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 陸梨去看了小天佑。
前朝大典才散, 各宮裡的奴才都聚去膳房領膳了,宮牆根下往來並不多人,進撫辰院看見阿雲蹲在井邊洗衣裳,說是魏錢寶給送來的藥缺了一劑, 李嬤嬤自個兒去坤寧宮的屋裡取了。
陸梨去到後院,就看到吳爸爸守在牀前。過年就滿五十的吳爸爸,肩膀因爲高瘦而有些聳駝,乍然一眼竟是顯出些老態來。坐在矮凳上看着牀上的小天佑,時不時伸手給掖一掖被子, 眼睛裡滿是掛念與慈愛。人也因着這慈愛而斂了早年的冷酷, 不再像那三十多歲時候,穿一身亮黑曳撒往御膳房門前一站, 整院子奴才無有敢喘氣。
陸梨站在臺階下叫一聲:“辛苦吳爸爸守着。”
吳全有聽聲回頭,看見她穿着低等太監袍站在門外,倒也沒多少驚訝, 只說道:“才睡下, 早一步還醒着。”
陸梨走進去,看到小寶寶仰臥在牀上, 正閉着眼睛酣睡, 細密的眼睫毛卷卷的。屋裡頭炭燒得暖,沒給穿太多,一隻小腳丫從褥子下探出來,粉團兒一樣討喜。
先前回蕪花殿的時候才一點點大, 這就已經快滿七個月了,抱起來時還嗚嗚的抗拒了一下,待聞見熟悉的氣息,睡夢中就攥着小手兒熨上陸梨。那粉嫩的皮膚上幾顆紅點子,瞧着陸梨心疼,便貼在脣邊親了親,問吳爸爸:“怕是隨我,小時候喝羊奶也挑剔,該可以進些輔食了。”
吳全有答說:“月頭就進米糊了,這陣子想爬,過段時間得學會認生了。娃總看不見人,回頭該不認你。那歪肩膀老頭若是還在,見不得你這麼養小的。”
話裡的意思很明白,皇帝不殺江錦秀,那麼錦秀便不可能三天兩天鬥下來,不能因爲一個作惡的外人,委屈自個的寶貝兒沒爹又沒娘,再走一回當年小麟子的老路。
陸梨聽得皺眉,又抿着嘴角寬慰他:“宮裡老人們常說,‘螞蟻進磨盤,一條條都是道’,再等等,總能想出個周全法子。”因爲出來的時間不能太長,這便很快回去了。
似是爲了專門給楚鄒的大典而放了晴,到傍晚的時候天空又窸窸窣窣飄起了雪花。那皚皚白雪把紫禁城覆蓋在一片寧祥下,寧壽宮裡也顯出些久違的生氣。新封了良媛良娣的討梅和小翠忙着收拾院子,奴才們進來出去好不緊湊。楚鄒端坐在正殿的鐵力木條案上,問小榛子:“這話確然屬實麼?”
說的乃是齊王。小榛子勾頭答:“是,奴才一個同鄉在府裡頭當差,聽說齊王被關得苦悶,有一回喝多了酒,說早知道最後都是出手,當初也別猶豫什麼撤不撤,真該再僱些人直接把老十一怎麼了,省得這口鍋背得不痛快。也就那一回,再後面就沒提過。奴才猜着說的乃是高麗死士一事,齊王出手統共也就沒幾回。”
楚鄒默默聽罷,只是凝眉不語。這次同去浙江的工部屯田清吏司郎中嚴默是秦修明的學生,聽嚴默說,五年前在自己回京後戚世忠曾去見過秦修明一面,後來秦修明就改口說運河可以晚兩年再修。戚世忠對秦修明有引薦之恩,這裡頭若是有貓膩,那麼聯想當年先是九弟受傷,接着織造冤案,再運河決堤,如果連這次的高麗死士也有玄機,便一步步巧合得有些過頭了。幾件事,每一件的導向都是使自己受挫、使錦秀得益,如果這之間有聯繫,那麼他戚世忠真是惡膽包天,罪不容誅。
楚鄒便問小榛子:“派去那兩個身邊的人可靠譜?”
說的是派去和袁明袁白鬼混的小福子。當年涉事的奴才基本已處死,也就這兄弟兩個還在宮裡頭繼續蹦躂,偏是狡猾,除了自個兄弟輕易不與誰交心。
小榛子答:“爺放心,才進宮的面孔,人機靈着,答應他事成後便調至東宮當差,沒有不樂意。那兩兄弟好賭,和他們賭只能輸不能贏,宮裡頭的都躲着他二個,還喜歡出去喝喝小酒聽聽戲,小福子這方面全對路子,該使的銀子奴才也都支出去了。”
“好。”楚鄒便頷首讚許。
驀然擡頭,看見兩個太監擡着一口沒蓋的破箱子過去。那箱子應是有不少年頭,表面畫得花裡胡哨,鋪着厚厚一層灰,還有兩枚鈍木的刀劍冒出來。看得他心頭莫名一悸,便問道:“這些都是從哪搜出的,要擡到哪裡去?”
