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十三個人困守在地下二層書庫,一籌莫展。
圖書館的通風設備早已停止運轉,我們又根本不敢開門開窗。持續數日的焚書行爲,讓整個圖書館充滿了煙霧。濃煙滾滾,難以視物,幾乎沒法呆人。我們又燒錯了最後一本書,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只是煙霧而已嘛,又不是大火!派一個人掩着鼻子衝上去隨便抓兩本下來,不就得了?你們不敢去,我去!叫你們見識一下宣武人的骨氣!”
田驍不以爲然地揮動着手臂,世界末日非但沒把他變成一個博愛主義者,反而更助漲了他區族主義的氣焰。邵雪城卻搖了搖頭:“沒用的,上面的通道,已經封閉了。”
“怎麼回事?”我皺眉問道。
邵雪城說,我們十三個人進入甬道之後,他最後一個進入。爲了防止煙霧侵入通道,他把門給帶上了。結果沒想到這個門是自鎖型的,一關閉“咔噠”一下自動鎖住了。而且這一側沒有任何按鈕或門把手,光板一面。換句話說,只要這個門關閉,從裡側休想打開。
“你的血也沒用?”我問。邵雪城苦笑着舉起手掌,上面有一道新的傷痕,血跡猶在,顯然是已經試過了。既然連他的血都沒用,那看來是真沒轍了。
現在距離成功只有101分,可這一步卻把我們全都給難住了。圖書館裡還有大把的書可以燒,就在我們頭頂,但我們卻回不去了。那些藏書就跟北京的車牌一樣,原來資源豐富觸手可及,大家都不珍惜;當大門關閉之後,所有人才意識到它的寶貴,可這時一切都太晚了。
“你們有沒有碰巧隨身帶了什麼書?”我問大家,其他人面面相覷,都紛紛搖頭。這幾天大家在圖書館已經呆得膩煩透了,即使是最喜歡書的人,如今眼裡的書也只分成“可燃”和“不可燃”兩類,半點閱讀的興趣都提不起來,更別說偷偷藏一本隨身攜帶了。
“李超!你不是基督徒嗎?肯定從圖書館裡偷偷順了本聖經吧?”我點中一人。
李超一臉殉教聖徒的神情:“沒有,我怕你們給燒了,把所有的聖經都藏去一處櫃子底下,臨走的時候忘帶了……”
我又把視線投向王大鵬:“大鵬,我記得你算是個居士吧?就沒偷偷揣兩本佛經?”
“對不起,我是修禪的,我們禪宗不立文字……”王大鵬囁嚅道。
“你們這些信徒該動搖的時候虔誠的不得了;現在該虔誠的時候,咋一個個全都動搖了呢!”邵雪城氣得大罵。
十幾個人紛紛摸摸口袋,希冀會不會無意中帶着一本兩本。結果一無所獲——畢竟帶書不像是夾私貨,有意無意總能夾帶一二。
我們面臨的窘境,不光是必須找出一本書來燒,而且這本書還必須分值達到101分才行。這纔是個大難題。我們對設計者的性格已經有了初步的瞭解,他的性格比較扭曲,對喜歡的東西,有着強烈的情感;而對於厭惡的東西,厭憎卻表達的沒那麼極端。所以當初在燒書的時候,燒到他討厭的書,加分不多;燒到他喜歡的書,減分卻很厲害。
換句話說,我們必須手裡有一本他厭惡之極的書,纔有機會脫困。這個概率,近乎等於零。
邵雪城和我對視一眼,一起走到五花大綁的老王身邊。老王早就醒了,一直沉默地看着我們慌作一團,渾濁的目光卻沒什麼焦點。祝佳音告訴我們,雖然每一個末日基地都是全自動的,但都會配備一個專門的值班員,用於監控平時的運轉,以及在緊急關頭疏導、引導以及教會倖存者使用末日基地。按照祝佳音的推斷,老王顯然就是這個逸夫樓的值班員,可是他不知發了什麼瘋,居然罔顧職責,從一開始就阻撓我們進入基地。
“告訴我們進入的辦法。”邵雪城抓住老王的手指,平靜道“我們現在已經陷入絕境,我不介意用任何方法折磨你。”
老王保持着沉默,邵雪城用力一掰,嘎巴一聲,老王的右手小拇指應聲折斷,老人發出一聲慘叫。即使是最善良的人,也保持着沉默,用複雜的眼神看着邵雪城用刑。
“你還有九次機會。說,要如何進去?”
