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豬八戒

“裝潢一般。”玄奘說。

“喝的也一般。”孫悟空一臉嫌惡地把啤酒罐放下。

這間酒吧的裝修風格很惡俗,朋克不朋克,爵士不爵士,到處都掛着似是而非的金屬骷髏頭和黑膠唱片。光線很昏暗,只有“雲棧酒吧”四個用霓虹燈拼起來的字高高掛在天花板上,十分醒目。一個妖豔的女歌手在咿咿呀呀地唱着,賣力地扭動臀部。

“唱的不是一般難聽。”玄奘和孫悟空同時撇了撇嘴。

一個留着長髮的青年從鄰座伸脖子過來嚷道:“想聽就聽,不想聽就滾!”

孫悟空勃然大怒,把啤酒罐直接砸了過去。那罐啤酒他只喝了一口,所以那個長髮青年被潑了一頭。玄奘嚇了一跳,他可沒想到那個老實巴交的上班族,脾氣居然這麼爆烈。

這個叫高老莊的地方,他們本沒打算停留。可孫悟空自從復活以後,說以前當上班族不敢碰酒精飲料,現在要把十年份的酒補回來,他們便找了遠近住著名的雲棧酒吧,打算好好喝一杯。

青年豈肯善罷甘休,和周圍的幾個同伴都騰地從沙發上跳起來,抄起酒瓶子和高腳椅,氣勢洶洶地圍過來。周圍的酒客沒一個上來勸解,都等着看這兩個外鄉人的笑話。就連酒吧老闆也只是咳嗽了一聲,自顧擦拭着酒杯,絲毫沒有制止的意思。

“我左邊你右邊?或者我兩邊,你幫我助威。”孫悟空對玄奘說。他了解後者音樂上的實力,但不瞭解後者在打架這方面的天賦。

“我右邊吧。”玄奘說。他打架從來沒贏過李世民,不過也從來沒輸給過其他任何人。

看到兩個人旁若無人地聊天,長髮青年歇斯底里地喊道:“給我揍!”一羣人勇猛地衝了上去。

孫悟空和玄奘打架的風格截然不同。玄奘是野路子出身,慣於打野架,出手沒有章法,也沒機會,王八拳摟腰拽頭髮下陰腳插眼睛,盡是不太上臺面的小手段;孫悟空則明顯是會家子,移動距離很小,動手不多,但每出必中敵人要害。

不到五分鐘時間,七、八個人哀嚎着躺在了地上。仍舊保持站立的兩個人裡,玄奘打得氣喘吁吁,扶着桌子直喘粗氣,孫悟空卻是面不改色,氣定神閒,一副運動不足的模樣。

酒吧裡忽然變得很安靜,一個酒客忍不住開口說道:“喂,你們兩個外來的,知道自己打了誰的人嗎?”

孫悟空冷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今天就讓你知道一下吧。”

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從酒吧外頭傳來,酒吧裡的溫度瞬間降低,無論是酒客還是臺上搔首弄姿的女歌手,都乖乖地縮起脖子,閉口不言。

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羣人緩步走進酒吧。爲首的是個胖子,臉盤和肚皮都異常寬闊,渾身的肥肉顫巍巍的,彷彿隨時會融化,塗着厚重紫色眼影的雙目泛着兇殘的光芒。他和身後的一羣馬仔穿的一律墨綠色改制軍裝,每個人的手腕上都帶着刺鐲,耳朵上有三枚耳釘,右側胳膊上刺着一隻狠戾的梟頭。其中有一個瘦高的人,穿着很低調,亦步亦趨地跟隨在胖子身後,冷峻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他們一踏進酒吧,自動站成一個半圓形,封住了玄奘和悟空的所有逃生路線。胖子掃了一眼地上橫七豎八的手下,淡淡地問道:“是你們動手的?”

“是啊。”

孫悟空抱臂在胸,迎上他的視線。胖子眯起眼睛,打量着這兩個人,油亮的肥厚嘴脣輕輕蠕動一下,露出些許笑意。被人這麼坦然地直視,他倒是很少體驗到。

“動了雲棧洞的人,總得給我個交代。”胖子道。

孫悟空用腳踹了踹地上的小流氓:“他們挑事兒在先,怨不得我出手教訓一下。”他這一句話火上澆油,讓周圍一羣人登時怒火中燒。

“老大,這兩個小子太囂張了!”手下人叫罵起來,紛紛挽起袖子要上。有人拿出來自行車鏈條,有人從腰間拔出警棍,甚至還有人掏出一把****。旁邊的玄奘抄起一個酒瓶子,站到孫悟空旁邊,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胖子突然大喝一聲:“慢!”他手下的人一下子都停住了,不解地望着老大。胖子踱着步子走過去,仔細端詳了一下孫悟空,又看了看玄奘,看似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個問題:

“你們,也玩音樂?”

“不錯,我們是從東土大唐而來,去西天尋找真正的音樂。”玄奘說。

孫悟空在一旁的臉色陰沉下來。他們兩個並沒有帶任何樂器進來,誰想到這胖子一眼就看穿了底細,如此犀利的觀察力,絕不簡單。孫悟空比玄奘的江湖經驗豐富得多,立刻明白眼前這朋克打扮的胖子,不是尋常人——胖子身旁的那個瘦高個,更讓孫悟空心生警惕,他嗅出一絲狠戾的血腥味道,這傢伙纔是最危險的。

胖子微微一笑,手掌輕輕拍了一下:“你們打了我的人,這個場子一定得找回來。不過我若現在打回去,難免被人說以多欺少。既然是玩音樂的,那麼不妨就用這個見真章兒。兩位意下如何?”

