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結束,弘農郡又漸漸恢復了常態,官道上開始有行人往來,在大戰結束三天後,弘農縣南面的官道上駛來一輛牛車,幾名身材魁梧的騎士護衛在牛車兩旁。
牛車寬大,在官道上緩緩而行,走得十分平穩,這時,車窗裡露出一張少女清瘦的臉龐,她長得很瘦小,脖子細得一隻手便可以捏住,但她一雙眼睛卻異常靈活,富有神采,她眼珠轉了一圈向兩邊看了看,尖着聲音問車伕:“劉老漢,弘農縣到了嗎?”
車伕是個六十餘歲的老漢,眯眼着眼睛,悠閒得快睡着一般,他反應很遲鈍,半晌才‘哦!’了一聲道:“快了,還有一兩裡。”
旁邊一名護衛牛車的年輕騎士忍不住笑道:“玉兒姑娘,你就不能伸出頭看看嗎?”
少女略略探頭,立刻看到了縣城城牆一角,原來縣城就已經在她們眼前了,她微微臉一紅,白了一眼年輕侍衛,頭縮回去小聲道:“公主,弘農縣已經到了。”
牛車裡還坐在一名少女,身着一身白裙,頭戴帷帽,帽上紗巾掀起,年紀約十二三歲,身材纖細苗條,雖然年紀不大,但容顏俏麗,絕美無雙,或許是一路辛勞的緣故,她臉色十分蒼白,沒有一絲血色,身體輕靠在車壁上,目光深邃,雙眸深處總有一絲揮散不去的悽楚。
她便是楊廣的小女兒丹陽公主楊芳馨,她在江都宮被沈光救出後,送去了丹陽郡藏匿,等事態稍稍平息,她便乘船走長江水路繞道北上,在襄陽下船後便坐牛車走襄陽道一路北上,歷時一個多月,今天終於抵達了弘農郡。
她的最終目的地是去太原府,那裡是大隋的最後一塊領地,此時楊芳馨還沉浸在父皇被逼自盡的無盡傷痛之中。這是她一生也難以癒合的心靈創傷。
她原本是個天真爛漫、無憂無慮,嬌養在父親身邊的純真少女,但國破家亡,父死母散的命運使她在一夜之間長大了,她變得十分沉默,一路之上,沒有和護衛說過一句話。
楊芳馨身邊的小丫鬟便是她的貼身小宮女玉兒,一直跟隨在她身邊。她卻活潑伶俐。一路之上和護衛們混得很熟,總是變着法兒哄公主開心,只是她卻沒有一次成功。
“公主。”
玉兒掀開牛車後面簾子一條縫。向外偷看一眼,她壓低聲音道:“上午我聽他們幾個說,楊將軍就在弘農縣內。如果公主不想去太原,現在逃走還來得及。”
楊芳馨輕輕嘆息一聲,“不去太原又能去哪裡?”
“可以去洛陽呀!”
‘洛陽?’楊芳馨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玉兒有些急了,拉着她手腕道:“公主,你到底去不去?”
“你跳下牛車,跑出二十步給我看看。”
玉兒呆了一下。半晌她嘟囔道:“我又不想走。”
“你既然不想走,又說什麼呢?”楊芳馨看了她一眼,淡淡問道。
玉兒察覺到公主語氣裡有點不高興,她心中委屈,便小聲說:“人家以爲公主想走,所以出主意,人家是一片好心。”
楊芳馨牽住她的手柔聲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只是...只是我也不想去洛陽。”
玉兒頓時高興起來,“原來公主是想去太原。”
“我也不想去太原。”
楊芳馨低低嘆息一聲,“我也不知自己想去哪裡?或許我想回江都,在父皇的墳前搭一間小屋子,就住在那裡。一輩子陪同父皇,讓他不再寂寞。”
說到這裡。楊芳馨雙手捂住臉,淚水從她指縫裡涌了出來。
就在這時,牛車忽然停了下來,只見車外傳來幾名護衛的聲音,“參見總管!”
隨即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公主殿下在牛車裡嗎?”
“回稟總管,公主殿下就牛車裡。”
“很好,你們一路辛苦了,我會有重賞。”
牛車內,玉兒有些激動起來,她聽出這是楊元慶的聲音,當初楊元在60xs城救她時,這個聲音就給她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象。
“公主,是楊將軍啊!”
“我知道是他。”
楊芳馨拭去淚水,聲音依舊很平淡,儘管楊元慶去年在雁門打敗突厥人,使她免於屈辱,而這次又派人把她從江都宮救出,但她的父皇有一次含淚告訴過她,楊元慶是竊隋之國賊,父皇的悲傷和這句國賊之語給她留下了深刻的記憶,這使她心中既有一份對楊元慶的感激,同時也有一種對他的憎恨,她心中異常矛盾。
這時,馬車外傳來楊元慶的聲音,“臣楊元慶參見公主殿下!”
楊芳馨沉默不語,玉兒見她沒有反應,急得直晃她的胳膊,“公主,楊將軍在和你說話呢!”