老王終於帶着一絲諷刺開口:“燒書啊,你們不是一直這樣做的嗎?”邵雪城一時語塞,燒書的確是正確的做法,但這條路已經被我們自己堵死了。
“你對這裡這麼熟悉,一定還有別的辦法!”邵雪城再度問,但這一次的氣勢弱了很多。祝佳音在旁邊幫腔道:“對!如此重要的基地,不可能只有一種進入方式。”
老王冷哼一聲,閉上眼睛,沒有回答。我扮紅臉,對老王和顏悅色道:“現在大家走投無路,橫豎都是死。你如果不告訴我們進去基地的辦法,也就算了,好歹把爲什麼不讓我們進去的原因說出來,讓我們死也死個明白,對不對?”
我試圖誘導他開口,只要他一直說話,事情就總會有轉機。可惜老王沒有中計,只是把頭歪了歪。我看到他忽然嘴脣上翹,分明流露出一種欣慰。我心中一動,順着他的目光朝裡面看去,隔着透明的大門,我看到基地內部的那個大屏幕居然開啓了,顯示出的是一張中國地圖,旁邊還有許多奇怪的數字和圖標在變動。
“這老傢伙肯定又在耍陰謀詭計!”邵雪城也按捺不住怒火,一把揪住老王大吼起來,眼神閃動出狠戾:“既然他不肯說,那麼就成全他好了。我向你們保證,他會是我們中第一個開始死,最後一個死完。”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在我們中響起:“行了,你們夠了,老王他真不知道如何進入。”我們左右望去,驚訝地發現,這個聲音的來源,居然是鄭大姐。她自從被老王用大英百科全書打暈以後被我們救醒,就一直保持着沉默。
此時的她一改以往的市儈,神情嚴肅,甚至還帶着淡淡的哀傷。我們全都沉默不語,帶着驚疑的眼神望着她,自動讓開一條路。鄭大姐慢慢走到老王身邊,半蹲下身子,握住他的手:“老王,你贏了。”老王望着鄭大姐,表情平靜,把手抽出來,放在胸口上。鄭大姐道:“你是在做自己的工作,你兒子不會怪你的。”老王苦笑着搖搖頭。
“鄭大姐,這是怎麼回事?”我問。
鄭大姐起身道:“事情演變到這個地步,我也有責任,我會給你們一個交代的。”她抱臂站直,慢慢說道:“首先我要告訴你們。老王並不是這個末日基地的值班員,我纔是。”
祝佳音唰起站起身來,臉色鐵青:“怎……怎麼可能!根據我的推算,老王符合值班員的一切特徵。”
鄭大姐笑了:“你這麼擅長陰謀論,難道就沒想過,作爲末日基地的值班員,必須要經常出沒在基地附近,而且還不能引人注目。要如何才能做到這一點呢?給你一個提示,老王打人用的掃帚,原來是屬於我的。”
“你……你是……”祝佳音嘴巴張得大大的,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邵雪城扳住他的肩膀,問他怎麼了。祝佳音顫抖着聲音道:“沒想到,沒想到,我以爲這只是個都市傳說,沒想到這兩件事,都是有關聯的。我的修行還是不夠,這麼明顯的聯繫都沒看透。”邵雪城越聽越糊塗。祝佳音猛然抓住他的胳膊:“你還不明白嗎?所有逸夫樓末日基地的守護者,都是傳說中的掃地大媽啊!所以她們才無處不在,卻沒人留意;所以她們才樣樣精通,卻深藏不露!”
