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魄刀?”
江西乾才用手中的金蟬槍抵開顧毓舒與韓章二人的劍刃, 擡頭便瞧見那老婦人手中的一把刀,他面露驚詫,“是莫韌香?”
到底是上過戰場見過千般殺伐的女英雄,即便她已是滿鬢霜白, 卻仍然身手矯健, 一雙眼睛亦是精神矍鑠。
她揮起那把冰魄刀, 灌注刀刃的內力裹挾雨水拂開, 砸在人的臉上竟也疼得厲害。
戴着面具的歸鄉人順勢側身, 劍刃勾住鐵鞭將丘林鐸往前一帶, 莫韌香腳踩鐵鞭, 雙手握刀,飛身朝丘林鐸砍去。
丘林鐸臉色大變, 迅速將鐵鞭抽回挽入手中, 施展輕功往後退去。
緊跟在莫韌香身後的還有十幾名年輕男女,他們手中各類兵器繁雜,個個出手都十分敏捷凌厲。
“石鸞山莊都多少年不現世了, 怎麼這老莊主忽然就出現了, 還是來殺丘林鐸?”吳氏越發看不懂眼下的境況了。
但她垂眸,驀地想起今晨謝敏朝輕拍她的手, 說的那一句“小心”,她原本還不覺得有什麼,此刻卻忽然警醒。
“不好……”
吳氏喃喃一聲。
原本她還想着今日刺殺只是衝戚寸心來的,她只需作壁上觀, 不必謀劃什麼,只要看戲就好。
可她卻忘了, 有此前仙翁江刺殺一事在前,她謀殺謝繁青的流言本就鬧得厲害, 若今日宗廟之行她徹底身處這場刺殺之外,即便什麼也不做,也必定會引得那一樁流言愈演愈烈。
如此一來,她一定會被太傅裴寄清與太子拿住話柄。
可陛下……
陛下他爲什麼要下那一道諭旨,讓她陪太子妃去潛鱗山的宗廟?
吳氏的臉色越發不好。
正在她晃神之際,那原本還在與子意,子茹二人打鬥的鬼面娘子關浮波卻忽然翻身落地,重重踩在雨水裡,幾步並作一步,峨眉刺飛出去,劃落吳氏車駕的簾子。
守在吳氏身側的女侍衛反應極快,抽出長劍擋開旋轉而來的峨眉刺,又見那東西剎那飛回關浮波手上。
關浮波身材矮小,猶如十一二歲的小姑娘一般,但一張面容卻已見皺痕,看着便有一種詭秘駭人的意味。
她忽然自窗外探入半身,面上浮出一個笑,右手的峨眉刺擊斷女侍衛劍刃的同時,掌風也震得女侍衛重重撞到馬車的角落裡。
“娘娘!”繡屏驚恐地大喊。
吳氏瞳孔緊縮,眼睜睜地瞧見那關浮波手中尖銳如針的峨眉刺朝她襲來,剎那劃破的她的脖頸。
一道血痕乍現,尖銳的棱角還未刺入更深,忽有一把長戟伸出車內瞬間割破關浮波的手腕。
吳氏倉皇擡首,便正撞見那雨地裡那一行身穿銀色盔甲的侍衛。
女侍衛捂住受傷的手臂,她鬆了口氣,激動地喊,“娘娘,是濯靈衛!”
濯靈衛,是天子近衛。
其中高手如雲,自非一般禁軍可比。
濯靈衛的出現,沒有令吳氏緩過神,她反倒有些恍惚,因爲她很清楚方纔那匆忙退出車外的關浮波根本沒有對她下死手。
若她稍稍用力,吳氏根本沒有生還的機會。
“她到底是誰的人……”吳氏緊緊地揪着衣襟。
江西乾親眼瞧見關浮波跑了,他的面色無比凝重,看向那被兩名侍女緊緊護在身後的太子妃。
“既然石鸞山莊老莊主插手此事,那麼江某便告辭了!”
