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老三啥都沒說,轉身朝前走,立在馬匹旁,和蒙拓輕聲商議,再隔片刻,嶽三爺三步並兩步走又走過來了,做了個‘請’的手勢,請長亭先上車,“...今兒個走,明兒下午就能到出城的城門口!夜長夢多,大不了過城門的時候再受回折磨,煩請姑娘忍耐着些。”
長亭輕摟了摟阿寧,笑着點點頭,“那是自然,雖說有燈下黑的道理,可武將出身的鼻子尖兒都靈,等他反應過來了,咱就跑不脫了。只要順順利利出城,忍一回也是忍,忍兩回也是忍,沒什麼大不了。”
“是這個理兒!”
嶽老三沉聲應和,又吩咐了李宅的下人煮了濃茶、牛乳,做了幾小碟點心,再燃了小香爐送到兩架馬車裡去備着,再吆喝一聲,牛角號吹得響亮,一列人便浩浩蕩蕩地出了李宅,小心翼翼地走在並不寬敞的青瓦巷道里。
嶽番隔着幔帳,輕聲安撫裡間的姑娘們,“...咱不慌啊,只要死咬住福順號三掌櫃的名號,就算爲難也頂多是詐幾條黃魚兒,再退一步講,就算是出了事兒,也未必沒有一拼之力...”
“呸呸呸!”
胡玉娘趕緊啐了兩聲,“好的不靈,壞的靈!你說話再口無遮攔,仔細我抄傢伙什打你!”
“要打就打吧,要打了,你心裡舒坦了,我受點疼算個屁。”
嶽番耍起無賴來。
上回就打到受了傷的後背上...
胡玉娘一下就蔫了,向後縮了縮。
長亭卻蹙了眉頭,探身輕掀開幔帳。鼻尖一嗅,果不其然,嶽番後背一大股白藥、黃芪的藥味兒,他後背的傷得敷藥,可一敷藥,味兒就特大。隔得遠點兒聞不到,可一近了,這味兒遮都遮不住。
哪家大商鋪的小郎君渾身是傷,滿背的藥味啊!
可又不能向她給嶽老三出的那個主意似的。拿風乾了的鹽水酵起來當作汗味兒掩飾——這大商號的少掌櫃也沒可能渾身汗臭吧?
長亭猛地一伸頭,倒把嶽番嚇夠嗆,邊趕馬車邊沒個正形,拍着胸脯直罵娘。
長亭橫了嶽番一眼,又把頭縮了回去,想了想,輕聲問胡玉娘身上可有小布袋或是香囊,胡玉娘蹙着眉頭琢磨了一下,側過身去從包袱裡拿了個縫得歪歪扭扭的布兜,塞到長亭手裡。有些不好意思,“將就看,往前縫的,是想孝敬爺爺,哪曉得我還沒縫好。爺爺就走了。”
長亭抿嘴笑起來,想起小木屋裡放在炕上的那本女紅書簡,一邊將小香爐揭開,從腦袋上取了只銀釵子下來輕手輕腳地將香餌掏了出來,再將熱在紅泥小爐上的茶壺包了袖口拿了下來,將溼答答的茶葉梗烘在闇火上,一邊同胡玉娘說話。“...沒事,等安定下來,我教你女紅,逢初一十五燒給胡爺爺。”
胡玉娘興致勃勃地點頭,再繼續興致勃勃地看長亭手上功夫。
沒一會兒,滿車廂和着香餌的味兒。另有茶香回甘。
滿秀笑嘻嘻地湊過來,“這是在做甚呢?”
小長寧笑眯眯地應了一聲,“阿姐在做乾料香囊,冬天兒隔着褻衣貼着體溫捂,沒一會兒渾身都是香味兒。”
滿秀眼睛放直了。長“哦”了一聲。
粗陋料材,長亭嘆了口氣,左看右看,拿夾糖塊兒的小銀鑷子將鋪在鐵絲板上的茶葉梗翻了個面兒,等兩面都被烤香了烤乾了,長亭想了想再將香餌掰成兩半,和在一小撮茶葉梗裡裝進胡玉孃的灰布兜兒裡去,隔着布用力揉搓了幾下,再輕撩開幔帳擱在嶽番身邊兒,耐心交待,“放在袖口也成,放在懷襟裡也成,三爺說明兒下午到,今兒你就老實捂着,再換身衣裳,等明兒下午身上的藥味也就散了。”
嶽番瞥了眼灰布兜子,再扭過頭來,專心致志地趕車,假裝沒聽見。
長亭“嘶”了一聲,折過身來,語氣平緩地告訴胡玉娘,“阿玉,打他。”
嶽番趕緊再瞥了眼布兜子,倒吸一口涼氣,“...我堂堂男兒,身上絕不染香!”
“沒讓你一直戴,過了城門就摘下來,事急從權,止血療氣的藥味被人聞出來了,你被扣在城牆上掛着,我們也不會去救你!”
長亭朝胡玉娘使了眼色。
胡玉娘“哎呀”一聲,伸手就去撩幔帳,“你是嫌棄老孃做的布兜子醜還是咋的!”