聽到祝佳音這麼說,大家看向鄭大姐的眼神,完全不一樣了。她高傲地笑了笑:“我的同事們有時候也會一時技癢,給周圍的人點撥幾句,留下各種各樣的傳說——當然這是違反規定的,不值得鼓勵。”
邵雪城卻陰沉着臉:“你既然是值班員,爲什麼故意裝神弄鬼?老王又是怎麼回事?”鄭大姐目光微凜:“我的工作,和焚書系統一樣,不光是要引導倖存者進入基地,而且也要全面考覈倖存者的素質,以便讓他們能適應災後重建的複雜環境。”
“公務員考試也就罷了,連你他媽的倖存者也要考嗎?”不知是誰嘟囔了一句。
鄭大姐道:“焚書系統,考的是你們對知識點的掌握。而我要考覈的,是你們作爲一個團隊,要如何整合秩序、優化決策效率、對突發事件時的迅速處斷、內部矛盾控制等等。如果以公務員考試來說的話,焚書系統是筆試,而我的是面試。”
難怪她要搶先一步掌握所有的食物,又表現的很吝嗇,原來是在測試我們在資源分配上的靈活度。
“那我們是不合格嘍?”我望着緊閉的基地大門,問道。
鄭大姐猶豫了一下,卻岔開了話題:“國家當初在建設這個末日基地的時候,曾經發生過分歧。一部分人認爲,這個基地應該用於保護倖存者;還有一部分人認爲,這個基地應該用於改善周邊自然環境的狀況,拯救更多人類。前者被稱爲小乘派,後者被稱爲大乘派。”
“聽起來沒什麼區別嘛,我讀書少,你可別騙我。”徐聰拍拍腦袋。
“區別可大了。”鄭大姐冷笑道:“基地的數量以及能量是有限的。它設計規劃的能量,只能滿足一個方向的要求:要麼變成一個完全自給自足的末日基地;要麼變成一個高功率的熱源,讓周圍環境的溫度提升,儘早結束嚴寒。選擇第一種,倖存者會變成一窩幸福的鼴鼠,一輩子龜縮在溫暖的地下,外界將是無邊無際的凍土;選擇第二種,倖存者將會失去一切,迴歸原始,但冰川期的時間會縮短。”
聽到這裡,每個人都在心裡琢磨了一下,看看自己到底是哪一邊的。鄭大姐繼續解釋說,這兩個派系,在設計階段就爭吵不休,妥協的結果,就是在每一個基地都安裝了一個選擇機制。一定時間內無有幸存者進入,基地就會從倖存模式自動切換熱源模式、
我一指玻璃門後那開啓的大屏幕:“那麼現在這大屏幕上顯示的是什麼,已經切換到熱源模式了?”
“對,全部轉換程序很快就能完成。”
“可逆嗎?”
“可逆。”鄭大姐意味深長地看了我們一眼。
看來老王就是大乘派的,而且還是無比狂熱的那種。他拼命阻止我們,就是爲了讓基地不受干擾地切換到熱源模式。難怪鄭大姐說他不需要知道進入基地的方法,只要不讓別人進去,就大功告成了。
祝佳音舉手道:“可我有一個疑問。這個末日基地的規模,就算再強大,最多也只能改善一小塊區域,跟大自然的威勢對抗實在太過微弱,熱源模式有什麼實際意義嗎?”
鄭大姐道:“衆人拾柴火焰高,你不要忘了,全國有多少逸夫樓。建設地點的選擇,都是經過縝密研究和計算的。如果全部基地都作爲熱源啓動的話,那麼將會對特定的大氣節點起到干擾作用,從而影響到整個大氣流動,改變小冰川期的狀況。”
祝佳音還要再問,卻被邵雪城給攔住了,他眯起眼睛道:“也就是說,無論你,還是老王,都是國家安排在末日基地的值班員。”
“事實上,全國每一個基地,爲了平衡爭議,都會設置兩個人:小乘派的值班員,以及老王這樣的大乘派干擾者。老王的權限比我低,但他可以用各種方式干擾你們,我不能干涉,只能旁觀,把它當做一次對你們的考驗。倖存者能否進入基地,一要看他們自己的能力,二要看能不能排除干擾者……你們真可惜,就差了那麼一點。”鄭大姐露出惋惜的神情。
“這個老東西想搗亂,還這麼多理由!”
“For Greater Good!”老王昂起頭,發出微弱的呼聲,隨即被邵雪城一拳打回去。鄭大姐不悅道:“只是觀點不同,你不必如此粗暴。”邵雪城道:“他害我們這麼多人吃了許多苦頭,老子就算不殺他,也得把他打到他兒子也認不出來!”
鄭大姐幽幽嘆道:“他兒子已經去世了——你知道麼?這個基地的焚書系統,就是他兒子開發的。他們父子鬧了矛盾,還未等化解,兒子就病死了。老王心存愧疚,才主動來這裡當干擾者,希望離兒子近一些。你們焚書,其實就是在焚他的兒子。”
“好哇,這兩父子都是給我們找麻煩的,兩罪並罰!”邵雪城喝道,揮拳要去打。鄭大姐要去阻止,卻被他攔住:“你有這個時間仗義執言,不如趕快告訴我們:這個門,該怎麼打開?”
鄭大姐冷靜地回答:“我以逸夫樓掃地大媽的身份告訴你,上面的門,是不可能打開了。而這個基地的進入方式,則只有焚書一種途徑,沒有別的辦法。”田驍惱怒地跳起來:“那就都是死路一條嘍?!”
