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宮。
“詹澤, 你父皇解了你的禁,卻又封你爲晉王,要你到金源去,看來他真的已經在你們兄弟二人中做好了決定。”
貴妃吳氏散了髮髻, 坐在梳妝檯前, 細長的黛眉微蹙, 面上一片慘淡。
“永寧侯入了太子門下, 又在壁上打了勝仗, 太子隨侍丹玉又成了崇英軍的統領, 在緹陽擊退了攻城的北魏蠻夷, 如今太子正是風頭無兩的好時候,而我將將解禁, 便得封晉王, 母妃,這已是父皇極大的偏愛了。”
謝詹澤立在吳氏身後,俊朗的面容不見多少異樣, 他平靜地凝視吳氏的背影。
“詹澤, 你不能去金源,你若去了金源, ”吳氏回過身來,她眼眶泛紅,伸手抓住謝詹澤的手腕,“我們母子兩個, 又還有什麼機會可言?”
“母妃。”
謝詹澤搖了搖頭,他的語氣溫和平緩, 字句卻暗藏玄機,“誰說我去了金源, 便沒有機會了?”
吳氏怔怔看他,便見他露出一個笑,又對她說,“我在月童還有母妃。”
“金源布政使江同慶是江玉祥的侄兒,江玉祥曾是父皇麾下的副將,父皇登位後他便成了龍武將軍,如今江玉祥駐軍蒼州,穩坐三省總督之位,我此去金源,也不算禍事。”
“你是說……拉攏江同慶?”吳氏一瞬恍然,“如今太子勢盛,若真能得江玉祥支持,我們母子或能解此困局。”
謝詹澤微微一笑,“母妃寬心,不論父皇心中如何打算,我自有我的一番籌謀。”
“太子。”他驀地提起今夜於殿前用一雙眼睛半露嘲諷般輕睨他的那個紅衣少年,他的聲音變得很輕,“我不在月童又如何?他也不會好過的。”
安撫過吳氏,謝詹澤出了陽春宮,由宮人提着燈籠,穿過硃紅宮巷,於萬般寂靜中回到萍野殿。
寢殿還亮着燈,但他卻沒推門進去,反而去了書房。
在門前的階上坐着,他手中抱了壇酒,黑夜掩蓋下,他面上少了些笑意,多了幾分陰沉的頹色。
“殿下。”
一道女聲輕輕落地,猶帶幾分擔憂。
謝詹澤擡首瞧見來人,便朝她招了招手,“冬霜,過來。”
那宮娥扶燈而來,掌中燭火照亮她柔美的面龐。
她微微垂首,露出一截凝白的頸子,一根纖細的金質鏈子穿着一顆渾圓的珠子,是雪白的,卻又不像珍珠。
謝詹澤極少表露出這樣的一面,或是喝多了酒,人已有幾分醺醺然,他輕撫她的面龐,“我去金源,你可還要跟着我?”
“殿下去哪兒,奴婢就去哪兒。”
冬霜一雙眼睛專注地望着他。
而值此靜謐的夜,謝詹澤兀自凝視她半晌,如此濃黑的夜色,唯有她手捧的燈籠光華柔亮,他將她抱進懷裡,一時無言。
冬霜始終的安靜柔順的,一手輕撫他的後背,擡眼卻驀地對上不遠處廊內的一道纖瘦身影。
趙棲雁久等謝詹澤不歸,屋內的燈燃了半夜,她始終無眠,乍聽侍女說謝詹澤去了書房,她便披上衣裳,急匆匆地過來了。
卻不料,
總是衣衫整齊,溫潤守禮的丈夫,此時卻坐在石階上,不在意那滿階的塵灰,不拘泥君子儀態,手捧一罈烈酒,正擁着個美貌的宮娥。
眼淚毫無預兆地跌出眼眶,趙棲雁渾身冷透,呆立在廊上。
——
翌日晉王謝詹澤攜王妃趙棲雁離開皇宮時,謝敏朝免了一日的早朝特地與吳貴妃在皎龍門相送,而東宮太子夫婦卻還在睡夢之中。
待到日上三竿,熾盛的陽光蒸發了清晨溼潤的霧氣,殿內變得燥熱了些,戚寸心才掙扎着從一個被架在火爐上烤的怪夢裡醒來。
哪裡是什麼火爐。
明明是謝緲的懷抱。
戚寸心熱得不行,從他懷裡鑽出來,正逢少年迷茫地睜開眼睛,她拿起枕邊的扇子朝他扇了扇。
迎面的涼風襲來,他似乎清醒了些,看清她那副奮力替他扇扇子的模樣,他忍不住彎了一下眼睛,又從她手中順走扇子,給她扇風送涼。
或是聽到殿內有了聲響,柳絮等人便敲門進來,在殿中添了冰,若有似無的涼氣兒襲來,再加上謝緲替她打扇,戚寸心總算好受許多。
“殿下,太子殿下,奴才劉鬆,奉陛下之命,來請殿下去九璋殿。”
門外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戚寸心一下坐起身來,又去看身側的少年,他仍是慵懶閒適的,聞聲也是慢吞吞地坐起身來,將扇子塞到她的手裡,又摸了摸她的腦袋,“今日不用去九重樓,等我回來教你習字。”
但他才赤足下了牀,戚寸心卻一下從牀上撲進他的懷裡,整個人都掛在他身上,“我跟你一起去吧。”
她仰頭望着他,“你去九璋殿,我就在御花園的信淵亭等你,好嗎?”
