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畫堂春.一生一代》納蘭性德.詞
一生一代一雙人,
爭教兩處銷魂。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爲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
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也許是長時間的憋屈,可能是半年來的積攢,反正是,趙修染的眼淚一旦決堤便哭了個稀里嘩啦。
把一個大男人給弄哭了,這多嚇人,柳好好趕緊安撫道:“三哥哥,別哭了,你不見大家都在看你麼?快回屋裡,蒙着被子哭吧!否則,還讓他們以爲是我欺負了你……”
正勸着,便見丫鬟扶着修染的繼母於湉走了過來,好好趕緊上前施禮:“二姑母好!甥女給您行禮了。”
“好好姑娘來了?”於湉對柳好好的印象極深。那是去年秋天,大哥過生日的時候,柳好好的一首《詠薔薇》驚豔了全場。於湉又問:“你說了些什麼,讓你三哥如此地傷心?”
“我,我,我,”好好靈機一動,“我只告訴了三哥,泰寧王薨了,明天是‘頭七’,三哥就嚎哭不止。”
於湉問:“誰是泰寧王?你三哥認識嗎?”
好好說:“認識,就是買奴王爺。”
於湉道:“噢~,買王爺呀,你姑父在世的時候,還帶我去過他的府上……染兒,別傷心了,你明天去到王府,爲王爺上一炷香。”隨後又吩咐說,“領着好好姑娘進屋吃些水果,不要站在外邊,讓下人們笑話。”
修染帶好好進了書房,問道:“她,可好?”
“誰?”
“你表姐。”
“能好嘛?!瘦得嚇人,反正,除了肚子沒瘦,其餘的地方全都瘦了!噢,表姐讓我帶一封信給你。”好好說着,把書信拿出來遞給了修染。
修染扯開信來看,見是一首《畫堂春》,再一看內容,又是一陣嚎啕。
好好趕緊制止,“你們男人,怎是這樣,眼淚比女人還多?你別哭了,你還想把二姑給引進來麼?剛纔我都是好不容易爲你搪塞過去,若她再來,我可就無話可說了……”
修染強忍住了眼淚。
好好看他憋得難受,便道:“你說說,我表姐都寫了些什麼,惹你如此地傷心?”
修染把書信遞給了好好。
好好沒有去接,說道:“你講給我聽,我又不識字。”
修染收回了書信,“她說,明明是一生一世,天作之合的兩個人,卻偏偏不能在一起。整日裡,只能相思相望,又不得相親,枉教得人淒涼憔悴,黯然銷魂。不知道上蒼究竟爲誰,造就這美麗青春——一爲裴航,乞漿藍橋,而得妻雲英;二爲嫦娥,竊不死之藥,而飛奔月宮。如果能像牛郎織女那樣,於天河相見,即使拋卻榮華富貴也心甘情願。”
好好看修染有些癡呆,便說:“我表姐的腦子是否壞掉了?什麼呀,天上一腳,地上一腳的,她雲裡霧裡的說了些什麼?”
修染說:“反正字面上,就是這些意思。”
“那字面下呢?!”
“字面下?”修染又翻過信箋看了看反面,“什麼也沒有呀!”
“三哥的腦袋是不是也壞掉了?”好好拿過了信箋,指着最後一句說,“我表姐說的多明顯啊,她是讓你拋去榮華富貴,帶她遠走高飛。”
修染恍然大悟:“噢,是啊!是啊!”他又搶過信來仔細端詳,“妹妹說的對呀,你表姐是有這層意思在裡面。那妹妹,你得趕緊回去告訴她,我願意帶她出走他鄉……”
“我回去說,她能信嗎?”
“那,你讓我怎樣。”
“呀~男人可真笨……你不會寫字嗎?”
“噢,對,對!白紙黑字,一目瞭然,到時候,誰也耍不得賴……”修染趕緊拿起筆來,略一思索,寫下了一首《生查子》[1]。
好好看他寫的是:
“新月曲如眉,未有團圓意;
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
終日擘桃穰,人在心兒裡。
兩朵隔牆花,早晚成連理。”
修染見好好仔細端詳的模樣,便問:“你不是不識字嗎?”
好好莞爾一笑,說道:“‘早晚成連理’幾個字,我還是認識的……”
【二】《相見歡.落花如夢》納蘭性德.詞
落花如夢悽迷,麝煙微,
又是夕陽潛下小樓西。
愁無限,消瘦盡,有誰知?