楊芳馨將帷帽上的輕紗放下,遮住了她的容顏,她拉開車簾,透過薄薄的輕紗,只見面前站着一名二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子,頭戴紫金盔,身材高大魁梧,鼻樑高挺,嘴脣棱角分明,目光銳利,彷彿看透她覆蓋在臉上的輕紗。
楊芳馨五歲時曾被楊麗華帶去楊元慶府中見過他,但她已經忘了,後來在雁門縣城頭又見過他一次,那次相隔很遠,她看不清他的模樣,印象中楊元慶身材很高大,倒是婢女玉兒把他誇得天上少有,人間絕無。
楊芳馨淡淡笑道:“楊總管爲國事操勞,親力親爲,辛苦了。”
她從小受到嚴格的教育,她說的每一句話都要符合身份,雖然年少,卻能從容不迫,舉止大方得體。
楊元慶是接到護送侍衛的提前報告,丹陽公主已經到了,他專門出城來迎接,在楊元慶記憶中,楊芳馨還是五歲時那個粉雕玉琢般的小公主,這一晃過去了七八年,她已經長大了,應該是十三歲了。
楊元慶行一禮,歉疚道:“臣未能保住聖上的性命,這是做臣子的無能,微臣愧疚萬分。”
楊元慶的話勾起了楊芳馨的傷心,她長長的睫毛垂下,眼角滲出晶瑩淚意,聲音有些哽咽道:“那是宇文化及之惡,總管遠在太原,就算有心護衛也難以顧及,非總管之過,請楊總管不必自責。”
楊元慶見她身子尚有少女的幼稚,卻承擔起了成人的責任和哀傷,這使他心中涌起一絲憐惜,柔聲對她道:“公主殿下一路辛勞,今天好好休息,明天一早隨我返回太原,那裡有你的親人。”
楊芳馨默默點頭,她能體會到楊元慶的關心,心中也涌起一絲感激,“多謝楊總管愛護,丹陽感激不盡。”
楊元慶命人將楊芳馨送去縣城內郡衙後院休息,又命親兵在她所住的小院四周戒嚴,不準任何接觸她,此時楊師道在兩天前先去了太原,先去和政事堂一班相國接觸,楊元慶已提議封他爲納言。
楊元慶則回到了城外大營,剛進營門,便有親兵上前來稟報:“啓稟總管,帳內有人在等候接見,說是總管的族人。”
‘族人?’
楊元慶微一沉吟,便明白過來,這一定是弘農楊氏家族有人來了,他在弘農呆了幾天,卻一直沒有和楊氏家族接觸,而是有意無意地避開他們,他現在並不想認祖歸宗,他更願意自己的身份保持在一種模糊狀態。
“來人叫什麼名字?”
親兵稟報道:“來了兩人,其中一人好像是叫楊異,另一人不知。”
這個名字有點耳熟,他凝神想了一下,好像聽楊巍說過,此人目前是弘農楊氏家族中輩分最高的一人,還是他祖父楊素的叔父,極少露面,是楊氏家族中的一個神秘人物,楊氏族人既然來了,楊元慶決定還是要見一見。
“帶他們去偏帳見我。”
弘農楊氏號稱關西三大士族之一,與隴西李氏、京兆韋氏齊名,在千餘年漫長歲月中,弘農楊氏已經分化爲大大小小數十房,有上千族人,每房都有自己的家主和祠堂,楊素只是其中較大的一房。
在弘農西南的楊家村內還建造有楊氏家族的總祠堂,供奉着楊氏先祖春秋羊舌氏,每隔三年,楊家各房家主和長老都要來總祠堂舉行大祭。
大業九年楊玄感造反,楊廣只是下令處斬了幾名替楊玄感帶路的楊氏族人,其餘各房族人都沒有被波及。
目前坐在偏帳等候楊元慶的兩名楊氏族人,一人叫楊異,是楊素的族父,年約八十餘歲,白髮蒼蒼,但精神很矍鑠,思路依然敏捷,他和楊素是一房族人,按輩分來說,他應該是楊元慶曾祖父。
另一人叫楊文晉,是弘農楊氏最大一房松陽房的家主,楊素一房衰敗後,松陽房便成了弘農楊氏各房的領袖,楊文晉接替楊玄感出任總祠堂的主祭人。
兩人坐在帳中都沉默不言,該說的話路上都已經說好,現在就等楊元慶的一個表態,這也是他們今天來拜訪楊元慶的一個主要目的,希望楊元慶能承認他是弘農楊氏子弟,畢竟楊元慶最後把楊玄感的遺體送回了弘化楊氏族墓。
“楊總管駕到!”
帳外士兵一聲高喝,帳簾挑起,楊元慶快步走了進來,笑眯眯道:“很抱歉,事務繁忙,讓兩位久等了。”
他的語氣很客氣,就像在接待弘農郡的望族鄉紳,楊異和楊文晉對望一眼,兩人都掩飾不住眼中流露出的失望,不用談他們便知道結果了,楊元慶不會承認自己是弘農楊氏,也不會接受他們關於拜訪總祠堂的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