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田間時常會偶遇一道單薄的倩影,他現在已知她叫曹碧涵了。她似乎每日都會在這裡拔兩籃子豬草,然後一隻扛在背上一隻挽在腕間,走回對面那座蒼老的宅子。
她總是一個人來來去去,他沒有見過她傳說中那個七老八十的姑奶奶。那暗綠紫紅的豬草一叢叢成片的爬在田埂上,她拔得很吃力,素淨小臉被陽光曬出細膩的汗珠,兩頰便勻開好看的紅雲。
楚鄒知道她後院裡養着四隻小豬,有時候天晴了,她便會把豬趕出來,然後從井裡打幾桶水把它們沖洗乾淨。她似乎很愛乾淨,力氣也不小,她的豬養得表皮光亮,一點兒也不像宮裡頭那個蠢太監,一年也難得給她的路癡狗丟弟洗一回澡。
但曹碧涵依舊是那般的嫌惡官場。楚鄒穿着綠綾地刺繡飛鳥團領袍從她身旁經過,因着自幼習武彎弓,身量看去已似十五六歲俊武,氣質與這地界的每一個男子都不同。她這時便會略略地停一下動作,像揹着身子等待他掠過去一般。
她對他的經過竟也是有留意的,卻從不開口說話。
後來見她拔得吃力,楚鄒便叫小榛子過去幫忙。到底是力氣大,三兩下便給她把纏結的一叢給扯下來了。
曹碧涵說了聲:“謝謝。”
雖是對小榛子說的,但楚鄒知道她內裡是對自己。
新鮮豬草的氣味略微刺鼻,楚鄒滯了滯呼吸,輕輕地打了個噴嚏。曹碧涵看過來,問:“你可是這個季節都會犯疾症嗎?”
竟是被她一眼看穿了,楚鄒略有些窘迫,應道:“是,你又如何知道?”
他冷俊如玉,鳳目睿毅,看人的時候濯濯斂着光,像在凝着你,又像是穿透深遠。曹碧涵無法多看,扭過頭去望田野:“我父親便是,但你吃魚腥草就能好了。”說着指了指田埂上一叢青綠開着小白花的植物。
楚鄒並不以爲意,只問:“你父親的案子是怎麼一回事?”
提起父親,曹碧涵剛剛親和的臉色復又不大好看了。含了含脣瓣,冷聲道:“那些當官的皆過河拆橋,眼瞅着差事辦好,便誣賴我父親貪污受賄,自個往上報了功勞。但我終日伴着父親,他兜裡頭有幾倆銀子我豈會不知,真若是貪了,何用帶着我在外頭租賃屋宅。一定是被人陷害了的,待我攢夠盤纏,我便去京城天子腳下爲他擊鼓鳴冤。”
她說着秀眉間又憤慨,單薄、執拗,偏又斂着一股子潑辣。
楚鄒忽然因她的不知天高地厚而有趣起來,戲謔道:“鄉野村姑,京城可不是你以爲的那般好混。”
他似乎四歲起便不懂了笑,終日如他的父皇板肅着一張清貴的臉龐,自己都不知笑起來原是那樣雲開霧朗。曹碧涵恍惚臉紅:“你們富貴達官人家自是看不起我們這樣的平民百姓,但我們窮人自個有自個的活法,此事不用你操心。”
說着把籃筐背起,路過楚鄒身旁時瞥見楚鄒又略略顰眉,便又回頭道:“需要試試這種草藥嗎?很管用。看在你今日幫我的份上,我可以熬了給你送過去,你住在哪兒?”
楚鄒自然是希望再見她的,便說:“在縣衙邊上的驛館裡。”
曹碧涵又鄙夷:“那縣令也是個擔當不起的昏官。”說着就走了,揹着竹簍的肩膀有些駝,顯得背影那麼纖瘦。半舊的素色布裙在草葉子上嘩啦嘩啦,把楚鄒的心境都拂得明快起來。
楚鄒聽得好笑,她一個養蠶小女知道甚麼,像蘇安平這種官纔是真正圓滑的好官。太正直醇善的官吏不懂變通,反道處處手腳受束,當不好差,還落不得個好下場。
回頭看見小榛子立在身後幾步的田埂上,便對他道:“去叫蘇縣令把她父親的案卷拿來,給本太子看看。”
小榛子應是,默默跟在楚鄒的背後離開。
隔日清晨楚鄒翻看案卷時,曹碧涵便把魚腥草送來了。她把葉和梗分開洗淨,截成半寸長的小段兒,再用新鮮的軟排燉煮成湯。她這樣清貧,買這幾根軟排應該花去她不少積攢的盤纏,但楚鄒並不說要支付她銀子。而她挑着這樣早的時間送來,應是爲着傍晚他散步時又可以與他見上一面。
那食盒子上還掛着一小荷包酸梅乾,她也不說什麼,楚鄒也不點破什麼。許多的悸動原不需要被點破,亦不需要話語陳明,彼此都心照不宣的,反倒是更加彌足美麗。
那魚腥草其實燉得簡單,到底是鄉野陋食,相比於小麟子每樣食材精細的匹配與烹製,味道是遠遠不及的。楚鄒略舀一勺,便覺不願再嘗,他的味蕾因着被小麟子嬌慣多年,尋常的飲食早以無法入口。便只是把曹碧涵的湯鉢晾置在一旁,下一回曹碧涵問他,他便含糊着說尚可,只是略過油膩。少年時候總是言語含蓄,彼此再次心照不宣地照拂了面子,曹碧涵下一回便不用再花費微薄的盤纏去買肉。