閒教玉籠鸚鵡念郎詩。
夕陽夕照,月落西樓。
清婉讓採婗和以芹把自己的屋打掃得煥然一新,期待着表妹能帶回好消息。
“可是,這麼晚了,爲何還不回來?”清婉來到了客廳,調弄着鸚鵡,教它誦唸情郎贈她的詩章。可那不解風情的鸚鵡哪肯學舌,留給清婉的只是更多的無聊和無奈……
忽然,採婗進屋來說:“表小姐回來。”
“是嘛!”清婉有了笑容,“快,快去準備飯食,表小姐一定餓壞了。”
採婗出門下了樓梯,就聽以芹問:“小姐,你去哪裡了,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我還以爲,你們去南方不帶我了呢!”
好好教訓說:“你一個小孩子,過問大人這麼多,幹嘛?”
清婉“噗嗤”一聲笑,“人家比你大好多,還是小孩子……這小大人裝的……”不過,聽表妹的語音,事情一定辦妥了。
又聽好好對以芹說:“你去廚房,給我弄點吃的吧!”
以芹轉身下了樓,清婉趕緊開門迎接。
好好把修染的書信給了清婉,說道:“三哥哥說,他要帶你遠走高飛。”
清婉大喜,“飛?我飛的了麼?!你看我這體型,可無論如何也飛不起來囉。”看過了書信,又道,“你去跟他說,等我生下孩子,一定跟他走!”
“怎麼,還讓我去說?”
“是呀!”清婉說,“當然,你一定是餓了,吃了早飯再去。”
好好生氣道:“你也知道我連早飯也沒吃?!”
“你不是想去大姨家吃好吃的,才故意不吃早飯的麼!”
“誰說的?”
“以芹呀!”
“這都些什麼人呀,嘴這麼快!”好好生氣道,“可我在大姨家也沒吃到東西呀!”
“不是喝了一碗蜂蜜水了嘛!”
“那,那是防柳絮的……哼!”好好掐着小腰,噘起了小嘴。
這時,採婗和以芹端上了豐盛的晚宴,擺放好後,清婉說:“你倆下去吧,不要妨礙大小姐細嚼慢嚥。”
兩個丫鬟出門後,清婉也坐下來,拿起了筷子,準備吃飯。
好好擡頭看了一眼,問:“怎麼,你也沒吃?”
“我只吃過早飯,再說,我怎能光讓妹妹一個人捱餓?我和你大外甥怎麼說也得陪着一起捱餓吧!不過,你快點吃,吃過飯後,你真的還需再去二姑家一趟。”
“我三哥也不是傻子,你這樣子,行動不便,他也不會現在就帶你走的。”
“這我知道,關鍵是,”清婉壓低了聲音說,“先讓他把你的大外甥帶走。”
好好擡起了頭,停止了咀嚼,“帶走?怎麼帶走?爲何要帶走?”
“你不知道,你三姑父說了,等我生下了這孩子,要讓人拿出去摔死的!”
“摔死?爲何要摔死?”
“他說,這是蒙古人的種,不能留。”
“他,他怎能如此狠心!”
“這也不能怪他,這是風俗,只要被蒙古人奪走初夜的女子,生下的第一個孩子都要摔死的……”
好好急得小臉通紅,也不知說什麼好了。
清婉說:“你去告訴三哥,我的預產期是5月27日。”
“什麼是預產期?”
“就是生小孩的時間。你讓他於此日的前15天就在我家周圍守候,等他們把孩子一帶出家門,就想辦法劫走。”
“可是,”好好擔心道,“我三哥對那‘也先鐵木兒’恨之入骨,他怎肯去救仇人的孩子?”
“這不是仇人的孩子。”清婉羞澀地說,“是我…和你三哥的。”
“三哥的?”好好有些意外和驚喜。
“當然,光憑我紅口白牙這麼一說,不光他不信,恐怕連你也不信。”
“我信,我信!”
“你信管什麼用,關鍵是讓你三哥信。”
“怎樣讓他信?他又不是小孩!”
清婉笑了笑,“你去告訴他,我的月信日是每月的二十日左右。”
“清婉姐,什麼是月信?”
“你還沒有嗎?噢~,你還不到年齡,還得再過個三年五年的。”清婉笑道,“月信就是女孩子到了‘金釵之年’,每個月都有幾天‘不利索’。”
“誰不利索?”
清婉笑道:“自己…你自己不利索…就是下邊…肚子下邊…哦…就是肚子疼……你不是小精靈嘛!怎麼連這都不明白?”
