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太監着人去乾清宮稟告,說太子爺正午歸宮了。楚昂體諒兒子辛苦,便沒讓過去請安,吩咐休息好了再去。楚鄒一路舟車勞頓,其實已甚感疲累,聞言便就勢倚在花梨木扶手椅上睡過去。
紫禁城夏日的午後總是安靜異常,陽光把對面的琉璃瓦打得一片金光散灑。人從殿內往外望,眼皮兒便被刺得直打架——像闔宮都進入了一種短暫的休眠。
小麟子圍着楚鄒轉,一忽而盯凝他輕闔的眼簾,一忽而又貼着他微彎的臂肘站。她的氣息也如她清岧岧的身板兒,呼在人臉上是叫人柔軟的,還帶着點兒清淡的馨香。楚鄒似乎睡得沉,只是任由她站着。她盯着他站着站着,目光順着他英挺的鼻樑往下滑,滑到他窄束的腰身,眼裡頭便又浮上憐疼。不知少年拔高身量時必然要瘦,只當他在外面辦差時吃了苦頭,她想起孫皇后臨終前的囑託,“那你就答應本宮,替我好好照顧他。只他對一個人好,他難過了你就替我撫撫他胸口,他高興了你就陪他笑笑……”她便想要對他好,從雕花架子旁取來玳瑁扇子,替他打風煽涼快。
“哈嗚——”宋玉柔輕輕地打了個哈欠,也跟在一旁有一下沒一下地煽着風。他本來是想回去的,但小麟子黏在楚鄒的身邊不肯走,他便走得不安心,只得也無奈何地留下來。
他已經是很困了,皺眉問小麟子:“你總站在這裡做什麼?”
小麟子答:“我得伺候我的爺。”看了眼楚鄒睡着後靜謐的臉龐,眼裡是特別的愛護。
宋玉柔特鄙視她這一臉的孃兒相。瞅着楚鄒像睡沉了,於是道:“太子爺下江淮後我在家裡高燒了七八天。”
纔怪,他在家裡窩不到三天就屁顛顛地進宮來了,沒了太子爺的東宮讓他很興奮。
這是對口供呢。小麟子一目不錯地睨着他,手中一下一下地打着扇子不說話。
宋玉柔臉皮厚,纔不屑被她看,又道:“偏殿書房左邊的那扇窗子有問題,四月廿七那天颳了大風,風把窗子刮開來,吹得裡頭滿架子書亂飛。是我把架子扶好了,還用米漿把撕破的紙頁糊了起來。”
他說得頭頭是道,還故意把時間往後延到最近,好像趁着太子爺剛走就迫不及待翻書架的那個小子不是他,而是一隻鬼。
шшш ●тт kǎn ●¢o
小麟子繼續眼兒不眨地凝着他。
宋玉柔被她看得終於惡狠起來,齜牙道:“你還給三殿下送炸榴蓮糕了,你收了他一件裳子,他在裳子裡給你藏了個果兒,你把果兒洗洗吃了。你還收了二殿下一件紅袍子,你揹着主子勾三搭四,做奴才的心不忠,該拖去西長房外吃棍杖。”
小麟子連忙撅着嘴兒反駁:“吳麻桿兒給退回去啦。你腦門後長眼睛哩,你是個怪物。”微揚的語氣,反正是不服輸的。
耳聽着互相出賣得差不多了,楚鄒眼皮子微微動了一下,低叱道:“都閉嘴,別吵吵。”
他二個才知道他在聽,嚇得趕緊噤聲。但楚鄒也懶得再對他們動氣,自從在江淮遇見了十二歲的少女曹碧涵,他便微妙地與他們兩個隔出了距離,懶得再介入他們那些幼稚之辯了——不過就是一對腦沒開化的跟班與太監。只是沒想到二哥倒也對她感興趣。
那一覺睡得安靜而冗長,不在宮中時以爲遠離宮廷必然是放鬆的,卻不知回宮後纔是真正的魂至心安。他的心早也被鎖在了紫禁城。
睡着時總是異樣沉寂,修頎的身軀同幼年時一樣,帶着一縷散不去的孤獨。宮人們不敢打擾他,便無聲地挪了把凳子過來,把他的腿拉平了放上去。殿內光影清涼,那皁黑的靴面上濺着幾點路途塵土,小麟子愛寵地摸了摸,便靜悄悄地退了出來。
~~~*~~~
御膳房從下午未時起就開始準備晚膳,長條的屋瓦下,切菜的切菜,炒菜的炒菜,胖瘦高矮,忙不迭地。
“給我來點蒜沫子。”“倒點兒三年紹興老黃酒。”小麟子穿梭在各個竈臺上,十歲男孩兒的做派,舉止間帶着靈活與淘氣。忽而從這裡取一瓢,忽而又從那裡抓一把,正在清蒸一條小鱸魚。到底是年歲還不夠,個兒還太矮,師傅們教會了她捏糕點兒、拌涼菜絲兒,蒸煮煲燉都會了,就是還不會炒菜。
都習慣了她對皇太子的忠心不二,一個個笑裡帶着調侃:“喲,多日子熄火了,今兒捨得開竈啦?”
她臉上也不覺得有什麼,揚着聲兒應道:“我太子爺回宮了,他瘦了!”