孫悟空發覺自己被那個瘦高個死死盯住了,他自忖自己施展全力,能抵得住這人,可玄奘絕對扛不住其他人。胖子早就算準了,逼着他們不得不接受提議。孫悟空還沒想到解決的辦法,玄奘已經把酒杯摔到了地板上:“好!就這麼辦!”

孫悟空暗自“靠”了一聲,罵玄奘這個年輕人太冒失,可隨即想想,自己似乎也沒有其他什麼辦法。胖子很高興,笑得臉上的褶皺層層疊了起來:“那麼我們晚上就在這裡見吧。哦,對了,殺僧?”

那個瘦高個走了出來,胖子囑咐說:“這兩位客人,可給我保護好嘍,不要少一根寒毛。”殺僧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胖子和手下很快離開了。孫悟空和玄奘彼此對視一眼,也朝外走去。殺僧橫在了路中間,伸手攔住:“兩位去哪裡?”孫悟空不耐煩地回答:“去車裡,取樂器!”

殺僧把手收了回去,尾隨着他們離開雲棧酒吧,來到附近的停車場。孫悟空注意到,殺僧走路幾乎不發出聲響,若不是事先知道他的存在,可能根本發覺不了他跟在後面。

他們在殺僧的注視下打開SUV後蓋。孫悟空取出了自己的重裝吉他,玄奘想了想,沒拿自己的吉他,取出一個天藍漆色的動圈麥,這是經過特別改裝的,拾音無衰減,沒低切,一般人唱了肯定噴得一塌糊塗,卻最適應玄奘渾厚嘹亮的聲線。

殺僧看到孫悟空重裝吉他上那幾根粗大的琴絃時,面部肌肉紋絲不動,只有瞳孔微微縮了一下。這個小動作被孫悟空發現了,他故意拿起吉他晃了晃:“看你掛着一臉的冰箱,原來也懂這些?來,彈兩下聽聽。”

殺僧沒有接茬兒,只是悄無聲息地往後退了一步,避開吉他。孫悟空最喜歡看到這些一臉拽樣的傢伙示弱,他向前又邁了一步,說:“你老闆現在又不在,過來試試。”殺僧又退了一步。

兩個人一進一退幾個回合,殺僧發現自己已經無路可退。他臉色變得更冷,右手疾閃,狠狠地劈在吉他琴板上,共鳴腔內發出一陣嗡嗡聲。孫悟空把吉他猛地抽回來,用手掌撫住:“辣手催琴,你可真下得了手啊。”

“好吉他。”殺僧只說了這麼一句。

孫悟空和玄奘不再理睬他,自顧練習起來。反覆排練了幾遍,他們又討論在節奏上做一些調整。《大鬧天宮》重新被玄奘填過詞,許多地方要進行完善,才能讓吉他伴奏與歌喉配合得更完美。在缺少貝斯手和鼓手的前提下,他們只能通過別的方式進行彌補。

練習完以後,孫悟空對殺僧道:“喂,你會什麼樂器,過來湊個熱鬧。”殺僧沒理他,孫悟空又叫:“臨時客串也好,給你發工資。”殺僧冷若冰霜。孫悟空樂此不疲地拋出各種靠譜或不靠譜的條件,也不管殺僧有沒有反應。他知道殺僧的任務是看住他們,不敢走開,所以故意盡情嘲弄他,猜測他木然表情下內情的翻騰程度。這是悟空的惡趣味。

孫悟空調戲殺僧的似乎後,玄奘正坐在車頭,忙着低頭擺弄自己的動圈麥。忽然,他感覺頭皮有點發涼,下意識地側頭望去,看到駕駛室旁居然站着一個年輕女人,正隔着玻璃直勾勾望着自己。

玄奘嚇得差點沒跳起來,手裡好險沒把麥克風扔出去。

這女人穿着一條水色涼裙,一頭烏黑秀髮,裸露的肩頭肌膚卻白得發亮。她最醒目的,是那一道很有西域風格的高聳鼻樑,把整個臉龐都撐得光彩十足,換一個場合的話,該是相當漂亮。

玄奘想去喊孫悟空,可全身都動彈不得,張嘴也說不出話來——這很像他第一次登臺的時候,過於緊張導致了聲帶痙攣——可當他再回過神來時,發現女人消失了。

玄奘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推門走出駕駛室,發現附近沒有人影,也沒有任何腳步聲。

“難道自己撞鬼了?”玄奘心想。

到了晚上,在殺僧的“護送”下,孫悟空和玄奘再度來到雲棧酒吧。

酒吧裡和白天的氣氛截然不同,所有曖昧不堪的東西都被撤掉了,桌椅也都搬開,空出一大片場地。大批奇裝異服的聽衆簇擁在一起,不停地喧譁,叱罵,甚至鬥毆。

舞臺背景被換上了大幅大幅的黑紅色調布幔,五種不同野獸的頭骨被高高懸掛起來,在它們的骨腔內點起巨大的白色蠟燭,看起來有些異類的恐怖。四處暗藏着的音響如同潛伏在黑暗中的野獸,不時爆出一些雜音,彷彿獸在撲擊前的低吼。

胖子換了一身正統黑教士服,上面的花紋都用銀線織成,看上去有一種邪魅的嚴肅感。他此時正坐在一具銀色架子鼓後跟別人說話,忽然看到玄奘與孫悟空走進酒吧,立刻拿起鼓槌,以眼花繚亂的手速敲擊軍鼓和銅鈸。

酒吧裡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被鼓點吸引住了,都閉上了嘴。鼓點仍在繼續,胖子一邊用右腳踩着腳踏鈸,一邊敲着大鼓,渾身的肥肉有節奏地顫動着。他在節奏中緩緩站起身來,一隻手以鼓槌爲劍,直直指向玄奘與悟空。

“今夜獻給惡魔的祭品,就是他們兩個!”