“我覺得三哥也不會懂。”
“他是男人,自然不會懂,你就告訴他我的月信日期就行了,要是他想知道詳情,就讓他去問他家的大丫鬟。”
“噢~我記住了。”
“你關鍵要告訴他,我八月份的月信沒有來。”
“沒來,去哪兒?”
“去你大姨家,吃好吃的去了。”清婉剜了好好一眼,笑道,“這小東西,什麼也刨根問底兒……”
————————————
註釋
[1]詞牌
詞,即歌詞,最初是用來伴曲而唱的。古人寫詞,分爲“按詞制調”與“依調填詞”兩種,其中的曲調,又稱爲詞牌。詞牌就是詞的格式,限定了詞的字數、句式、平仄、韻律。
五代十國時期,詞已經很完善,出現了很多大量的優秀的作品,而且詞牌的數量也在逐步增加;我們在上學的時候,老師就會告訴我們,詞是由詞牌和標題所組成,譬如《西江月.梅花》,前面的“西江月”是詞牌,這是固定好了,後面的“梅花”纔是標題,而這種格調通常也是固定了。一般是在前人的基礎上出現填詞,只有極少部分的文人會重新創作,以此形成新的詞牌。
詞的形成最早可以追溯到南北朝時期,到了五代十國之後,詞的形式越來越成熟,經由唐朝詩人的潛心創作,也就使得作品更具有感染力,也更加接地氣,所以五代十國時期像南唐後期李煜、牛希濟等人,那都是當時名氣比較大的詞人,他們的詞在前人的基礎又有所創新,創作出來的作品也是感人肺腑。
宋朝之後,隨着詞的發展完善,詞調逐漸固定下來,通常不再創作新曲調,“依調填詞”便成爲了主流。如此一來,瞭解詞牌相關知識就顯得尤爲重要。
第一,詞牌的數量。
詞,又稱長短句。人們爲了便於記憶和使用,所以給它們起了一些名字。這些名字就是詞牌。
詞牌,就是詞的格式的名稱。詞的格式和律詩的格式不同:律詩只有四種格式(仄起首句不入韻、仄起首句入韻、平起首句入不韻、平起首句入韻),而詞牌則總共有一千多個格式(這些格式稱爲詞譜)。比如我們常見的:《蝶戀花》、《定風波》、《卜算子》、《一剪梅》、《臨江仙》、《清平樂》、《點絳脣》、《浣溪沙》、《漁家傲》、《虞美人》、《鵲橋仙》、《永遇樂》、《採桑子》、《生查子》、《菩薩蠻》、《醉花陰》、《相見歡》、《水調歌頭》……
有時候,因爲它們是同一個格式的若干變體,幾個格式合用一個詞牌;有時候,因爲各家叫名不同,同一個格式又有幾個詞牌。
第二,詞牌的來源。
詞牌的來源一般分爲兩種——民間曲調和文人創作。比如,我們熟悉的《西江月》、《卜算子》、《蝶戀花》、《菩薩蠻》都是來自於民間的曲調,而《漁家傲》(晏殊)、《鷓鴣天》(宋祁)、《江城子》(歐陽炯)、《如夢令》(李存勖)等則是由文人獨立創作的詞牌。
第三,命名方式。
詞牌通常以摘取文中字的方式進行命名。
比如,《憶秦娥》這個詞牌是由唐朝大詩人李白首創的,他的原詞第一句是“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遂得詞牌名《憶秦娥》,又稱《秦樓月》。
又如,《如夢令》是後唐莊宗李存勖的自制曲目,因曲中有“如夢,如夢,殘月落花煙重”一句而得名。
通常情況下,我們也可以用這種方法反推出該詞牌的首創者——詞牌與詞意相關,通常爲首創,詞牌與詞意無關,通常爲按調填詞。
比如,《雨霖鈴》又稱《雨淋鈴》,是唐玄宗在安史之亂中逃到蜀地,趕上霖雨連下十數天,又在棧道中聞見鈴聲,由此思念起楊貴妃,便制曲一闕,名爲《雨霖鈴》。而我們熟悉的柳永的那首《雨霖鈴.寒蟬悽切》,雖然是《雨霖鈴》的正體,卻並非該詞牌的首創,而是按調填詞所得。
但也不是所有詞牌名都摘取於首創詞作,比如我們熟悉的《憶江南》,詞牌名源自白居易的《憶江南三首》,其中有:“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但是,這首曲子的原創卻並非白居易,而是唐朝李德裕爲亡姬謝秋娘所作,原調本名爲《謝秋娘》,只因白居易的填詞過於出名,遂改爲《憶江南》。
