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那天,楚昂在養心殿裡召見了陸梨。
“仁和正中”的明黃匾額下,地暖燒得舒適。陸梨跪在金磚地上,張福懷抱拂塵立在一旁, 四面靜默無聲。
皇帝居高臨下地打量着陸梨,看着她動人的模樣,脣瓣染了胭脂幾分倔強,眼睛也似隔着一層朦朧,似霧似清澈又似洞穿深遠。這樣的女子, 總是最叫人難斷的。他便道:“那老太監的冢, 朕已叫吳全有取了骨灰重建。朕不會要你性命,但你與老四也就到此爲止了。”
初冬的天, 進屋一暖出門一寒,難免使人咳嗽。他咳了咳嗓子,又道:“鄒兒是朕一手歷練起來的皇儲, 將來要接替朕站在這孤寡之上, 他身邊亦會有寵妃,或是太子妃, 或是良娣良媛與侍妾, 你不應成爲他心中的拖累。朕這裡有兩條路,一條是李嬤嬤收你爲義女,以縣主之身份擇良婿以配民間;一條是與收養你的太監去皇陵守陵,你只須信守約定再不與他瓜葛,朕可保你父女二人一世衣食無憂。”
呼——
後背對着高高的漆紅殿門,一縷冷風從殿外踅進,吹着陸梨的袖管空涼。陸梨那段時間的身子很虛,忌冷畏寒。她在紅花與艾葉之後,託衍祺門挑膳的太監小姚子給弄了幾隻老母雞,加藥草調劑,每天晚上洗器具的時候就放在竈上燉。左右夜深無人,柴火加足點,等到洗完也就差不多能用了。她一晚逼自己吃下半隻,掌事嬤嬤王思偶然撞見了,也只是裝作沒看到,沒有去制止。
她此時已經不指望依靠皇權去懲治錦秀,因楚昂不可能會揭穿錦秀的身份。當年錦秀害死萬禧嫁禍老太監,致使齊王打着名號聯合謖真人美其名曰“申討”,而今若然爆出她的前朝淑女身份與萬禧這件事,那麼不僅齊王,便連肅王、慶王乃至朝臣的彈劾都可使楚昂四面鋒芒。以錦秀的心機,必也是算透了這一點,便逮着替皇帝與小九擋箭滑胎的良機自己爆出來。
但這宮出不得,欠下的、得到的、付出的,都要有回報。人在了,纔會有希望,出去了便再進不了。她還是寄希望於楚鄒這趟辦差的。
陸梨便慢聲道:“殿下乃天家嫡出的正根正脈,自小詩書禮制謹束於心,這事於禮義上該斷,於情上也已經斷了,萬歲爺不必擔憂。陸梨生在皇城根下,生也是這紅牆,魂散了亦忘不掉這紅牆,妄求皇上開恩,願自請去蕪花殿當差。若不得皇上旨意,必不往殿下跟前露臉相擾!”說着叩首俯身。
那蕪花殿地處紫禁城最東北面的犄角旮旯。一條東筒子從南往北穿到頭,過貞順門再往東走,盡頭靠右手邊有個廢棄的院子就是。邁進去撲鼻的黴塵,裡頭沒有顏色,除卻荒草便是瘋老病弱的宮女面相,青灰的衣,青褐的裙子,多少年只見進去不見有出來。
楚昂凝了眼陸梨纖白的手指,不禁有些動容。咳嗽問:“你可想好了?”
陸梨點點頭,目光堅定。
後來楚昂就默許了下來。在陸梨出去的時候又道:“給朕弄點止咳的藥茶吧。”
他的咳嗽一到冬天就有些厲害,錦秀在身邊倒還好些,最近又是控不住的趨勢了。
孫皇后去的這些年,李嬤嬤已經不太能把握他的體質。從前都是孫皇后三兩天提點下該用什麼,李嬤嬤也就能摸清大略。後來這些年都是錦秀陪伴,有時李嬤嬤接連幾濟下去沒用,被錦秀一碗藥膳調理完畢,卻立時就能減輕了。
只是這年的冬天,他沒有再去理睬過錦秀,錦秀送來的東西,他也都沒有再用過。陸梨便點了點頭。
是在十七那天搬去的蕪花殿,那天又是場大雪,像四年多前的這一天也是大雪,靴子踩下去嘎吱嘎吱地響。陸梨收拾好了包袱出來,先去坤寧宮給李嬤嬤道了謝,便往外朝的武英殿去看望吳爸爸。
因爲她的小太監身份暴露,吳全有已經不適合再在御膳房掌事,到底關乎着皇室口舌安危,有仇有芥蒂的都不能用。戚世忠總算念着一份舊情,把他分去直殿監做了個掌司,雖然不用幹甚麼重活,可直殿監到底是個負責廊廡掃灑的下等活,沒了往日的體面。
大清早的天,指揮着一干子大小太監在掃灑,穿的也不再是亮黑、亮紫的緞面曳撒了,而是普通的棗褐色面料,上頭印着幾縷簡單的刺繡。那兩鬢霜白與骨凸的瘦臉,叫陸梨看了心生愧疚。
他卻依舊端着在御膳房掌大拿的氣派,兩條螞蚱腿兒往雪地上一戳,吹毛求疵的毛病又犯。
拖着陰長的太監嗓子道:“做事兒的也分三六九等,手拭不見圈,吹氣不眨眼,那叫無塵;身不動眼動,腳不離手忙,這叫有心,一個個都給我麻利點。”
幾句話說的,好像把一件擦桌子掃樑的粗活都說得有棱有角體面起來。太監們都聽說過他威風,見他這般氣度不禁崇拜油然而生,手上的雞毛撣子和抹布來來去去匆忙,都想在他眼前討個眼熟。忽然其中一個亂了陣腳,自個跟自個的節奏接不上了,吧嗒一聲從木梯子上踩空。好在雪厚,屁股底下砸出來一窩深坑,哎唷哎唷把衆人樂得停不下來。
陸梨站在幾步外的空地上看着,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
吳全有聽得聲音熟悉,回過頭去看見是陸梨,便笑道:“怎麼來了?”