鼓槌所指,在場的人齊聲歡呼起來,無數眼神朝他們兩個人射來,口哨聲和威脅聲此起彼伏。胖子不失時機地敲擊着,兩把鼓槌在他手裡飛舞,如同可以控制人類情緒的仙人法寶。

悟空和玄奘注意到,胖子的架子鼓,居然缺少了一面中鼓,像是一個七歲小男孩的大豁牙。"想不到他們窮成這樣。孫悟空暗自嘀咕。

“你們三個既然來了,那麼我們可以開始了。”胖子在麥克風裡喊道。

孫悟空和玄奘一楞,三個人?

這時候,一直站在自己身邊的殺僧,從容走上臺去,拿起一把貝斯。他的亮相又引發了一陣歡呼的熱潮。他表情仍舊那麼冷酷,似乎手裡拿的不是貝斯,而是匕首。

“原來是個貝斯手,這傢伙深藏不露呀。”孫悟空摸摸下巴。

他們很快便感覺到這支樂隊站位的古怪。胖子的架子鼓被擺在了最中央,殺僧的貝斯與兩把電吉他分列左右。

可是主唱呢?

答案很快就揭曉了。

與孫悟空《大鬧天宮》充滿生命力的狂暴相比,胖子樂隊的狂暴是一種歇斯底里式的黑暗瘋狂,過量的噪音無處不在,充斥着絕望、混亂與死亡的猙獰,如同大地裂開一個縫隙,滴着岩漿的惡魔一一爬上人間。

在一陣電吉他和貝斯聯手營造出來的尖銳噪聲中,胖子從鼓後站了起來,對着麥克風大吼起來,同時雙手與雙腳不停運動,用鼓聲和鈸聲帶着所有人朝着地獄墜落而去。

我曾經善良曾經天真也曾經多愁善感如女人

可我他嗎不知道!我操!

天使的羽根被折斷,有鮮紅的血液噴涌而出

天使的眼睛被剜出來,兩個黑洞裡都是狗屎

銳利的雷電,劃破腹部,腐爛的肚腸裡滿是蛆蟲

九重雲霄上的宮闕啊,排列滿了黑而粗壯的生殖器

仙風道骨的神仙們吶,是一羣貪婪的餓獸

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你們只是些萬年的殭屍

用淋巴汁與**填滿你們的腫瘤,爬滿污水的溝渠

我早晚會從陰曹地府爬回來,用骯髒的唾液淹沒整個雲霄寶殿敬天法地,我操!

道法自然,我操!

太上老君托塔天王太白金星四大魔將七仙女我操操操操操

“真是不錯。”孫悟空評價道,“我喜歡裡面反宗教的味道。與其說是頹廢,倒不如說是控訴。”

玄奘則是從技術角度予以好評。很少有樂隊讓主場與鼓手兼於一人之身,因爲擊打時鼓手四肢都要動作,呼吸與唱歌的呼吸方式不太一樣,很難兼顧。但胖子似乎完全沒這點顧慮,他手舞足蹈之間,還能中氣十足地把憤怒全傾瀉出來,十分難得。架子鼓裡缺少一箇中鼓的缺陷,被他的手速彌補過來。

“總覺得這傢伙懷着無比的怨氣……”玄奘說,孫悟空點頭表示贊同。他想到這裡,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殺僧,那個傢伙的貝斯技巧很出色,右手擊勾,從容不迫,在胖子旋律最暴走的時候仍舊能冷靜地穩住整個低音部。

他的冷靜與整個樂隊狂熱的氣氛格格不入,彈奏風格也偏冷峭,卻偏偏無孔不入,水銀瀉地一般侵蝕到每一節的旋律中來。孫悟空忍不住猜測,其實這傢伙,纔是這裡最瘋狂的一個。

“碰到人才了呢,而且一碰就是兩個。”玄奘舔了舔嘴脣。這兩個傢伙,恰好可以彌補目前樂隊的窘境。

一曲完了,酒吧內的氣氛陷入瘋狂,被大分貝擊暈的聽衆們羣魔亂舞,口中發出意義不明的叫嚷聲,無數手臂高高舉起,宛如一片中了詛咒的叢林。

“到你們了!”胖子喊道,“你們將成爲大惡魔蚩尤的祭品!”

“祭品!祭品!祭品!祭品!”下面的人一起嚷嚷起來。

孫悟空和玄奘從容走上舞臺。殺僧下臺的時候,與孫悟空對錯而過。

玄奘站在臺上,把自帶的麥克風接上去。他忽然發現,下午那個神秘的女人,又出現在臺下的人羣裡!可臺下燈光昏暗,人又多,稍微那麼一轉,女人又消失了。

“大鬧天宮?”孫悟空用眼神問玄奘。玄奘翻翻白眼:“我沒別的選擇吧?”孫悟空露出雪白的牙齒,咧嘴大笑。自從離開五指山以後,他們唯一合練過的曲子,就是大鬧天宮。

聽衆們本來是憋足了勁要把這支殘缺不全的樂隊噓下去,可當孫悟空的Solo開場以後,全場立刻陷入另外一重意義上的沉默。

孫悟空的重裝吉他猶如一根威風八面的金箍棒,一掃酒吧裡剛纔殘留的死亡氣息。玄奘的歌喉與吉他聲相得益彰,契合完美。兩位蚩尤的祭品變身成爲兩位威風凜凜的戰神,掀起無邊的風暴,把蔓延到舞臺上的枯樹腐土吹得乾乾淨淨。