邵雪城死死瞪着她:“我就不明白了,你爲什麼不一早提醒我們?我們進不去,你也一樣會死啊。老王是大乘派,不怕死,你鄭大姐是小乘派,難道也不怕?”
鄭大姐輕蔑一笑:“你知道當末日基地的值班員,需要什麼資質嗎?高能物理學、精密機械學、電子工程學、氣象學、概率論、心理學、組織行爲學,要學的東西至少要拿跨越多個領域。我這麼多學位一一讀下來,連女博士都當了,還怕死麼?”
她這麼一說,邵雪城反而失去了動手的理由。
劉月和小影突然哇地哭了起來。死倒是不可怕,關鍵是死在距離溫暖世界一牆之隔的地方,纔是最讓人崩潰的。其他人沒有去寬慰她們,大家都不知所措。祝佳音低頭調着收音機,王大鵬和徐聰癱坐在地,雙手抱頭;李超閉目誦着聖經,可總是背錯,龍傲天抓着他的衣角,也將錯就錯地背了下去;田驍拍了拍徐茄的肩:“五美分,都到這時候了,不跟你打啦。”徐茄斜眼道:“誰想跟你鬥來着,五毛。”田驍哈哈大笑:“你說咱倆湊一起,能湊幾塊?”徐茄道:“這得看今日外匯牌價,不過現在估計也沒了。其實,我姥姥家也是宣武的,我身上有一半宣武的血統……”田驍握着他的手,眼眶有些溼潤。
在這一片愁雲慘淡中,老王忽然擡起頭來,再度開口:"你們是不是誤會了什麼。即使是切換到熱源模式,你們也不會死。你們只是會回到荒野,回到過去,失去的只是現成的美味佳餚,和溫暖舒適的牀鋪,得到的卻是整個新世界!在熱源模式的干涉下,小冰川期很快就能過去,你們將會像是在圖書館裡焚書一樣,需要自己尋找資源,自己採集果實,自力更生,艱苦奮鬥。整個中國都是你們的南泥灣。這無疑會很辛苦,但你們會活下去,你們的子孫也會活下去,就像我們的先祖那樣——而不是龜縮在基地裡苟且餘生,然後屍體隨着整個人類文明陷入冰冷的黑暗……
“媽的,把我們害這麼慘,還這麼多廢話!”邵雪城又是一拳打過去。老王這次卻變得激動起來,帶着嘴角一抹鮮血,頑強地昂起頭:“你們願意像地溝中的老鼠看不到一點未來嗎?願意在惶恐和絕望中渡過毫無建樹的餘生嗎?我捨棄了家庭,捨棄了理想,犧牲了兒子,潛伏在這裡做一個干擾者,不是爲了害你們,而是爲了幫助我們所有人!”
在老王的呼喊聲中,每個人都沉默下來,連啜泣聲都消失了。這個,大概就是所謂“大乘派”的觀點吧,說實話,我被老王說的都有點認同了。這時祝佳音喃喃道:“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我們既回不去,也進不去。甬道里沒吃沒喝,只有幾張海報。只能等死罷了,談什麼理想……”
老王平靜道:“其實我知道一個辦法,可以讓你們進入基地。但你們必須要答應我,犧牲小我,成全大我,拯救整個中國,不把基地調回倖存模式。”
這次邵雪城卻沒有動手打人,他盯着老王看了許久,忽然偏過頭去,走到鄭大姐身前,語氣疲憊地問道:“真的存在這種辦法嗎?”她茫然地搖搖頭,表示不知道。邵雪城想了想,又問道:“我想知道,要多少末日基地切換到熱源模式,纔會徹底改變中國的嚴寒氣候?”
“幾乎全部。”鄭大姐回答。
“也就是說,即使我們決定切到熱源模式,也不一定管用。如果別人選擇藏起來,冰川不會緩解,我們一樣會死。”
“是的。”
“有意思,老王,這就是一場豪賭啊,而且我們幾乎沒有籌碼……”邵雪城嘴角微微上翹,把身體靠在玻璃牆上,雙手插在兜裡:“那麼,最後一個問題:爲什麼是我?”
“什麼?”鄭大姐似乎更加茫然了。
“爲什麼只有邵家的子孫,才能開啓這個基地?難道我們邵氏一族,註定要在末日揹負起拯救者的宿命!”邵雪城大聲問道,踏前一步,眼神裡閃着異樣的光彩。
這次不光是鄭大姐,就連老王都面露驚奇。邵雪城舉起手來:“地下二層書庫的門,甬道盡頭的畫像,只有用我的血才能開啓。邵逸夫和我邵雪城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難道城戶光政的故事,真的發生了?”
