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光德堂已經是第二日入暮了,光德堂角門開着,陳嫗與滿秀一左一右候在牆角下,轎子一放,陳嫗去接陸長英,滿秀幫忙撩開轎簾,一看這不過幾日不見,自家姑娘都尖出了個下巴了,不覺悲從中來。
“...養了兩年好容易養出來的膘喲!跟過個冬似的,全沒了!”
滿秀神容極爲悲憤。
長亭突然就不是很想出轎子了。
膘沒了,能怨得着她嗎,她也不是很想膘沒了啊,畢竟是吃的自家米糧長出來的肉啊...
陳嫗目不斜視先朝陸長英福一福,再向長亭鞠了一鞠,眼神如蜻蜓點水樣在蒙拓身上看了三下,士家幾百年的規矩,陳嫗舉止間十分合乎規矩,可眼神裡卻分明透露着十足不情願,陳嫗最後向蒙拓躬身屈膝,手背貼額,頭一回極爲鄭重地行了個尊禮。
蒙拓趕忙側過身去,沒受陳嫗的禮就算是還了半禮。
“大長公主很是欣慰。”陳嫗看蒙拓沒受她禮,也不喜也不惱,轉過頭來,再看向陸長英,語氣極爲慈藹,“然後請大郎君用過羹湯之後去跪一跪祠堂,哭一哭父母,再去榮熹院見她老人家。”
長亭一下子就樂了。
她到城牆上頭這事兒可是瞞着真定大長公主的,真定大長公主近些年全然不管事了,故而她專挑夜半三更出去時辰上便掐得極準,鑰匙和對牌都在她自個兒手上捏着,故而她靜悄悄地出二門和大門出得極爲順暢,等到第二日請安,真定大長公主反應過來她沒在府裡時,她怕是一早就出了內城了。那時候再想將她揪回去可就難了!
шшш◆тTk Λn◆¢○ 陳嫗重新將視線對準長亭,長亭登時後背一直,大義凜然。“這都是哥哥的主意!”
陳嫗慈愛地俯身理了理長亭的裙裾,口吻憐愛。“當然是大郎君的主意,叫我們家大姑娘受苦了...大長公主直唸叨您,二姑娘與胡姑娘也念,也不帶身換洗衣裳去...先去泡一泡澡再回去好好睡上一覺,明兒個一早等大郎君跪完祠堂,一塊兒去給大長公主問安可好?”
“自是好的。”長亭笑道。
陳嫗再朝蒙拓福了一福,“也不知道蒙郎君在兄弟裡行幾,便一直草草稱呼蒙郎君...”
“行三。”蒙拓見縫插針地接話。
陳嫗當下改了口。“還是給三郎君收拾的流芳齋,您看看住得慣住不慣?若缺個什麼物件兒,只叫小廝與白總管說便可。”
陸長英別過臉去。
流芳齋都快成蒙拓個人專屬別院小館了!
送她們回來,蒙拓在那兒住了近百日,之後石猛來,蒙拓又住那兒,再之後來搶親又安置着住那兒...來來回回都住了三趟了,如今纔想起來問他住得慣住不慣...
蒙拓一張臉黑黢黢的看不清情緒,可語氣一改往日的平淡無波,結結巴巴的。好像有些受寵若驚。
“住得慣住得慣...流芳齋很好,很清淨,哦。我不是說偏僻,我的意思是很好...”
陳嫗輕笑一聲,語聲和婉,“您說很好,做僕從的也跟着歡喜。若僕從們有怠慢,您儘可告訴奴,陸家待客人是一套章法,待自家姑爺又是一套章法。”
陸長英的臉再往外別了點兒。
蒙拓埋首點頭,大紅燈籠照着。長亭覺得他臉上好像也有點紅。
陳嫗從小丫鬟手上拿了柄重鎖,佝身恭謹。“三郎君快馬加鞭趕路怕也有些累了吧,奴讓小丫鬟帶着您去流芳齋吧?明日晨早。大長公主說要賞筵,您若有閒用過筵再回邕州也不遲呀。”
“有閒,有閒!”蒙拓緊跟着答,腳下跟着有些雀躍。
長亭目視着蒙拓出了外院,再目視陳嫗鎖了二門,一下子覺得渾身都乏,衝自家兄長咧嘴一笑,便領着滿秀回研光樓看妹子和玉娘去。
陸長英把臉越別越向外,一不留神,脖子險些沒被閃着。
長亭回研光樓時,小阿寧一早便睡了,玉娘還等着她,先推着她去裡間泡澡,隔着屏風同她閒話,“...也不把我帶着,去什麼城牆上撐着呀?阿寧睡一覺起來自家姐姐不見了,又不敢同她明說,只能安撫說你去施粥安定民心去了...”
又不是攻破城門流離失所了,她幹嘛去施粥啊?
長亭泡在水裡笑起來,“阿寧信嗎?”
“這話騙騙我還成,你自己說阿寧信不信!”玉娘很有自知之明,“後來瞞不了了,就一五一十同阿寧都說了,阿寧嘴上不說,卻收拾東西去守陸公靈堂,一連守了三日。”
長亭將頭悶在水裡,咕嚕了幾個泡泡,油然而生出一種自豪感來。
她總算是將阿寧有驚無險地拉扯大了,並且拉扯出了一個正直、善良、溫和的好姑娘。
長亭抹了把臉,大大地舒了一口氣。
暖榻軟軟綿綿的,玉娘索性抱了枕頭來挨着長亭睡,說了許久的話,說起戰死沙場的將士們再說起符稽的激將,最後說起蒙拓帶着重騎猶如神兵天降一般從稠山俯衝直下,玉娘揪着被角壓低聲音尖叫,“邕州他不要啦!?”
長亭忙拍了拍玉娘手背,示意她小點聲小點聲,想了想,睜大眼睛看向帳羅布,“我與哥哥本預備守十日,若石猛要出兵解圍,十日足夠或是石閔或是石闊帶兵來豫州了,如果石猛不出兵,就讓黃參將從後包抄,再讓小秦將軍傾全城之力剿滅他們,就算這場戰役之後,平成盡是老弱傷殘也不怯場...我也沒想到是蒙拓來的,而且來得這麼快...”
玉娘斬釘截鐵,“他定是聽見益王傳出來的髒話了,便登時什麼邕州,什麼地盤都顧不上了,一心來救你。”
長亭搖搖頭。
不可能。
她與蒙拓是看重情義,可絕非斷後路來全情誼之人,她身後還有個陸家,蒙拓身後還有個石家,亂世當道,家族勢力方爲立身之本,長亭一直很清醒,而蒙拓比長亭更清醒。
直說到後半夜,到第二日早晨,長亭破天荒地睡過了頭,一覺起來發覺窗櫺外暖陽將好,珊瑚捧了只銅盆,碧玉端了茶鹽立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