有的時候,也有點說不太清他們兩個究竟誰比誰更黏人。
少年冷白的面頰有點微紅,但他明顯是開心的,輕蹭了一下她的臉頰,“好。”
他將她放到梳妝檯前的凳子上坐下,朝珠簾外喚了人進來,待柳絮奉上衣裳,他便隨手接了,去屏風後換衣。
夫妻兩個同處一室,各自有條不紊地洗漱換衣,整理儀容。
到了御花園信淵亭內,謝緲命人將盛滿各類糕點小食的八寶盒放到信淵亭的石桌上,又見柳絮已將茶水備好,他纔算滿意,臨走前,還囑咐戚寸心道:“若遇見不相干的人,不必理會。”
正是花開好時節,御花園內花團錦簇,名爲“蝶池”的玉砌欄杆內更是名花葳蕤,引得蝴蝶紛紛而來,而信淵亭臨着水,專有一處是沒有欄杆的,戚寸心坐在亭內,一隻手握着魚竿垂釣,另一隻手則拿着塊糕點。
小黑貓乖乖地趴在她膝上,等着她釣上來魚給它吃。
不多時,身後的柳絮忽然道:“太子妃,吳貴妃來了。”
戚寸心應了一聲,吃完糕點又端起一旁的茶水喝了一口,也不回頭,只等着那些細碎的腳步聲,說話聲臨近。
今日有朝廷命婦進宮與吳貴妃賞花,暢春亭內擺了百花宴,但聽這些聲音便知,她們這一行人是纔到園子裡來,還沒到另一邊濃蔭底下的暢春亭內。
“臣婦早聽聞陛下在御花園中爲娘娘修了蝶池,如今一看,果然都是極品名花。”有一道含笑的女聲傳來。
緊接着便是許多聲音跟着附和。
吳氏仍沉浸在謝詹澤離宮的愁緒裡,聽了這些命婦的甜言蜜語也不覺得開心,她敷衍地扯了扯脣,餘光瞥見十幾步開外的信淵亭內背對而坐的那道身影。
子意眼見她們一行人要過來,便與子茹走上前去,擋在階前。
“貴妃娘娘請。”
子意只朝吳氏微笑頷首。
這是沒有要見那些命婦的意思了,吳氏輕瞥戚寸心一眼,心中冷笑這小丫頭架子大了許多,但面上卻不顯,由身側的繡屏扶着上了石階,邁入亭中。
“太子妃。”
吳氏才走過去,柳絮便命人準備了椅子來,她才坐下,便看向身旁垂釣的年輕姑娘的側臉,“今晨妾遣了人去東宮請太子妃赴宴,太子妃不是不來麼?怎麼此時又坐在這兒垂釣?”
“貴妃一再遣人將消息送到子意耳朵邊上,說父皇今日一定會宣召太子,果然,如你所料了。”
戚寸心放下茶碗,摸了摸膝蓋上的小黑貓,才側過臉對上吳氏的目光,“貴妃想告訴我些什麼,說說看。”
吳氏輕搖團扇,鬢邊的金枝步搖微微顫動,她回過頭去瞧亭外在蝶池前的那些命婦與她們身邊的女兒,驀地盯住其中一名年輕女子,她脣畔添了幾分笑,“太子妃,那身着綠裳的是吏部尚書譚青松之女,年方十七,恰與太子妃同歲。”
戚寸心聞言,回頭瞧了一眼人羣裡穿着一身水綠衣裙的年輕女子,正逢吳氏在她身側又開口道:“想來太子殿下如今應該已經在九璋殿了吧?太子妃,那譚家女兒,便是陛下爲太子殿下選定的東宮側妃。”
此話猶如平地驚雷,不但是落在戚寸心的耳畔,便連柳絮,子意等人也聽見了。
子茹的眉頭皺起,卻被身側的子意拉了拉衣袖。
戚寸心霎時看向吳氏。
吳氏這幾日愁容滿面,也是到了此時,她面上才浮出一個笑來,她饒有興致地打量着戚寸心的面容,“妾是瞧着太子妃年紀輕,便想先與你說說此事,至少你心中也有個準備。”
“準備什麼?”