如果說《被貶下凡》是負面能量的全面否定,那麼《大鬧天宮》是充滿了正能量的反叛,這兩首恰好一正一反,構成一個絕妙的對比。如果有職業樂評家在場的話,他不會說哪一首更優秀,只會說他們是陰陽相濟,渾然天成。

“不錯。”

胖子在臺下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墨鏡遮擋住他的眼神。他側頭問道:“殺僧,你覺得呢?”殺僧也擠出兩個字:“很好。”兩個人隨即恢復了沉默。等到孫悟空和玄奘演奏完以後,胖子站起身來,帶頭熱烈鼓掌。酒吧裡的其他人鬆了一口氣,也紛紛鼓起掌來。

玄奘和悟空走下臺來,胖子迎了過去,對他們說:“你們很好,可以走了。”玄奘道:“你們也不賴,怎麼樣?有興趣跟我們去西天麼?”

胖子聞言一怔,旋即放聲大笑:“我在高老莊吃香喝辣,自由自在,跟你去西天作什麼?”周圍的人一片鬨笑。

玄奘指了指那個沒了中鼓的架子鼓:“你的鼓具缺了一面。”

“那又如何?”

“我聽說,一個樂手只有在一種情況下,纔會故意讓自己的樂器殘缺不全——當他的畢生心願未曾了結之時,便會把自己心愛的樂器當成象徵心結的圖騰。你不肯補完鼓具,說明你在這裡並不快樂。”

“放屁!”胖子突然暴怒起來,兩片嘴脣與胖嘟嘟的臉蛋構成一個危險的弧度。殺僧突然出手,用一把匕首壓在玄奘的脖子上。孫悟空眼疾手快,猛地抓起旁邊一人腰帶上的鐵刺,頂在了胖子的喉嚨。

孫悟空和殺僧的眼神飛快地交錯了一下,無須太多言語,兩個人很有默契地緩緩放下刀具,用力把胖子和玄奘推向對方。

胖子脫離險境以後,下意識地摸了摸喉嚨,一臉惱怒地喝道:“你們快滾!滾!”

玄奘和孫悟空離開雲棧酒吧,走到SUV旁邊。孫悟空埋怨道:“你明知道那都是些狂徒,幹嘛說那種話刺激他們?”

“我也不知道,都是腦子裡忽然浮現出來的,就好像對着念字幕一樣。”玄奘自己也莫名其妙,用指頭敲了敲光頭,百思不得其解。他想起那個女人的事,可又覺得孫悟空不會相信。

“不過你說的也沒錯,他們背後的確有隱情……”孫悟空雙手插在褲袋裡,擡起頭看着停車場蒼白的燈光,“你注意到了沒有,胖子和殺僧那幾個人,胳膊上都有一個梟頭刺青。”

“是啊,怎麼了?”

“如果我猜得不錯,他們曾經服過刑,這個刺青想必是爲了遮掩烙在身上的牢號。”孫悟空在自己身上比劃了一下。玄奘好奇道:“你怎麼知道這麼清楚?”孫悟空挽起袖子,玄奘看到他毛茸茸的胳膊上,烙有一排漆黑的數字和條形碼,數字邊緣的肌膚外翻,觸目驚心。

“我也曾經是個囚犯吶。”孫悟空表情坦然,絲毫沒有慚愧之色,“所以我第一眼看到胖子和殺僧,便覺得他們的氣質,與我當年很相似——不,他們比我當年更陰暗。那首《被貶下凡》相當憤怒吶。”

玄奘摸了摸下巴:“也就是說,他們是受了冤屈入獄,才如此憤世嫉俗的吧?這難道就是他們的心結所在?”

“不,不是這樣的。”

一個女人清冷的聲音在停車場裡響起,玄奘和孫悟空都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站起身來,左顧右盼。玄奘很快發現,下午那個高鼻女子此時正站在兩個人身後,悄無聲息,不知在何時靠近。

不知爲何,玄奘總感覺她沒有任何實質的存在感,就象現在這個大停車場一樣,是空蕩蕩的。

“兩位可以跟我去一個地方麼?”女人嘴脣蠕動,眼神卻像兩道冰橋,牢牢地連接在玄奘和悟空身上。玄奘和悟空面面相覷,覺得沒什麼選擇,只好點頭同意。

他們三個上了SUV,開出停車場。女人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每到一個路口,她便會伸長胳膊指示方向,眼神一直平視,不言不語。玄奘也不敢跟她搭話,只顧開車。只有悟空縮在後排座位,有一搭無一搭地玩着琴柱。

兩側的建築越來越稀疏,公路的路燈也不那麼明亮了,SUV逐漸沉入到微茫的夜色之中。過了大約二十分鐘,女人的胳膊忽然右指,玄奘瞪大了眼睛才發現公路旁一條形跡模糊的沙石小路。SUV車頭一轉,上了沙石路,又走了十來分鐘,來到一座大山的山麓。

玄奘、悟空和那個女人下了車,環顧四周,發現這裡是一處公墓。黑暗中能看到許多大小不一的墓碑影子,旁邊松柏成林,風一吹過便會發出一種深邃安詳的聲音,彷彿是撫慰死者的安魂曲。

女人徑直走到一塊墓碑前,轉過身來,素手輕輕撫着碑文,慢慢說道:“我叫高翠蓮,生前是豬剛鬃的妻子。”玄奘和孫悟空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他們天不怕地不怕,可面對靈異事件畢竟還有點畏怯。他們第二個念頭,纔想起來那個胖子的本名原來叫豬剛鬃。

高翠蓮袖手一指:“剛鬃的過去,就藏在這塊墓碑之下。我希望你們能夠挖開它。”

“豬剛鬃的過去?”孫悟空雙手抱臂,冷笑道:“他的過去,與我們何干?”