奴才答:“回爺,是梅主子院裡頭收拾出來的,說不知道哪個小皮猴趁爺不在,弄了整院子的犄角旮旯都是玩意,讓奴才們給拾掇拾掇全扔掉。”說着把箱子往楚鄒跟前側了側。
楚鄒一看,睇見箱子裡頭一摞陳舊的破碗碟,還有棗木彈弓、糖泥人、發黴的麪糰子。竟然還看到自己曾經鍾愛的一方硯臺和狼毫,面上沾着蔫乾的冬瓜皮,他便猜着是陸梨小時候的勾當了。
那硯臺與狼毫乃是八歲冊封太子時母后所送,一直很得他喜歡,每次練字的時候,還是小麟子的陸梨便杵在他跟前,兩眼珠子黑咕嚕地盯着他瞧。他先還當是自己的字寫得好,叫她蠢瓜子看得崇拜,不料沒過幾天硯臺和狼毫就沒影了。抓她來問,手裡頭卷着一團麪粉蛇,光是嘟着腮子不說話。氣得楚鄒把她架出去,連累宋玉柔一塊兒罰站了兩時辰,不料真是被她順走了,躲在那沒人的院裡做了切菜板子。
楚鄒看了一眼,不禁蹙眉低語:“就擱這吧。”
太監楞了楞,連忙勾着腦袋答是。
深夜燭火搖曳,簾帳下不知睡眠,只把那狼毫在手中翻轉。筆尖的尾毛被分做兩條紮了辮子,底下用刀劃了眼睛和大歪嘴,嘴脣上還塗了紅。明明分不清自己是雌雄,偏就骨子裡喜歡女孩兒的東西。
楚鄒晃着筆管,眼前又浮現出與陸梨在宮中相伴長大的一幕幕。忽而是她扣着頂太監大帽耳朵,懵懂囁嚅:“太子妃也像柿子爺姐姐一樣漂亮?”
忽而又是她低着頭,兩手攀着自己的袖腕多少依戀:“主子爺撒謊了,爲何要帶小碧伢回來……爺喜歡她,眼裡不看奴才了。奴才做的不想給她吃。”
他卻冷漠甩開她,屢屢對她絕情怒語——“不過從宮外帶進來個丫頭,你一個奴才何來恁大臉面,竟敢揹着你主子爺趕她走?我東宮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打今兒起就把東西搬走,別在你爺跟前晃眼了。”
“你與你主子的緣分,說穿了也就是這一桌子的膳食,其餘就別癡心妄想。這紫禁城裡的誹言能要人的命,你太子爺上頭還有父皇與兄弟,你若記着爺這些年待你的不薄,從這裡出去後便好生想想……”
那十四少年的嗓音伴着十歲小奴才的眼淚歷歷在目,楚鄒的心又鈍疼。想起晌午在履順門下看到的陸梨,風吹着她的曳撒那般綺麗,他就把狼毫擱在胸口,輕聲喚了一句:“小麟子……”
想要給她個好將來,自己便先要做到絕情。
四方院裡安靜,那帳內的人影依稀朦朧,討梅站在窗外看着,心裡便如同澆了醋一樣難捱。這個愈來愈散發出帝王氣宇的皇太子,即便與陸梨是堂兄妹了,他也依舊視別的女子如無物,那般高冷倨傲目中無人。做個獨守空房的良媛有什麼用,不如春綠一個王府小侍妾。
她便站在外頭,吃味地咬了咬嘴脣。
三日後早朝,建極殿大學士施乃安提議東宮當選太子妃,一則太子年近二十膝下尚未有所出,二則身爲皇儲本應開支散葉,以兆國運之昌盛。又有宗人府提議,領侍衛內大臣宋巖長女玉妍,容貌佳麗、行性端莊、貞靜嫺婉,是爲太子妃上上之選也。
楚昂高坐在金鑾寶座,抑制着咳嗽,問楚鄒何意。楚鄒着一襲杏黃蟠龍袍,筆挺身軀立在階下,只恭聲答:“兒臣遵父皇恩典,無有異議。”
那英俊如玉的臉龐上泰然無波,彼時老二楚鄺就站在他對面,冷眼睇着這一幕,只是沉默不說話。老二現已是個不得寵的王爺了。
皇帝看楚鄒這般冷靜接受,不由欣慰點頭。隔日聖旨頒發下去,宋巖當朝領旨,叩頭謝恩。
消息傳到東平侯府,宋玉妍竟也出乎意料的無有吵鬧。彼時手上正做着女紅,只是不慎把指尖刺了一刺。
六月清風苑擺宴那天,她才知道楚鄺的侍妾懷了孕。大清早的霧氣還沒散去,便看見楚鄺抱着春綠從他的院裡出來,春綠柳條兒一樣柔弱地倚着楚鄺的胸膛,楚鄺那般愛護地兜着她,臉龐上寫滿了熬夜的倦憊。看見自己站在牆根下看他,只自責地緊了一緊春綠,竟就漠然錯開了眼神。
宋玉妍看在眼裡,心底便如五味雜陳。想起在林子裡的一幕,她儼然可以感受到楚鄺的悸動與悍然,可他一直小心翼翼,她先時疼得打顫,後來卻淌得像條小溪,可他哪怕到最後的緊要關頭,也依然是小心翼翼的保留。她卻知他遠不止那些。
待看到春綠她卻忽然明白了,想他對着春綠一定是全然的毫無保留,而自己在他眼中,只不過是個開罪不起的千金大小姐。她從骨髓深處眷戀他,心卻也認命下來,平靜地答應了楚鄒的婚事。
婚期就定在年後的五月,一個奼紫花紅的好季節。當年四歲進宮的皇太子,打這兒一納太子妃,便真真算是成人了。宮廷裡眼看將有喜事,奴才們往來間臉上也添了不少鮮活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