戚寸心也不過只是剎那的閃神,她定定地看着吳氏,“貴妃今日不但要送兒子離開皇宮,還要忙着準備百花宴,竟還有閒心來提點我?”
吳氏一怔,或是沒想到此前還有些怯生生的這個姑娘,如今同她說起話來,竟也不夠客氣了。
“太子妃與妾都身在皇家,這樣的事只會多不會少。”吳氏清冷的眉目間帶有幾分淺顯的柔和,語氣卻添一絲涼意。
戚寸心的聲音收斂許多,此時她也是背對着那一衆命婦女客的,衆人並看不清她的神情,唯有與她坐得相近的吳氏能聽到她的聲音:“難爲貴妃偏要在今日辦什麼百花宴了……我細想之下,貴妃的確是見慣了這樣的事,不然怎麼有這樣的閒情幸災樂禍?”
吳氏的面色微變。
卻是此時,戚寸心察覺漁線動了,便往上一拽,鯉魚破水而出,水花帶着些魚腥味迎面襲來,濺溼了吳氏的半邊鬢髮。
吳氏一下站起身來,繡屏忙上前去扶,“娘娘!”
而吳氏一雙妙目則緊盯着地面多出來的那條奮力搖晃尾巴的鯉魚,若有似無的魚腥味近在咫尺,她一下揮開繡屏替她擦拭鬢邊水漬的手,似乎已經在極力壓制着自己的怒意。
戚寸心膝上的小黑貓已經跑下去逗魚玩了,而她擡首對上吳氏的目光,微微一笑,“這魚突然就咬鉤了,貴妃沒事吧?”
或見亭子外的那些命婦們始終注意着這裡,戚寸心將魚竿交給一旁的子茹,隨即站起身走到吳氏的面前,低聲道,“東宮不是後宮,貴妃也不是國母,有些事,還是不勞貴妃操心了。”
這一句話猶如尖銳的針一般刺痛吳氏的血肉,她的臉色越發不好,但她仍沒忘記亭外那一衆人的存在,她再一次審視着面前的這個年輕姑娘,半晌目光落在她腕骨的銀鈴鐺,驀地笑了一聲,那雙眼睛卻是冷的,“太子如此待你,你竟也自得其樂。”
吳氏還是離開了,帶着那一衆命陸陸續續去了另一邊的暢春亭中。
戚寸心也不釣魚了,她好像聽不到暢春亭中的熱鬧似的,就那麼呆坐着,子意等人立在一旁,也不敢多打擾。
隔了會兒,子意忽見戚寸心站起來,又聽她說,“去九璋殿。”
年輕的姑娘抱着貓一路跑到長長的階梯底下,她的前額有了細密的汗珠,擡頭去望高階上巍峨的宮殿。
紫衣少年才從殿內出來,便看見階梯底下的她。
夏日的風都是燥熱的,吹着她的裙襬,銀線鳳紋在陽光底下熠熠生輝,她懷裡抱着那隻黑乎乎的小貓,或瞧見了他,便停在幾級階梯下不動了。
“不是說在信淵亭等我?”
謝緲走下去,順勢牽住她的一隻手,而小黑貓一見他,便喵喵喵地叫了幾聲,順着他的手臂爬到了他的肩上。
明明戚寸心是有話要問他的,可是此刻被他牽着手往階梯下走,她盯着他的側臉看了會兒,又抿緊嘴脣。
“有話要說?”謝緲接了柳絮遞來的帕子,替她擦了擦額頭的汗珠。
“父皇找你做什麼?”
她望着他,還是問出了口,“是要給你立個側妃嗎?是那個譚家的女兒嗎?”
“是有這麼一回事。”
少年有些漫不經心。
但他話音落下,卻久久等不到戚寸心開口了,他垂眼去看她,便見她抿着脣,忽然間,她鬆開他的手,停下來。
“不可以的,緲緲。”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說。
“我知道。”
謝緲靜默地看她片刻,重新牽起她的手,帶着她走入宮巷裡,彼時陽光盛大,新一日的蟬鳴在耳畔翻沸。
少年的嗓音清冽沉靜,“戚寸心,你不要怕。”
“除了你,我這一生不會再要任何人做我的妻子。”
他在這樣熾盛的陽光裡,牽緊她的手,垂下眼簾望着她,“就像你說的,我們兩個人就很好。”
他的眸子仍然那樣漂亮,純澈又天真:
“所以我希望你可以一直陪着我,永遠也不要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