“我聽過你們的演奏——你們的音樂,是唯一能夠解救他的人。”高翠蓮道,“你們不是去西天追尋真正的音樂麼?豬剛鬃將是你們最好的助益。”

“可是我看他活的很自在逍遙,談什麼解救不解救。”

高翠蓮苦笑道:“如果你聽過他的過往,便不會這麼想了。”她的體態本來就很輕盈,索性坐在墓碑上,雙手抱住膝蓋,連衣裙被夜風吹去,露出無比白皙的一段小腿。

“剛鬃本來生活在另外一個大城市,是個樂天派的鼓手,他的鼓聲總能給所有人都帶來歡樂與勇氣。在那一年,他愛上了一個叫嫦娥的姑娘……”

說到這裡,高翠蓮的表情終於不再冷若冰霜,稍微有了點人類的氣息。故事其實很老套,嫦娥是上流社會出身,豬剛鬃卻只是個底層小混混,兩個人的結合,讓上流社會怒不可遏。他們爲了拆散這對情侶,故意陷害剛鬃,把他投入監獄。

“等到剛鬃刑滿釋放從監獄出來,等待他的,卻是嫦娥病逝的噩耗。從此剛鬃徹底變了,變成一個充滿仇恨與暴戾的人,他與監獄裡認識的獄友組建了這個死亡樂隊,在高老莊這裡終日徘徊,沉迷於毒品與**,用絕望和頹唐給自己築起了四面牆。”

孫悟空問:“那你呢?既然他愛的是嫦娥,你又是怎麼成爲他的妻子?”

高翠蓮苦笑道:“我就是他以前樂隊的女主唱,喜歡他很久了。”

孫悟空知道這其中一定有曲折,決定不問下去,而是換了個問題:“那我們又能做什麼?”

“你們的音樂!”高翠蓮的眼神倏然亮了起來,“剛纔你們演奏的時候,我看到剛鬃的表情變了,下半邊嘴脣微微顫動。我最瞭解他了,他以前每次聽到好的音樂,都會露出那樣的表情,像孩子一樣高興地把我們召集到一起欣賞。自從他出獄以後,再沒了這樣的表情,直到剛纔……”

“除了你們,我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把他喚醒了,你們是他的唯一的希望。”高翠蓮說。

孫悟空對這套說辭將信將疑,玄奘卻已經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連聲道:“剛鬃實在是太可憐了!你放心!我們一定用音樂把他從地獄裡拽出來!挖開這個墳墓便可以了嗎?”

“是的,這是他爲嫦娥立的墳冢,在裡面埋藏着他的過去。”

孫悟空無可奈何地看了一眼玄奘,這傢伙什麼都好,就是頭腦單純,又太任性了——不過若不是他的胡來,自己恐怕還在五指山日復一日地還房貸呢。

“也罷,便隨他瘋狂一次吧。”孫悟空心想。

玄奘和悟空從SUV裡找了兩件工具,在高翠蓮的指點下開始挖掘墳墓。挖下去大約三尺左右,他們終於碰觸到一件硬實的東西。他們以爲是棺材或者骨灰盒,可挖出來以後,卻發現是一個矩形的淺白色鋁箱。

鋁箱上掛着一個小鎖,高翠蓮從墓碑上跳下來,示意他們弄開鎖頭。孫悟空不費吹灰之力,便給捅開了。玄奘迫不及待地打開箱子,發現裡面是一面中鼓。

“這個……就是豬剛鬃缺失的那一環?”玄奘反應最快,擡臉問高翠蓮。

高翠蓮點點頭:“那個架子鼓,正是嫦娥送給剛鬃的生日禮物。當初她說不用家裡的錢,要用自己賺的錢,一直在偷偷打工,零零散散地買回配件。到了生日當天,恰好還差最後一面中鼓沒有買齊……。”

玄奘和孫悟空一齊嗟呀不已。高翠蓮又道:“其實嫦娥已訂好了這面鼓,可惜命運使然,她再也沒機會親手送到剛鬃面前。剛鬃出獄之後,只用這架子鼓,不肯再續新鼓,也不肯把它補全,顯然是有緬懷之意。”

忽然數道光束打到他們三人。玄奘、悟空回頭一看,驚見豬剛鬃和殺僧幾個人手持手電,正瞪着他們。豬剛鬃手裡還捧着一束花,顯然是來掃墓的。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豬剛鬃氣勢洶洶地喝問道,他的手電掃了一圈周圍掘開的泥土,整個人有點呆住了,然後一下子陷入狂怒:“你們膽敢褻瀆嫦娥!”

玄奘連忙分辨道:“不是我們,是你老婆……”他回頭一看,居然已經沒了高翠蓮的身影。豬剛鬃用手電晃着他們眼睛,咬牙切齒道:“選這地方也好,省得運送屍體。上”

一羣追隨者不懷好意地圍了過來,他們手裡拿的不再是樂器,而是兇器。爲首的是殺僧,他還是那一副漠然表情,腳步沉穩。

“殺僧,別忘了你的身份!?”