江西乾見眼前的形勢越發不對,踢開朝他一劍劈來的韓章,轉身便要施展輕功離去。
但那名戴着面具的歸鄉人轉身輕踩顧毓舒的肩,將手中的劍扔出去,在江西乾用手中的金蟬槍抵住劍鋒的剎那,他已飛身上前,迅速橫握劍柄,旋身在江西乾肩後劃出一道血痕。
歸鄉人劍招極快,在雨中更是猶如殘影,江西乾心中駭然,匆忙應對,但百招之內,他多次被此人近身,而金蟬槍施展不開,他終究擋不住此人狠厲的殺招與詭秘迅疾的身法,被一劍刺穿胸口。
歸鄉人雙手握劍,帶着江西乾從半空下墜。
刺穿江西乾胸口的劍鋒沾着血,嵌入豐茂野草之下的泥土深處,一縷溼潤的烏髮落於側臉,被雨水敲打出清晰響聲的面具之下,是一雙陰鬱冰冷的眸子。
血液不斷從江西乾的身體裡流淌出來,他大睜的雙眼逐漸失焦。
而彼時,莫韌香的冰魄刀拂開道道氣流,丘林鐸後仰的剎那,雖躲過了鋒利的刀刃,脖頸卻仍被金剛石尖銳的棱角劃出幾道血痕。
戚寸心親眼看見那身手極好的老婦人提着那把大刀朝丘林鐸砍過去,她幾乎招招老辣,天幕裡降下的雨水彷彿都因她周身微拂的內息而偏了方向。
丘林鐸忽然盯住底下的戚寸心,他閃身躲開莫韌香,手中的精鐵鞭扔出去便如靈蛇遊動,眼看就要纏上戚寸心的脖頸。
若真的纏上,他只需用力一拽,便能頃刻要了她的命。
戴面具的歸鄉人抽出江西乾胸口的劍刃扔出去,精準地抵上鞭身重重地嵌入路邊的樹幹裡。
就在此刻,莫韌香看準機會,砍下丘林鐸僅剩的那隻右臂,鮮血迸濺的剎那,丘林鐸慘叫的聲音極爲淒厲,緊接着,她的刀刃又從他背後刺穿他的身體。
丘林鐸自半空重重摔落在地上。
滿地都是黑衣人的屍體,被雨水沖刷着,血液慢慢在石板路的縫隙裡浸潤。
戚寸心對上她面前這個歸鄉人面具下的一雙眼睛。
她驚魂未定,臉色蒼白。
“太子妃。”
身後忽然傳來貴妃吳氏的聲音,她猛地回過神,轉過身將這名歸鄉人擋在身後,並伸出一隻手往後,朝他擺手。
吳氏也是一臉驚惶,脖頸間添了條浸出些許血色的錦帕,被繡屏扶着從車內下來,身邊的女侍衛替她撐着傘。
吳氏才走出幾步,便見戚寸心身後那名戴面具的歸鄉人忽然轉身走開,她只看了那人的面具一眼,心下有些怪異。
滌神鄉的事她還是知道一些的,戴面具的歸鄉人作爲隨時執行潛伏任務的密探,一般是不需要參與此類護衛任務的。
但她側過臉,又瞧見還有幾名歸鄉人也戴着同樣的銀質面具,她便道:“看來裴太傅果真看重太子妃。”
一般被時常派去北魏的歸鄉人密探,武功一定是滌神鄉中至高的甲等,若非是看重這戚寸心,裴寄清又怎麼會抽調這些人來做她的護衛。
“貴妃身邊不一樣有父皇的濯靈衛嗎?”
戚寸心在東宮待了這麼久,當然也知道方纔出現的那些銀甲侍衛是什麼來頭。
那些都是天子身側的人。
戚寸心惦記着莫韌香,但回過頭卻發現莫韌香和跟着她的那十幾名年輕男女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
吳氏在眼前,她當然不好問身側的子意和子茹。
而潛鱗山的守軍也已經匆匆趕來,截住了幾個蒙面的活口,剩下的都被他們殺了個乾淨。
“太子妃,今日出了這樣的事,不若你便與本宮先行回宮吧。”吳氏瞧這小姑娘面色煞白,沒比她好到哪兒去,便又說道。
濯靈衛一路跟隨她的事,她也並不知情。
她需要些時間,回去好好捋一捋。
哪知這小姑娘竟搖搖頭,說,“父皇旨意如此,既是有驚無險,宗廟這一趟,我必不能半途而廢。”
沒來這一趟之前,戚寸心便知道出了月童城後的路上不會太平,她知道,皇帝謝敏朝也未必不知道。
但他仍批了禮部遞上去的摺子,下了聖旨讓她往宗廟祭祀。
這是對她的試探,亦是一種警告。
他試探她的膽量,也是在告訴她,即便她入了九重樓,也未必能夠保住自己的性命,他只是輕輕撥弄幾下水面,數不清的雷霆暴雨終將襲向她。
他要她懼怕,要她退縮,或許也是想要一個破除九重天在世人心中高不可攀的印象的機會。
畢竟,即便無數人以爲九重天因她而成爲太子助力,謝敏朝也很清楚,周靖豐當年在金鑾殿上一劍斷君恩,他是絕不可能再爲謝氏入世的。
既不能爲謝氏助力,留之又有何用?