嶽番條件反射地一躲,趕緊伸手去夠身側的簡易香囊,連聲,“不嫌棄不嫌棄!做這樣好,我吃飽撐的才嫌棄!”心裡曉得長亭說得有道理,面上卻癟着嘴拿到鼻尖嗅了嗅,香得蠻淡和的,可一想到身上要一股子香味兒就打了個寒顫,一擡頭卻見蒙拓高挺於馬上,很是英挺的模樣,眼珠子一轉,側過身去貼着幔帳,壓低聲音輕道,“阿拓哥腿上也有傷,昨兒也敷了藥泡了藥湯,怕是也有味兒,要不要再做個?我給他送去。”
長亭輕蹙眉梢想了想,咬了咬牙,扭身從包裹最下面翻出一張素絹繪春蘭臨水圖的帕子,將香餌與茶葉梗包在裡頭,順手就打了個死結,伸手遞出去,“...讓蒙大人趕緊揣上,九十九步都走了,可別毀在最後一步。”
嶽番興致勃勃地應了聲“唉!”,便將馬繮交給旁人,顧不得後背疼,趕緊撒開腿朝前跑。
長亭心裡默唸了一聲,事急從權。
那道檻兒就這麼放在眼前,跨不過去,敗露了就是萬劫不復,陸綽身亡的真相永遠無大白天下之日,跨過去就是柳暗花明,至少她與長寧、玉娘、甚至嶽老三一行人的命是保住了。
男女大防在生死存亡這道坎兒前,簡直不足掛齒。
繞過偏巷外郊,一進城池中央,果真如來報者所言,堵得人滿爲患,馬車停一停再走一走,車輪子還沒軲轆兩聲。就又停了,小長寧很想掀開幔帳瞅一瞅外間是個什麼情形,卻被長亭緊緊摟住了胳膊,小長寧仰起小臉來。輕喚道,“阿姐,我想看一看,就掀一個角,別人瞅不見我的臉...”
長亭搖了搖頭,沒放手,輕聲哄道,“等咱們到了冀州再看。這兵荒馬亂的,看了心裡堵得慌,還不如不看呢。阿寧乖。”
小長寧抿了抿嘴,身形向後一癱,也沒再堅持了。
胡玉娘見狀笑眯眯地颳了刮長寧的臉,伸手將小長寧抱在懷裡來,一下一下輕撫了撫小長寧的後背。她是覺得阿嬌保護太過了,無論做什麼都活像一隻老母雞張開翅膀全力護着身後的小雞崽子,明明也才只比阿寧長几歲罷了,不像長姐,像老孃。
一路停停拐拐,臨近日暮,車隊選了一處驛館停。嶽老三手面頗大,包下了驛館整一層,言行舉止都符合大商賈的作態,可長亭的心一直懸掛掛的始終放不下。
懷着臨門一腳,可千萬別踢歪了的擔憂。
同樣一顆心懸在半空的,還有高居幽州刺史府邸的周通令。周大人。
和長亭不同的是,他除了掛憂,還有憤懣。
幽州刺史府內四處都靜悄悄的,中軸上坐落的青瓦小院門窗緊閉,周通令滿臉鐵青地仰坐在書案之後。一字一句從齒縫兒中擠出來,“...戴橫死不見屍,活不見人,攜領的百人衛隊一夜之間無影無蹤...右司衛所千餘人兵分三路,找了五天...”
周通令猛地一下聲量高揚,“他孃的,找了五天,一事無成!連塊兒布都沒找到!反倒被人捅破了天!符家派欽差來過問,再等兩天,陸家、謝家,貓家狗家全部涌到冀州來了!全都他孃的來冀州看老子笑話了!”
堂下跪坐了四、五個人。
周通令是個喜怒哀樂不上臉的人,從不樂意與人撕破臉皮,他們共事近十載,從未見過周通令盛怒的神情。
跪坐在蒲團上的人皆手足無措,齊齊道,“微臣無用!”
“你們是無用!”
周通令盛怒之下,腦袋卻很清醒,“一羣老匹夫,連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丫頭都玩不過!”
前頭一垂垂老矣的官士顫巍巍擡起頭來,張嘴掉書袋,“天時地利人和,現今皓雪阻道此爲天不佑助。地險且阻,此爲地不諧利。人海茫茫,外城復員遼闊,此爲人不相幫。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不是敗在了小丫頭手下,是敗在了...”
“閉嘴!”
周通令怒極反笑,一羣老匹夫,一羣尸位素餐的老匹夫,半灌水響叮噹,無論事情走到哪一步,都不是他們的錯——是天不保佑,人自然也就無處相爭!
“去你奶奶個腿兒!頭腦低智且自以爲是,幽州遲早要毀在你們這羣老匹夫身上!我只問你們,找不到人有可能是藏得隱蔽,也有可能怪罪到外城地廣人稀的錯處上,可朝廷又是如何知道陸綽死了,而且是死在我幽州的地界上的呢!?”
下列五人頭往回一縮,無一人迴應。
周通令手一甩,一字一頓,“他孃的,是有人報喪報到建康去了!”
誰報的?
他將幽州管得像鐵桶一樣,油潑不進,水透不穿,陸綽死在幽州外城棧道,早已毀屍滅跡,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來!
誰知道陸綽身死,誰纔有可能將消息傳到上頭去!
普天之下,除卻他與陸紛,還他孃的有誰知道!?
陸家逃了的那兩個小姑娘!
她們是怎麼傳上去的!?
周通令滿臉通紅,拳頭錘在了書案之上,沉聲吩咐下去,“嚴加看守這三兩日進幽州城的大批人馬,近兩日出幽州城的隊列細心蒐羅。”
話頭一頓,“這兩日並未出城的人馬,更是暗中重點搜索對象,寧可錯殺一千,也不能放掉一個!如果外城沒有,那就在內城,如今時局混亂,他們心裡頭有怕的東西,自然不敢冒着風頭向前走!”
“那京都派過來的差使呢?不用顧忌他們了嗎?”
下列之人張皇出言。
周通令手刀抹脖,目光狠戾,“如今不是顧忌這麼多的時候。”
一念成差,一步錯踏。
若長亭知道了周通令這以己度人的私心揣測,一定會感謝天,感謝地,感謝周老侍中的老妻將庶長子養成了這樣慣會避其鋒芒、韜光養晦的小家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