孫悟空突然大喝一聲,這一聲喊得殺僧一傻,腳步一時放緩。趁他愣神的空擋,孫悟空拽着玄奘朝SUV飛快地跑去。

好在當初爲了圖省事,玄奘直接把車停在了墓園門口,距離他們並不遠。兩個人跑到車旁,孫悟空拉開車門,忽然聽後身後哐啷哐啷作響,回頭一看,玄奘居然還拎着那一面墳裡挖出來的中鼓,不由大急:“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帶着那玩意!”

玄奘也急了:“我也不知怎麼,莫名其妙便帶上了。”孫悟空沒時間追究,把那面中鼓扔到車後座,喝令趕快發動引擎。SUV發出一陣急迫的轟鳴,排氣管噴出一團廢氣,車輪在沙石路上急速旋轉,掉頭就跑。

玄奘和孫悟空還未松下一口氣,忽聽車後突突聲大起。孫悟空伸出車窗回頭看去,驚見數十輛銀黑色的大摩托車緊隨其後,爲首的正是豬剛鬃。他雙手緊握扶把,眼睛裡冒着可以燒燬一切的憤怒火焰。殺僧站在後座,把一條鋼鏈揮舞着好似風車,一有機會便會從摩托上跳到SUV上來。

這十來輛摩托都是改裝過的Turbo版,跑起來風馳電掣,如雷貫耳,速度不比SUV慢上多少。摩托上的樂手們大呼小叫,像極了圍攻移民馬車的印第安人。

SUV憑藉着良好性能始終領先一頭,可豬剛鬃死死咬住,窮追不捨,摩托車分進合擊,不斷抄近路衝到SUV的前方。有好幾次,追擊的摩托成功逼近,車上的騎手把點着的酒瓶丟過來,在SUV的頂蓋上爆出一團火光,險象環生。

孫悟空不時通過後視鏡望着追兵,給予玄奘指示。以他的經驗,這種追擊遲早會以SUV的勝利而結束。只要上了正規公路,四輪驅動的威力絕不是那些兩輪機械能夠抗衡的。或者索性衝入丘陵地帶或山區,SUV的越野性能也足以甩掉摩托。

孫悟空看看前面的方向,忽然覺得不大對勁,他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吼道:“玄奘!你這是往哪裡開呢?”

按道理他們應該儘量往城外郊區開,可現在SUV正一頭朝着高老莊市內扎去,遠處城市燈光璀璨正在逐漸靠近,路上的車也逐漸多了起來。

“靠,你腦子進水了嗎?”

孫悟空氣急敗壞,一進入市區,SUV沒有了速度優勢,摩托追兵又比他們熟悉道路,立刻便會被追上。誰知玄奘像着了魔一樣,根本不回答,雙手緊握方向盤,牙齒戰戰。孫悟空發覺他似乎被什麼附了體,當機立斷,把身體傾過去,一把搶過方向盤,試圖掉頭。

一個女人突然從後座探過頭來:“繼續開,不要停。”

“高翠蓮!?”孫悟空已經顧不上追究她怎麼上車了,“你到底對玄奘做了什麼?”高翠蓮懇求道:“這是最後的機會,請你們相信我。”

“你連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都不說,我實在沒法信任你!”孫悟空吼道。高翠蓮沉默着把手伸過去,似是一團煙霧穿過副駕駛的座椅和孫悟空的身體,虛無縹緲,還帶着一絲冷意。

“果然,你其實是死去的嫦娥。”孫悟空冷冷地下了結論。

“是的,我現在只是個孤魂野鬼,圍在剛鬃身邊,卻無法跟他說話,他也看不到我,我只能看着他拒絕裝好架子鼓,把自己的心與那面中鼓深深地埋在地下,一點點沉淪下去,我卻束手無策……”

嫦娥/高翠蓮苦澀地說,“但我發現在你們的音樂中,我有機會凝聚成人形——你們是上天派來唯一能拯救我和他的人,只有靠你們,我才能現出形體,取出中鼓;也只有靠你們,我才能再度和剛鬃相見……”

嫦娥/高翠蓮輕輕地嗚咽起來,女人的哭泣——即使是女鬼的——是相當難纏的。

“媽的,看來這次我們惹了不得了的東西。”孫悟空想。

此時SUV已經闖進了市區,帶着十幾個懷着濃重殺意的跟屁蟲在高老莊裡橫衝直撞,最後居然轉到了雲棧酒吧。

橡膠輪胎與地面摩擦發出尖利的聲音,SUV一個漂亮的飄移,整輛車直接頂在了酒吧的入口處。玄奘好似着了魔一般,轉身拎起那面中鼓便衝了進去。孫悟空也跳下車,尾隨其後,高翠蓮如影隨行。

他們前腳進去,豬剛鬃和殺僧後腳就趕到了。一羣人從摩托上下來,氣勢洶洶地站在門口,等着老大發話。雲棧酒吧是他們自己的地盤,只有前後一大一小兩個出口,早已有人去了後門埋伏。

很快酒吧門打開了,一羣酒客與服務員驚慌失措地跑出來。殺僧揪住一個問話,才知道剛纔玄奘和孫悟空闖進酒吧以後,手持兇器,把所有人都趕了出來。

豬剛鬃殺意更濃,他不知這兩個臭小子的動機爲何,但既然他們自尋思路,也怨不得他不留情。

“殺僧。”豬剛鬃喝道。

殺僧擡腿便往酒吧裡闖,一進去,迎頭一個高背椅飛過來。入口太過狹窄,他無法躲閃,只能擡起胳膊去擋。只聽“砰”的一聲,殺僧被鋁製的椅子砸得身子有些歪斜,胳膊一陣**。他咬了咬牙,繼續朝前衝去。