陸梨說:“來瞧吳大掌司指揮萬馬千軍哩,今兒個雪不見飛,倒見吳爸爸這裡飛雞毛撣子了。”
忽而驀地往地上一跪,歉責道:“麟子本是宮中丟棄的卑命一條,承蒙吳爸爸、陸爸爸不嫌不棄撿起來教養,現如今恩情未報,卻連累吳爸爸丟了差事,心中每一想起便覺罪該萬死。”
接連多天發生了這許多事,她一直忍捺着,此時見了親人,眼眶兒終就還是溼了。
到底還是個小丫頭。
吳全有把她拉起來,愛憐地看了眼她瘦下去的下巴,暗暗磨牙齒——該把那臭小子掌幾鞋拔子才解氣!堂兄妹,說辜負就辜負,信誓旦旦都去了哪裡?
緊了緊瘦聳的拳頭,又做一副冷心冷面的模樣:“那膳房裡油煙聞了幾十年,早也就聞膩味了,在這掃灑上還能時刻走動,也省得將來似那歪肩膀太監,老了老了膝蓋彎不動,得吃砒-霜。”說着便自嘲笑笑。
可他在白虎殿前的院子卻住不得了,身份夠不上,戚世忠雖沒把院子讓給人,到底卻委婉暗示他,每日應隨着別個太監在玄武門下進來出去。
吳全有從來就是個潔癖,也不知那太監連鋪他怎麼住的慣。陸梨望着冬風中吳爸爸兩鬢的微霜,她便站起來,眼裡噙着堅定道:“今時吳爸爸丟棄的,他日陸梨定要再給吳爸爸賺回來!”
說着鞠了一躬,便往二道門外出去。
奉天門場院下空曠無人,宋玉柔打着隨爹進宮辦差的藉口,正打算往內廷方向探。乍然看見前頭陸梨手上抱着小包袱,一抹青藍的襖裙迎面攜風過來,冷不定就把腳步放慢。
陸梨也看到他了,穿一身鑲狐狸毛纏枝底月白團領袍,髮束華冠,手執玉骨小扇,一看就知是個身家不菲的達貴公子爺兒,好生是個風雅俊秀。
他們兩個小時候可像,個頭兒也差不離,那時候總被認錯,宋玉柔又煩她又愛招她。現下各個長開了,她依舊雙眼皮長睫毛,他睫毛變短了,桃花眼愈發生輝,個子也比她高出了小一個頭,倒是不像了。
陸梨的步子也慢下來。
兩個都有些窘然,卻又道不出那種蔓生的親近感。宋玉柔便啓脣問:“你還好嗎?”
風把少年的嗓音在場院裡輕輕盪開,陸梨答他:“我好着呢,你還好嗎?”
“我也好。”宋玉柔看了眼她的包袱:“你這是要去哪兒?”
陸梨說:“我換差事了,這就得去當班。你呢?”