嘖,瞧這貼心,將來對自個兒小相公可能這樣?陸安海在一旁布膳,聽在耳朵裡只是沒脾氣,正反奈何她不得。
吳全有揹着手進來巡視,擡眼就看見小麟子在角落忙碌,小竈臺上鍋蓋被蒸汽頂得咯噔咯噔響,她一條小魚蒸得鮮香四溢。
陸安海瞥一眼,沒好氣:“有毒哩,一見人回來就被沾了魂,有得鬧騰。”
說着擦擦手走出去。
廊檐下無人,傍晚夕陽打出一片陰涼,吳全有問:“都這樣了,年底還能帶得出去?”
陸安海吃了許多年風溼骨痛的藥,吃多了身體虛,特怕熱,耷拉着厚腫的苦眼瓜子:“這不是還不曉得自個是女娃兒嗎?不曉得就不知道動情,帶出去了難過是有的,隔上一段時間淡了就好,終究年歲還小。”
吳全有吭吭鼻子沒說什麼。
忽而那魚就蒸熟了,她小小試了一口,又往裡添了一瓢兒香醋。嫣巧的脣瓣貼着銀勺細品,儼然不關注他們在說什麼。出宮對於她,似乎是陸安海打小小就提醒過她的,不然她也不會省慎地攢銀錠兒。但沒有到那一天,她便並不知出宮對於她意味着什麼,依然是在這三丈紅牆下陶冶着她的幾尺宮廷生活。
做好了端去給楚鄒,傍晚申末酉初的時辰,紫禁城裡被霞光映得一片橙黃。日頭一落風就起來了,她曳撒隨着步履輕拂,臉上洋溢着和樂的喜氣。楚鄒一覺醒來精神好,端姿展肩地坐在膳桌旁,那膳桌上三葷四素,搭一碗雪梨銀耳甜湯,叫人賞心悅目。正中央擱一盤醉糟雞塊,將肥母雞加紅糟煮熟,醉糟而成,色澤淡紅,點綴翠綠香芹增色。
楚鄒正要掂筷子,她忙把盤子夠到他跟前。其實做得很不錯,骨酥脆,肉軟嫩,味道醇香,食之不膩。楚鄒問她:“這道菜是你新做的?”
她答:“是。主子爺不在,奴才跟着李嬤嬤學,等着爺回來嘗。”
小子上樑揭瓦學淘氣,粉嫩小臉蛋被曬得有些紅。那眸瞳剪水似的凝着他,楚鄒原本打定主意回宮後晾她幾天冷臉,被她這樣黏黏乎乎,就有些提不起來勁。到底是管不住嘴啊,誰叫她專就拿捏了他的胃,便只是優雅地用着,不與她說話。
天花殿脊下只有他二個人,顯得空曠而靜謐,偶爾銀筷相碰的叮鈴聲也似蕩着迴音。他吃着吃着,便叫她:“回去吧,架子上那隻陶龜,拿去賞你。”
小麟子跑過去把灰不溜秋的陶龜抱在手上,卻並無有多少高興。她瞥見他腰間掛着的一個香囊了,那花綠刺繡的走針,一看就是女孩兒做的,一看就不是出自宮裡頭的。他掛得這麼若無其事,對她的打發也清清淡淡,她便看得甚刺眼睛。
……
清早的交泰殿露臺上微風拂面,他換了身太子常服去乾清宮給他的父皇請安,腰間依然掛着那個香囊。
小麟子跟在後面看,看他淡黃色刺繡蟠龍的袍服襯着那紫底花綠的麻布香囊,怎麼看怎麼就是不般配。她就問他:“爺,腰上那個醜八怪香囊是你從前沒有的。”
一個太監,對主子這樣酸不拉幾的語氣,楚鄒聽了甚彆扭。父皇不在乾清宮,小路子說正與九弟在坤寧宮裡,他便又往後頭拐。清風吹拂着他冷俊的臉龐,他鳳目遠眺,輕啓薄脣應道:“是爺宮外一個朋友送的。”
朋友……“那朋友是公子還是小姐,怎生送個禮物這樣上不得檯面?”小麟子抿了抿脣,又問。
楚鄒這次沒搭睬她,他比她年長四歲,少年過了十三四身量便突飛猛進了,小麟子清條兒的不過只到他肩下。那修長雙腿邁開大步,小麟子便跟不上他。自小習慣了奴才的走姿,跟在主子後是必須勾頭搭腦的。好容易跟上了,纔想要發問,根本輪不到開口他卻又過去,她便只得一路碎步小跑着隨在他身後。
“嗤嗤,皇上看九殿下,門洞裡漏風了~”
“必是老四跟前那小太監給他吃多了糖,讓朕瞧瞧。”
幾隻雀鳥在坤寧宮肅靜的瓦檐上撲騰,已經修繕好的坤寧宮給人一種似陌生似熟悉的感覺。人尚未進去,便聽裡頭傳來男人、女人與孩子的笑談聲,似是歡喜的,很多年都不曾再有過了。自從母后走後,這座莊雅的殿宇便是靜謐的、樸肅的,母后彌留下來的味道,誰人都撼動不了,拂之不去。而此刻卻是忽然的鮮活起來,恍惚勾着人以爲光陰倒轉。
楚鄒微微蹙了蹙眉,莫名的有些不好,但又帶着一絲道不出的好奇與祈盼。叫桂盛進去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