“哎呀,這樣都沒能擋住你。”孫悟空站在吧檯前好整以暇。

殺僧把視線從悟空移向玄奘。玄奘此時在舞臺上,坐在豬剛鬃心愛的架子鼓前,在鼓搗着什麼。他知道豬老大絕不會開心,急忙要去阻止,不料孫悟空擋到了他跟前。

“很抱歉,現在你不能過去。”

孫悟空知道,如果不讓玄奘把架子鼓裝好,高翠蓮便無法出現在大家面前,到時候兩個活人的情況便不會太妙。他得爭取時間。

殺僧二話不說揮拳就打,孫悟空也不示弱,迎敵而上。一個天才吉他手和一個冷靜貝斯手的首次交鋒,一時之間難分勝負。

豬剛鬃此時也衝進酒吧,他看到玄奘正在架子鼓前忙活,憤怒到無以復加。他根本無視正在纏鬥的殺僧與孫悟空,大踏步走到舞臺前。

玄奘正在滿頭大汗地把那面中鼓裝到架子鼓上,可惜這傢伙除了唱歌,對其他的從不關心,一個很簡單的安裝,卻費了半天功夫。

“你到底在做什麼!”

豬剛鬃感覺自己快氣瘋了,他完全捉摸不到這兩個怪人的心思。他想抓住玄奘的頭髮,卻發現是個光頭。

玄奘擡頭看看他:“我是在拯救你的靈魂,讓你跟你的老婆相見。”

“放屁!老子根本沒結過婚!”豬剛鬃忍不住破口大罵。

“你不認識什麼高翠蓮?”

聽到這個名字,豬剛鬃的怒火霎時凍結住了:“你……你們怎麼會知道這個名字?”玄奘一邊跟螺栓較勁,一邊回答:“一直暗戀你的樂隊主唱嘛,還有你跟嫦娥的故事,我們都知道啦。”

豬剛鬃的眼神裡閃過一絲迷惑,隨即他伸過手去喝道:“故弄玄虛!把我的鼓還來!”伸手要抓住那面中鼓的邊框。玄奘情急之下雙手按在鼓面,大聲喊道:“你就這麼甘心這麼過下去?!”

豬剛鬃抓鼓的手微微一顫:“你在說什麼鬼話!”

“那你爲何不把架子鼓裝完?”玄奘突然像是換了一個人,“你以爲讓它永遠殘缺不全,把其中一部分偷偷埋在地下,就能彌補你對嫦娥的歉疚了?”

“不關你事!”

“怎麼不關我事!”玄奘義憤填膺,“你將會是我的樂隊裡的鼓手,我不允許我的樂隊裡出現殘缺不全的樂器。”他說完這句話,用力朝鼓邊一捶,中鼓被徹底固定在架子上,一架完整的架子鼓出現在豬剛鬃面前。

“悟空!”玄奘叫道。

正在與殺僧糾纏的悟空聽到呼喊,輕嘆一聲,一腳把殺僧逼退,然後抄起背在背後的吉他,開始彈起來。殺僧復又上前,這一次他佔盡優勢,把雙手受到束縛的悟空打得節節敗退。悟空一邊躲閃,一邊飛快地撥動琴絃。

殺僧連連擊打他的小腹與後背,悟空東倒西歪,嘴角已帶着一絲血跡,但撥弄琴絃的手絲毫不亂。

玄奘拿起鼓槌,在架子鼓上猛烈敲擊,自顧唱了起來。豬剛鬃隔着鼓面瞪視着他,不知爲何,突然失去了衝過去揍他一頓的勇氣。

這一次的《大鬧天宮》,和上一次的效果又有不同。鼓點的節奏加入,讓整個樂質有了一個飛躍,使得震撼效果更上了一層樓。

豬剛鬃驚恐地發現,隨着音樂聲的響起,一個女人的形體逐漸在半空成形,能看清是高翠蓮的面孔,線條卻很模糊,像是一臺畫質不高的VCD機在播放着盜版光盤。

“嫦……嫦娥?”豬剛鬃呆在了原地,驚愕地張開大嘴。

“我還是更喜歡你叫我翠蓮,剛鬃……”嫦娥的表情有些歡欣,又有些悲哀,“那是我真正屬於這個樂隊的名字,不是嗎?”

這時音樂忽然停住了,殺僧的攻擊無比凌厲,把悟空打倒在地,吉他被甩到了一邊。嫦娥的形體立刻開始慢慢消散,豬剛鬃猛然意識到,嫦娥的出現,一定與這音樂有着關係。他回過頭去,氣呼呼地罵道:“蠢材!給我住手!”

殺僧聽到老大的命令,只得停止了攻擊,眼神裡有些不解。悟空看了他一眼,把吉他撿起來,繼續彈奏。嫦娥的形象終於又開始恢復清晰。

“對不起,是我讓他們去挖開墳墓的。我只能用這種方式與你相見。”嫦娥/高翠蓮漂浮在空中,彷彿隨時可能被風吹散——儘管這是在室內。

“這是……”

“沒錯,只有在這樣的音樂中,我才能凝聚成形體。”

豬剛鬃只盼能多看嫦娥幾眼,他飛快地走到玄奘旁邊,奪過鼓槌:“你去專心主唱,不要搶我的位置。”玄奘乖乖地走開了。豬剛鬃不滿地瞪了一眼呆立在原地的殺僧:“還楞什麼!你的貝斯呢?”如夢初醒的殺僧打開旁邊櫃子,取出自己的貝斯來,站到豬剛鬃旁邊。