也有的詞牌名不是取字於原詞中,而是取字於相關詩文中。比如,《青玉案》取於東漢張衡《四愁詩》:“美人贈我錦鏽段,何以報之青玉案。”又如,《點絳脣》取於樑江淹《詠美人春遊》詩:“白雪凝瓊貌,明珠點絳脣。”再如,《滿庭芳》取於柳宗元《贈江華長老》詩:“偶此即安居,滿庭芳草積。”
還有的詞牌名原本就是詞的題目,後來創作者沿用人家的調子填詞,遂把原標題作爲新詞的詞牌名,比如《浪淘沙》原作詠的就是浪淘沙,《踏歌詞》原作詠的是舞蹈,《拋球樂》原作詠的是拋繡球,等等。
但是,摘取文中字只是詞牌的主流命名方式,而非唯一方式,另有多樣化命名方式。
比如,《蘇幕遮》的意思是“西戎胡語”,因爲這首曲子源自西域龜茲國;《念奴嬌》中的念奴是唐朝天寶年間的著名歌妓,因念奴音色絕妙,所以後人用其名爲詞調;《清平樂》原爲唐教坊曲名,取用漢樂府中的“清樂”、“平樂”這兩個樂調而命名;《卜算子》就更有趣了,相傳是借用唐代詩人駱賓王的綽號——駱賓王寫詩好用數字取名,人稱“卜算子”。
綜上,詞牌只是詞譜的代號,同一個詞牌名的詞,只是字數格式、平仄韻律完全相同,即唱出來是一個調,但具體內容與詞牌卻可以完全沒有關係,《憶江南》可以不寫江南、《虞美人》可以沒有虞姬,《雨霖鈴》也可以不下雨。
最後,我們聊一聊牛希濟的這首《生查子.新月曲如眉》。
這是一首很感人的作品,整首詞句句充滿了憂愁,寫得也是很悽美;當時詞人遭戰亂流落到蜀國,身邊沒有一個親人,也沒有朋友,於是他傷心不已,用這首詞來表達對於愛情的嚮往,還有那份深沉的相思之苦,借用了“紅豆”和“新月”來抒發那份情感,也就使得這首詞有了一種淡淡的憂傷,讀來也是催人淚下。
新月曲如眉,未有團圞意。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
終日劈桃穰,仁在心兒裡。兩朵隔牆花,早晚成連理。
關於牛希濟的生平沒有任何的記載,據說是詞人牛嶠之侄,早年即有文名,遭遇戰亂,後來流落到四川,那一時期他過着極爲悲苦的生活,在四川一直流浪,所以在文學上卻迎來了創作的爆發期,寫下了無數流芳百世的千古名篇;這首《生查子.新月曲如眉》正是寫於四川,詞人借景抒情,以此來表達人生的悲歡離合,還有孤獨之感,也就使得這首詞句句悽美,句句感人至深。
上闋主要是寫情,無非是突出一個“情”字,流落到異地他鄉,那份失落和孤獨,可以說是不言而喻;此時正是夜晚,外面正好有一輪明月,它彎彎的樣子好你是女子的眉毛,始終是沒有要圓的意思,一直就是彎月。最不忍心去看紅豆,看過了紅豆之後生出了更多的憂愁,使得滿眼都是相思的淚水,畢竟我每天都在思念着你。
下闋重點是在描寫相思,突出的正是一個“愁”字,與上闋可謂是遙相呼應,也讓整首詞更加立體;我整天都在劈核桃,那人就像是核桃仁,緊緊地鑲嵌在了核裡,好像就是在我心間一樣,始終是難以分離,也無法再忘記。兩朵在牆壁外面相望的花,遲早有一天是會相接在一起,這就好像是我們之間的愛情,我們也總有一天是會相見,從此我們也就永遠也不會再分開,一生一世在一起,直到海枯石爛。
牛希濟在這首愛情詞中所表現出來的愛情,其實一點也不遜色於後來的宋朝的文人,無論是上闋寫情,還是到下闋寫相思,那都是力透紙背,只用了那麼寥寥數語,便是讓我們感受到了詞人綿綿的愛意,還有對於遠方戀人的相思之苦。其實對於任何一個來說都一樣,愛情在剛開始的時候變得很美好,可是久而久之,愛情會成爲一種負擔,會讓彼此都深深地陷入到相思之苦中。而牛希濟也是通過“紅豆”和“新月”來表達,也就使得這首詞每一句都感人至深,每一句都有一種直擊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