她父親的案子倒確如她所說,明面上看着好像說得通,實則卻多處紕漏。楚鄒便在那案卷上做了記號,預備走的時候交與馮琛回京去翻查。似乎因着心境明快,又或是那隔三差五送來的魚腥草真的管用,這個春天他的哮喘便藏得不見了影子。江淮一帶四月天氣溼潮,小麟子精心爲他準備的那些花茶包,就被楚鄒遺忘了。
有時候小榛子故意往前推推,楚鄒也當沒看見,再往前推推,楚鄒寫字看書時袖子一拂,那茶包便掉地上去了。後來小麟子的那些茶包就長了黴,有些花籽兒在第二年紮了根,開出了小花,但他們後來都並不知道。
父皇的信在四月十七日那天寄來,信中說聽到江淮一帶大致善好,心中深感欣慰,我兒辦事周妥,可即日啓程回京,旁餘之事回京再議。言下之意便是今歲暫不修渠,楚鄒便猜父皇或許有意北伐謖真韃子。
看到信的最後,那黃色的紙頁下方不曉得被誰人用墨筆畫了一隻醜陋的小蝴蝶。他這會兒才忽地想起小麟子,猜着她一定是貓進乾清宮和小九弟玩兒時,偷偷在父皇的信箋上給他畫的。膽大包天的奴才,以父皇細緻慎微的心性,倘若不是對她睜隻眼閉隻眼慣了,這般在皇帝的親函上亂塗亂畫,該要拖出午門外仗斃。
楚鄒便猜小麟子想自己回去了,個沒心沒肺不長進的蠢奴才,先頭求她暗示她百般不肯,現下才分開幾日便果然開始惦念。孃兒一樣的,一動筆不是畫花就是畫蝴蝶,叫畫點男子漢味道的,就必然是隻四不像的大丑獸。他思及此,心緒卻是欣朗——總算是出了口惡氣,不知他此行所遇有多麼新鮮。
楚鄒便問:“那笨瓜子奴才近日在宮裡如何?”
小榛子勾腰哈背:“聽織造局的太監帶話說還算本分。前些個給九殿下做風箏,刮傷了手指頭,現下被李嬤嬤拘着學縫補,學完了就在乾清宮門前傻坐,怕是在等殿下您給她去信哩,爺您可要賞她二個字?”
小榛子這奴才一年也難得吭幾回聲,他所有的任務便是終日像影子般地隨在楚鄒身後,然後隔斷時間被張福叫去問幾回話。這是楚鄒在封太子那年便發現了的,但楚鄒一直坦蕩蕩任隨他去,做甚麼也幾乎不避諱他,因知道他話少。也就是那沒譜兒的蠢太監,素日拿零嘴糕兒的犒勞他,才叫他肯爲她說上幾句好話。
楚鄒到底因着遇見一段情愫而得意,提筆給父皇回函時,便順手叫小榛子把桌上剛折的一株狗尾巴草寄回去給她——
狗腿子奴才,不巴心巴肺地伺候你主子,要你何用?
小榛子覺得寒酸,告退的時候便把曹碧涵送來的那包酸梅乾順進袖子,一道寄去給了小麟子……反正也沒見主子用一口。
小麟子在宮裡頭收到,還以爲她太子爺也想她哩,說她是他的小尾巴跟班,不生她的氣,還給她寄零嘴兒。
四月天的紫禁城,風中攜帶着輕微的塵沙。她都有些受寵若驚,舉着楚鄒“賞”她的狗尾巴草沿宮牆下小跑,風把那蔫了吧唧的草絮拂上她白淨的顏頰,她的眼睛便有些睜不開。
傍晚夕陽漸隱,蒼穹之上落日盪開一圈圈黃暈,她的目光飄忽很遠,小臉蛋上樂開了花。太子爺剛走的幾天沒感覺,時候一久,沒有了他的紫禁城她的魂兒也不貼身了。
過景仁門外時,桂盛捂着牙疼腫痛的半邊臉走出來,差點兒就把她撞上。
小麟子叫了聲:“乾哥哥,我太子爺給我來信了,他說他想我吶!”
嘻嘻淘氣一聲,低清清的,便風一般地從桂盛眼皮底下竄過去。
乾哥哥,乾哥哥是她能叫得起的?直把桂盛氣得臉歪脖子腫,個不男不女小娘炮兒太監,打小的時候看見自己還知道躲,越長大越皮猴了。他齜牙叱一聲,那臉頓時抽搐得心肝肺倶顫。
酸梅乾真難吃,小麟子便是從御膳房冬瓜瓢裡撿來的瓜子兒,翻炒幾下也比那要更上口。但她把它吊在了牀頭上,每天醒來便取一顆。她素日常貓在御書房前的窗子看,看楚鄒的父皇批閱奏摺,曉得她太子爺今次下江淮一切順水順舟,她便猜着把這一荷包酸梅乾取完,楚鄒就該回來了。
宋玉柔那小子在他走後第三天便生龍活虎地進宮來。施淑妃院裡的三公主越長越漂亮,肅王府的三世子們暗地裡總議論她,但看見她的時候又總把宋玉柔往她跟前推。宋玉柔很生氣,像生怕與半聾子三公主有干係似的,每每總像個孃兒一樣嚷嚷,定要和她撇得一乾二淨。三公主最近都躲在她母妃的延禧宮裡不出來,看見白淨俊氣的宋玉柔便主動與他隔開遠遠。但小麟子覺得宋玉柔配不上三公主,這陣子楚鄒不在,宋玉柔便時常去他的寧壽宮裡蹦躂,還偷翻他的西洋畫冊,儼然翻得臉不紅心不跳。
小麟子覺得她有滿肚子的話兒要稟報楚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