豬剛鬃深吸一口氣,把雙眼閉上,回想着《大鬧天宮》的節奏,雙手握着鼓槌輕輕敲擊鼓邊。他已習慣了喧囂與狂亂的開場,在震耳欲聾的大分貝噪音中麻醉自己,還需要一點時間來調整,來適應已有些陌生的合奏。

“距離上一次心平氣和的演奏多久了?”他心裡忽然想。

這一次,是《大鬧天宮》的最終完全形態。豬剛鬃的鼓技,與玄奘不可同日而語,他給整個樂隊帶來了無比的節奏感,增添了吉他和歌喉所不能創造的深沉韻味;而殺僧的貝斯則一如既往地冷靜,他們兩個人的加入,令整首曲子的聲部趨於完美豐滿。

這四個剛纔還彼此仇視的人,此時卻呈現出了無比的默契。嫦娥/高翠蓮的形體,在旋律聲中逐漸凝聚、清晰,變得無比真實。

豬剛鬃一邊打着架子鼓,一邊凝望着半空之中的嫦娥/高翠蓮,淚水從墨鏡邊緣緩緩流出來,落到鼓面上化成一團水滴,隨着節奏激顫。他與她四目相對,無須更多言語。曾被死亡與頹廢肆虐過的灰燼中,一顆被淚水澆灌的綠芽正在冉冉擡頭。

音樂的力量繚繞在四周,這不是仇恨的力量,也不是沉淪的麻木,這是單純的意志。

在一瞬間,豬剛鬃感覺有陽光一縷縷投射下來,空氣中充滿了金黃色的顆粒,微濛如那一日的夏日午後,少男少女在大樹下慵懶地彈唱着……

“翠蓮,我明白了。”豬剛鬃喃喃道,“只要我一直演奏下去,便可以一直見到你。我們永遠都會在一起,對吧?”

半空中的嫦娥/高翠蓮沒有再多說什麼,嫣然一笑,一如從前。

一曲終了,四個人同時停止了動作,酒吧裡重新回覆了安靜。嫦娥/高翠蓮不知何時已經悄然消失,可所有人都知道,她已經不會離開了,她的靈魂已經寄寓在旋律其中。

玄奘、悟空與殺僧都望向豬剛鬃。

豬剛鬃摘下墨鏡,用袖子擦了擦有些發紅的眼眶,努力讓自己恢復陰狠的表情,可是卻失敗了。他的面部肌肉像是被淨化過一樣,怎麼揉搓都變不回剛硬,變成一個頗有喜感的肥胖子。

最終他放棄了,把鼓槌擱下,胳膊支在鼓面上,注視着玄奘:“你的SUV,裝得下這個架子鼓麼?”

“沒問題,但你是否能坐進去,倒是個問題。”玄奘坦然回答。豬剛鬃閃過一絲惱怒:“看在嫦娥的面子上,這次暫且放過你。下次再敢這麼說,我就直接送你上西天。”

孫悟空把重裝吉他背到身後,忽然發現殺僧默默地轉身,打算離去。他一把按住殺僧的肩膀:“去哪裡?”

“老大要走了,這裡已經不需要我了。”殺僧淡然回答,語氣裡有幾分蕭索與落寞。孫悟空道:“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來着——你這傢伙,以前到底是作殺手的,還是作貝斯手啊?”

“都是。”殺僧低着頭,只想快點離開。

孫悟空忽然一甩手臂,殺僧以爲他想報復剛纔的幾拳,閉上眼睛準備捱打,不料雙臂一沉,發現那把重裝吉落在手中。

“把我的吉他扛到車裡去。”孫悟空道:“以後你會多一重身份,幫我們搬設備。”

殺僧還想分辨什麼,孫悟空卻已經走遠。他楞了楞神,露出不太熟練的微笑,猛地把手高高揚起,在半空用力握了一下。

遠處的孫悟空彷彿背後長了眼睛,也在同時舉起右臂,漫不經心地揚了揚。

——西天——

一條如琴絃般筆直的大路直向西方,左右都是無邊開闊的曠野,兩側各式各樣的奇怪植物伸卷延伸,如同層層疊疊的觀衆簇擁過來。

整條大路只有一輛白色的SUV在不緊不慢地奔馳,邊緣被餘暉勾勒成一層金黃色的光芒。遠處的地平線盡頭,一輪落日正徐徐沒入大地,繁星已模糊地在天幕出現。此時的太陽已經收斂了白晝的輝煌,淡化成一個奇妙的半圓,宛若天國大門的球形把手。

“開車好無聊啊,好想聽歌。”車裡一個聲音響起來。

“什麼都好,別放高老莊的就行,會消化不良的。”第二個懶散的聲音回答。

“老子要殺了你!”第三個聲音暴怒,“快來幫忙!”

“是,老大……”第四個聲音始終保持着平靜

經過一番驚天動地的折騰,SUV的音響終於響起,這是一首《GO West》的電子音樂,高亢開朗的旋律充斥在整個車廂、整個大路和整片天空之上:

Come on, come on, come on, come on

We will go our way

We will leave someday

Your hand in my hands

We will make our plans

We will fly so high

Tell all our friends goodbye

We will start life new

This is what we'll do

Life is peaceful there

Go West In the open air

Go West Where the skies are blue

Go West This is what we're gonna do

Go West, this is what we're gonna do, Go West

We will love the beach

We will learn and teach

Change our pace of life

We will work and strive

I love you I know you love me

I want you How could I disagree?

So that's why I make no protest

When you say You will do the rest

Go West Life is peaceful there

Go West In the open air

Go West Baby you and me

Go West This is our destiny (Aah)

Go West Sun in wintertime

Go West We will do just fine

Go West Where the skies are blue

Go West, this is what we're gonna 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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