“那個……”鄭大姐有些尷尬,“電子鎖和畫像,用任何人的血都能開啓啊,那本來只是一個防止其他生物入內的檢測器。你滴入血液,確認人類DNA,檢測通過,標準流程,任何人都可以。”
邵雪城一下子僵住了,甬道里陷入可怕地沉默。我仔細回想一下,好像當初除了邵雪城以外,沒人再去拿自己的血去試過。我們看到逸夫樓時,想當然地把他們兩個人聯繫到一起,後來一直唯他馬首是瞻,或多或少都是因爲在心裡認爲他是The Chosen One——不得不承認,即使是再堅定的無神論者,內心深處總潛藏着一絲宿命論的本能。只是苦了邵雪城,他可着實流了不少血呢……
聽到這個消息,邵雪城卻沒有意料中的憤怒,反而露出釋然解脫的神情。他把右手放下,長出一口氣:“太好了,我還以爲要被迫揹負什麼討厭的宿命或者職責呢,原來老子不是你們的領袖,跟**那個邵家也沒關係,現在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那你想幹什麼?”我問。
“之前我還以爲自己是天選之人,必須要把你們這些傢伙活着帶走,現在我不必背這個包袱啦。”邵雪城環顧四周,大聲道:“從現在開始,你們不要聽我的命令,我也不指使你們,咱們自己只代表自己。”
說完這番話,邵雪城走到老王身前,伸出手把他的繩子解開。老王愕然望着他,以爲這又是什麼折磨的新招數。邵雪城對他說道:“我還是挺討厭你的,你給我們帶來了太多麻煩。不過我覺得你說的有道理,說實話,我一點也不想貓在這種地下巖洞裡。就算有24小時暖氣熱水和按摩女郎,我也沒興趣。太憋悶,我的心胸太寬廣了,再高級的鳥籠也容不下,寧可在雪地裡赤身裸體去狩獵倖存的大齡女青年和藏獒。”
大家面面相覷,都一下子沒適應這個意外的轉折。我第二個站出來:“我贊同邵雪城的意見。就算別的基地選擇了倖存模式,我們因此而死去,我也不後悔。至少中國曾經有這麼十幾個人,願意爲了國家和民族的復興,選擇了犧牲。這比苟且偷生更有意義。”
“宣武人從來都是顧全大局!”田驍第三個站起來。
“即使爲了一個義人,上帝也不毀滅索多瑪城。我希望我能成爲上帝仍眷顧這片土地的理由。”李超鄭重其事地劃了一個十字。
“我也贊同。我以前看《怎麼辦》的時候,看到過這樣一段話:當我回首往事時,我不希望因爲碌碌無爲、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爲爲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我只希望在臨終時能說:‘我已把自己整個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爲人類的復興而奮鬥。”徐聰第五個站起來。
“算我一個。順便說一句,這是《鋼鐵是怎樣煉成》裡的句子,你真沒文化。”徐茄說。
“那是簡稱!”
“別傻了,《怎麼辦》是車爾尼雪夫斯基寫的!哦,對了,我也同意。”劉月說,然後挽住小影的胳膊。小影小聲說了一句:“命運之輪,正位。”沒人明白她的意思,大概也不是反對。龍傲天和王大鵬同時點了點頭,表示沒有異議。
現在沒表態的只有祝佳音,他依然低頭摸着收音機。大家望着他許久,祝佳音這才擡起頭:“你們知道嗎?這是一場非零和博弈,我們現在處於囚徒困境,全國末日基地裡的倖存者都在這個困境裡。選擇倖存模式,只有自己可以得救,國家一定完蛋;選擇熱源模式,如果其他人不配合,國家不一定得救,自己鐵定完蛋。想達到帕累托最優,必須所有人都在孤立沒有交流的前提下,做出和我們一樣的選擇才行,這個概率你們說是多少?”