如果她今日不上宗廟,不入謝氏先祖大殿,那麼日後便有無數話柄流言指向她,九重天當然不可能只因今日一事便一擊即潰,但有了開端,便有無數後手。
謝敏朝知道,要讓天山明月周靖豐自南黎百姓心中的神壇跌落,如今只能從她這個九重天少主身上入手。
吳氏見那姑娘叫侍女拿來那九樹金鳳頭冠戴上,明明她一身正紅大袖袍早已被雨水浸溼,滿身狼狽,但在此間細雨之中,她戴上頭冠,轉身一步步朝着不遠處那霧氣朦朧的潛鱗山長階走去。
她面上淺薄的妝粉早已被雨水沖刷乾淨,嘴脣也因爲溼冷的雨水而泛白,唯有鼻樑上一顆小痣殷紅,灼人眼。
吳氏呆立在原地,看着那姑娘背影纖瘦,卻脊背挺拔,似有一種難言的氣度,吳氏彷彿此刻才意識到,即便這戚寸心曾經爲奴爲婢,如今也非是她眼中,可以肆意踩在腳下的塵泥。
一時間,吳氏的臉色更爲難看。
太子妃在潛鱗山下遭遇刺殺後仍然一步步走上潛鱗山的長階,入謝氏宗廟祭拜謝氏先祖的消息傳入皇宮九璋殿中。
謝敏朝正在看案前的奏摺,聞聲也是許久不說話,在底下的太監總管劉鬆大氣也不敢出,更不敢拿出汗巾擦汗。
隔了半晌,他忽聽龍座上的帝王笑出聲。
“劉鬆。”
聽見帝王喚他,劉鬆便當即躬身應了一聲,“陛下。”
“你說,朕這個兒媳是不是挺出人意料的?”謝敏朝慢悠悠地問。
“這……”
劉鬆不敢妄答,正有些遲疑。
“看着挺柔弱一小姑娘,朕還想着,繁青那小子一看就是個不通風月的,會不會總將這姑娘惹哭。”
謝敏朝扔下摺子,感嘆一聲,“朕還是小瞧她了,或許還小瞧了周靖豐。”
“天山明月終究未負這天下獨一份的聲名,他看人,比朕要準。”
劉鬆低首,卻不敢應聲。
謝敏朝也不在意,只是擡頭去瞧殿外,“天都擦黑了,太子妃與貴妃也該回來了。”
夜幕降臨,
戚寸心一入宮門便得了謝敏朝的口諭,令她可先行回東宮,不必去九璋殿見他。
她緊繃的一根弦終於鬆懈下來,讓子意她們幫着摘了頭冠。
宮中各處已經點上了燈,戚寸心一身衣裝已經幹了,變得有點皺皺巴巴的,她走路時雙腿都在打顫。
潛鱗山那麼長的階梯並不好走。
“請太子妃先去後殿的浴池沐浴,奴婢這便命人去煮一碗薑湯。”柳絮在院中已經等了許久,一瞧見戚寸心的身影,便迎上去說道。
待戚寸心洗去一身疲乏,由柳絮擦乾了頭髮,換了身舒適的衣裙回到紫央殿時,便見內殿裡的少年仍穿着一身單薄的雪衣,手握一卷書在軟榻上隨意翻看。
他旁邊的案几上還擺着幾碟糕點和一盞風爐,上面的茶湯已經煮沸。
他看似與她離開東宮前好像別無二致,但戚寸心掀開簾子走進去,見他坐起身朝她招手,她便也坐過去。
“今天有很多人來殺我。”她說。
“我知道。”
他應一聲。
“你都不擔心我嗎?緲緲,我今天差點死在那兒誒。”戚寸心歪着腦袋湊到他面前。
“我肯由着你去,便知道你不會出事。”
他用竹提勺舀了茶湯入盞,端給她。
“哦。”戚寸心端着有些燙的茶碗抿了口茶,又狀似不經意地說,“可我今天遇見一個戴面具的歸鄉人,他的身手特別好,雖然看不見他長什麼樣子,但那雙眼睛看着,好像很漂亮的樣子。”
謝緲一頓,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面龐,“是嗎?”
他的睫毛眨動一下,聲音有點悶悶的。
戚寸心放下茶碗,伸手就去捧他的臉蛋,“別裝了你這個騙人精!”
他愣了一下,隨即那雙眼睛明顯亮了些,神光澄澈,淺淺的映出她的影子,他抿着脣隔了會兒,才說:“你發現我了。”
他好像有點開心。
“你怎麼發現我的?”
戚寸心哼了一聲,撇過臉,“你別演了,吳貴妃過來的時候,我叫你走,你應該就知道我發現是你了。”
他聞言,輕笑一聲,一雙眼睛彎彎的,也不說話。
“但是爲什麼來殺我的人,也會去殺她啊?難道那個女人是你派的?”戚寸心想起吳貴妃脖頸間沾血的錦帕,便皺了皺眉。
“不是我,關浮波殺你是真,殺吳氏是假。”
少年拂開她臉頰的一縷淺發,漫不經心地說道。
“所以那個關浮波是吳貴妃的人?她是爲了遮掩自己?”戚寸心想了想,說道。
“不是她的人。”
少年搖頭。
“那還能是誰啊?”戚寸心越發疑惑。
謝緲脣角微彎,猶帶譏諷:
“謝詹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