宋玉柔:“我正愁着怎樣把我爹甩開,好去看看湄兒。”皺眉頭。
陸梨就笑:“宋公子真癡情,趕明年可迎親了。”
她現今也不像小時候愛損人了,一聲“宋公子”叫得又動聽又讓人彆扭,人也變得美的可以。宋玉柔臉一紅,然後說:“還早着呢,她還小。”默了一下,覺得有句話說給她聽怕不太好,但想想宋玉妍是自己親姐姐,便還是道:“等他從江南辦差回來,必是該復立太子了,那時也該迎娶我姐姐。雖然我姐暫時還不喜歡他,但若真嫁了,我也不希望你去打擾他們。他將來是要做皇帝的人,早就勸過你別和他纏,看總被他傷心吧,總也不長記性。”
在楚鄒走之前,聽說和老二兩個人在文華門裡打了一架,沒有人知道是誰先打的誰,也不知道是爲什麼而打,不打臉,光打身子。太監們慌促地站在一旁,看他兩個像獸一般地勾絆和撕扯不開,沒有人敢上前相幫。後來聽複述,說那天的楚鄺罵了楚鄒是天煞的災星,楚鄒只受不答,亦回搡了楚鄺一個重重的拳頭。
那是他兄弟在宮牆根下第二次爲了個小太監而打架。皇帝知道後容色陰慍不已,罰他兩個在乾清宮門外跪了一早上加一個下午,後來便頒了旨意,命老二正式搬出宮去,住進了宮外的泰慶王府。
挑着九月十六那天的吉日,在楚鄒出發下江南的前七天。春綠指給了楚鄺,聽說宋玉妍在家知道後大哭不止,瞞着母親楚妙偷偷溜出後門,跑去了楚鄺的王府裡。當着他的面解開褂子要和他好,便做不成夫妻了,也情願和他此生有這一場夫妻之實。
她自小在老太太和楚妙的千金呵護嬌寵之下長大,那少女的雪白豐盈與美麗潔淨,是和春綠的婉柔大不相同的。但楚鄺只是默默地走過去,兩手給她把小衣扯緊了,叫小喜子悄悄地送了出去。
但這些都只是傳聞,更甚至並沒有傳開,也許只是小喜子夢裡頭的胡亂囈語罷,並沒有幾個人知道,也沒有人當真。
都阻止不了月老派下的好事,過年將滿二十二歲的楚鄺,在萬壽節之後的沒幾天,與戶部尚書左瑛之女左婧瑤的親事也定了下來。宋玉妍大病了一場確是真的,而原本要給楚鄒提起的正妃一事,也就因爲她的病而暫時耽擱了,怕是得等到明年楚鄒從浙江回來。
看宋玉柔此刻表情糾結,口氣聽着又像不忍心又像恨鐵不成鋼,讓人又暖又傷。陸梨就頷首笑答:“好~,我知道該怎麼做。原不是故意,這世上過了今天不知明天,要都能知道的那麼長遠,那不都成神仙了。我可走啦。”
說着欠了欠身子從邊上離開。宋玉柔忙給回了個書生禮。風吹着陸梨腰帶上一枚樸玉掛墜一晃一晃,他沒來得及注意看人就已經過去了。
宋巖從體仁閣裡大步踅下臺階,走幾步路擡起頭,迎面便把陸梨映入了眼簾。皚皚白雪覆着紫禁城的層巒殿宇,那一襲少女青藍色的襖裙顯得好生醒目,看陸梨白淨姣美的雙頰,好像比之上回又瘦了許多。這是和那個女人全然不一樣的品格,那個女人嬌斂癡纏,纏綿不能斷。但陸梨透出的卻是一種沉靜,是一種隱忍、靜默又或者是掙脫,她從他旁邊走過來,是一個人又好似一道魂。
宋巖是全然料不到的,當年那個在宮牆下鑽人褲-襠的小太監竟會是個小丫頭。陸梨的存在,便生生觸動了他心底最深處的那塊堅硬。看陸梨在身旁揖了一禮過去,嬌纖纖的莫名惹人憐疼,他忽地想起家中千嬌百寵的女兒,便冷漠地掠了過去。
走到宋玉柔跟前,問兒子:“方纔都說了些什麼?”
宋玉柔不想被父親知道那些談話,答:“我們在說神仙。”
“呵呵,神仙?這世上哪來的什麼神仙……都只是凡人。”宋巖便勾脣笑笑,魁梧的身軀伴着兒子往奉天門下出去。
是啊,俗世紅塵,男歡女愛。少男少女,情竇初開。誰又能預測得清誰愛?都只是凡人罷了。
陸梨往東筒子從南向北走,攬着包袱步履慢慢。
路過蒼震門的時候,看到門下站着一道影子,是錦秀,綰着半月髻插着金燦五彩的寶石髮釵。飄着媚高的顴骨看自己,含笑幽幽道:“她總歸是死得不安分,非留下一根賤骨頭在這宮裡攪人不安寧。可是又能怎樣,沒有人認你,依舊還只是個奴婢。”
陸梨從始至終都不相信自己所謂的身世,人都道“心有靈犀”,她想起她的淑女娘,想起她剛生下來便被萬禧滾去地上的小哥哥,心裡頭都萋萋然,卻惟獨想起那個駕崩的隆豐皇帝,毫無觸動。都只是她江錦秀和戚世忠說了算,連張貴妃都不知道沈嬤嬤去了哪兒。
陸梨答她:“天道好輪迴,誰欠下的命該誰還,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罷了。江妃這話說得還太早些,日子往後還長着。”
少女的聲兒輕輕,十四歲是多麼曼妙珍好的年紀,那窈窕背影攜着風遠去,髮辮兒在風裡一飄一飄,只把錦秀看得目露陰涼——
又怎樣?她和她的女兒恨了自己,可最當初的自己只是想讓彼此都能有一條活命。她便扯脣笑笑,垂下袖子回去。
周雅的銅綠粉是在陸梨進蕪花殿的前幾天送來的,依舊是劉廣慶。陸梨便拖小順子,給錦秀放在尚食局煲湯用的琺琅銀杏葉花紋鉢子嵌上了。
這後宮裡的勾心鬥角,倘若置身事外便罷,參合進去了,早晚有一天你的手上也總要不乾淨。陸梨倒是做得很淡定。她既已犧牲了一條命,這都只是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