“不知道,我們也不想知道。”我對他說。祝佳音把收音機擱在地上,舉起了右手:“囚徒困境想到達到最完美的結果,總得有人邁出這一步,我不想成爲納什均衡裡的悲劇。”
我們把手伸在一起,用力相握。在這麼寒冷的地方,大家的手居然都是熱乎乎的。看到我們所有人達成共識,老王欣慰地笑了,兩行淚水從他的眼角流下來。
“你們快看屏幕!”鄭大姐忽然喊道。我們撲過去,隔着玻璃門看到。屋子裡的大屏幕的右側出現了一個大大的圓柱體光柱,從開始的冷色調向着暖色調轉化,一會兒功夫就從淺藍變到橙黃。即使最無知的徐聰,也看明白了,這表示整個基地的熱源模式轉換完成,開始作爲一個逐漸升溫的熱源,向被冰雪覆蓋的首都四周輻射熱能。
這時候,屏幕右側的那幅中國地圖,在首都的位置,倏然亮起了一個孤零零的黃色小點。“這就是我們吧?”大家互相談論着,把臉貼在玻璃上,視線一秒鐘都不願意挪開。這是我們這些倖存者在廣袤的中華大地上留下的印記,一時間每個人都無比自豪。
屏幕在繼續讀取着信息,突然,我看到在上海的位置,似乎有什麼東西閃過,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另外一個小黃點亮了起來。這意味着,在大災變發生以後,上海有人做出了和我們一樣的選擇。“總算不是隻有咱們這麼傻。”祝佳音喃喃道。
“快看!廣州也是!”
“成都,成都也亮了!”
“烏魯木齊!烏魯木齊!”
“啊來?臺,臺北也亮了,這是怎麼回事?”
“我靠,釣魚島也亮了,還有蘇岩礁!還有曾母暗沙!嗎的!沖繩與海參崴也亮了,國家揹着我們佔了多少地方啊!!?”
電腦在繼續讀取着信息,在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中,我們看到,那一個小黃點似乎引燃了野火,很快全國的疆域裡,更多黃點紛紛涌現,幾乎在一瞬間點亮了整個中國,一隻變成了金黃色的公雞,躍然屏幕之上。原來我們並不孤單,全國各地的倖存者在進入基地以後,全都做出了同一個選擇,把基地變成熱源。在接下來的幾十年裡,它們將在嚴寒中爲整個中國撐起溫室,孕育着再次復興。
我們隔着玻璃門歡呼起來,祝佳音反覆擦拭着眼鏡,嘴裡不停嘟囔:“幾千個囚徒的帕累托最優,這是神蹟啊,神蹟啊!反正我信了,我信了……”
“好的很,接下來的重建,就看我們的了!”田效意氣風發地喊道,似乎已迫不及待。
這時,我們聽到身後傳來一聲鈍鈍的撞擊聲,急忙回頭。老王軟軟趴在地上,牆壁上沾了一大灘鮮血。他剛纔居然趁着大家沒注意,用盡全力,朝着牆壁撞去。我把老王抱起來,看到他腦袋上血淋淋的傷口觸目驚心,這人已經活不了多久了。
我大聲呼喚着他的名字,他的嘴脣卻只是微微一動。邵雪城也湊了過來,面色大變。老王是我們進入基地唯一的指望,他若是死了,我們也就完蛋了。
“老王,你到底在做什麼?你還沒告訴我們如何進入基地呢!”
老王聽到聲音,勉強睜開眼鏡,用盡力氣笑了笑,囁嚅着對邵雪城道:“我的死……這就是你們進入基地的辦法。我爲了事業,虧欠我兒子太多太多,他媽媽也因此去世,他一直恨我入骨……這個焚書系統是,是他設計的。我的體內,也放有計分芯片……呼,所以現在只要我一死,肯定能得到許多加分,一定能超過十萬分,門就可以開啓了……記住你們的承諾……要活下去,開拓新的未來……”
說到這裡,老王的腦袋緩緩垂下,氣絕身亡。與此同時,計分器發出急促的電子蜂鳴聲,所有人互相攙扶着,一起擡頭,向上看去。計分器上的數字在變化,從剛纔的99899,驟然減到了99799。
什麼?大家都以爲看錯了,揉揉眼睛,又看了一遍,還是99799,比剛纔還少了100分。
“………………”
“………………”
“………………”
“這……是怎麼了?”邵雪城連聲問,連續意外的轉折,讓他心浮氣躁。
“如果我猜的不錯……”我第一次失去了冷靜,不得不拼命按住太陽穴,才能繼續說話:“……如果我猜的不錯。這個設計者,在內心深處仍是深愛着他的父親,他早就原諒老王了。但他太過內向,不擅表達,就把這份心意深深地藏在了芯片評分之中。他父親一直到死,都沒有覺察到深藏在自己體內的兒子的愛——真是感人的橋段。”
“然後呢?”
“我們沒有然後了。”
“這個該死的臭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