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