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落不了炕,喬嬤嬤怨樸淑女。當初懷上了瞞着人不說,六個月的時候洗澡被自己看見,肚子已經隆起來一個小西瓜了。整日個束腰纏腹,勸她打掉,不肯;說要告訴宋千戶,又不讓。這之前兩人還偷偷地見過幾次面,孤男寡女見面除了那事還能做什麼?早產難產都是她自找的。
莫道宮中人情冷薄,實在也是日久天長逼出來的。你不得寵,底下的僕從就得跟着你吃苦寒酸,難免不給你好臉色。更何況還是個隔了江當做貢品送過來的女人,離鄉背井沒個誰可依。
喬嬤嬤其實不懂接生,手法並不好,十七歲的樸玉兒痛得牙齒都在咯咯打顫。
喬嬤嬤也不管她,只在邊上接着叨叨:“財色名食睡,地獄五條根,*皆是毒。男人的愛是最沾不得的,你沾了他的愛,就被他種下了孽根。相好的時候是妙,沒了就是煎熬,貪了又想,想了又貪,抓骨撓心。某天那罪孽灌滿,接下來就輪到受苦了……受苦的總是女人,現下就是你的報應啊。”
她信佛,念一聲“阿尼陀佛,大慈大悲”,手上的動作卻不見停。
樸玉兒聽得半清不楚,也聽不進去她說。老嬤嬤打十三歲進宮,一輩子拘在深宮,闔宮除了皇帝一個,其餘的都是太監,她連男人的手都沒牽過,哪來的感慨說這番話。
那個事情就是快樂,五體通透,貪了又想,想了又貪,只能藏在心裡慢慢品嚐。老嬤嬤一輩子也不可能知道。她也不會告訴她。
“啊——”少腹下頓地一抽,痛得她嘶牙打顫。
心底裡都是孤落禁宮的淒涼,她想起那個禁衛軍千戶魁梧的身影,現下那個男人就是支撐她的全部。
他生得真是英俊,是她活在這個陌生王朝裡唯一的寄望。優越的家世讓他有着一種天生的冷峻氣宇,比之乾清宮裡多病的皇帝一定也遜色不了多少。
第一次見面是在玄武門,巍峨宮門下把守着英氣凜然的禁衛軍,聽說這是宮女選秀入宮的必經之門,走出去就是平常的世界。後宮之中得寵的嬪妃可從此門宣召親眷短暫相見,她也站在門邊上癡癡地看,雖然知道得不到聖眷的自己,早已是高麗王朝遺忘的棄子,永遠也不可能在門外看到任何身影。
等到人員空空了,她還忘記離去。彼時她穿一襲淡紫色宮裝,衣襟潔白,裙裾在風中繾綣輕舞,他看她兩眼,被她回眸發現,又漠然移開眼神。
第二次已記不清是在哪裡,只記得一條窄長的巷子,自己被宮人推搡,崴了腳,坐在石坎上揉。他應是進宮辦差,正欲往那裡經過,怎麼忽然她一擡頭、他一側眉,偏偏就對上了眼神。
都忘記了他是怎麼走進的巷子,怎麼幫她正好了骨頭,她又是痛得怎樣大哭,然後情緒就崩潰了,趴在他肩頭上哭得滿是淚痕,不曉得怎樣就被他吻住。吻了一下又剋制地放開,溼津津的,柔軟和堅硬在矛盾中相抵相纏,再後來就控制不住地亂了起來……
他應是很有經驗,肩寬體健,將她抵進無人的暗處牆角里,一下又一下……每一次見面都並不多話,很冷,但那方面時卻像一隻溫柔的狼,她都像要融化了、死在他的懷裡。
並不主動來找她,也說過要與她斷,但每一次嬤嬤試探地去叫他,他總是次次有迴應。她便知道他也一樣和自己斷不了,明知道這是一條死路,卻還是越陷越深了……反正隻身困在這深宮中,活着死了於她都是同一種意義。
怨這個命運。
“宋巖——”心裡一痛,底下宮口忽然又撐開了一些,臉上冷汗淋漓。
錦秀嘴角都跟着搐了一搐,連忙把盆放下來,走過去替她擦汗:“姐姐。”
樸玉兒下意識抓住她的手,問:“他怎麼說?”
呵,這會兒倒不知避諱了。錦秀噓聲,扯脣笑笑:“他……姐姐說的‘他’是誰啊?”
樸玉兒才發現抓的是錦秀,虛弱地看向門邊:“你別怪我瞞你,實在我也知道這是件自討苦吃的事,沒有結果!”
沈嬤嬤走到門口,看到她眼中的渴切和無助,不敢說實話,連忙應道:“內廷好像出大事了,今兒晚上禁衛軍加了好幾層,裕親王深夜抱着小世子進宮,宋督軍正在與他說話,奴婢不敢過去找他。”
皇帝大約是不行了,聽端“官房”的老太監說,前兩個月就開始尿血,近日更是滴水難出,都脹在肚子裡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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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嬤嬤便嘆口氣:“這當口生下來也好,興許還能看在孩子的面上,有個太妃噹噹。偌大座禁宮,皇上幸沒幸過誰,敬事房的太監也不是全都能掌握得了的。你咬牙說幸了,那就是幸了,別人也沒輒,畢竟是大行天子唯一的遺孤。”
“啪——”錦秀酸溜溜地打了她一嘴巴:“腦袋嫌太沉,不想要了?內廷沒傳話出來,皇上就還是好好的!”
她自己這麼說,忽然也覺慘淡。宮中的一切都要人際與銀子,像她這樣連個主事太監都巴結不上的老淑女,到時殉葬嬪妃的名單裡必定跑不了。
樸玉兒下腹-墜脹,吁吁用着力:“孩子生下來,不能留在宮裡……她的父親要把她帶出去,外面有街道、有田野,不高興了可以哭、可以大笑……嬤嬤再幫我找宋、宋巖——啊!”
來大奕已有四年多,她說話依舊帶着一絲特有的嬌斂。忽然下面一沉,身子好似頓然空去半邊,那孩子球一樣地滑了出來。
喬嬤嬤剪開臍帶一看,是個男的,小小的一團子,滿屋子幾個人的神色立刻變了樣。
忽然錦秀往地上一跪,喜極而泣道:“恭喜姐姐,姐姐要翻身了!妹妹的性命就拜託在姐姐身上!”
猛地磕了兩個頭,眼淚一擦就往庭院外頭跑。
“孩子是屬於宮外的,你拜託我做什麼?”樸玉兒虛脫得沒力氣說話,心裡因爲給宋巖誕下子嗣而喜悅,那邊廂錦秀早已經跑得不見了影子。
“啊——”她忽而下腹又是一墜。
還有一個!喬嬤嬤正在拍打不哭的小兒,頓時又手忙腳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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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虐的雨點敲打在窗棱上,發出唱戲一般硜硜嗆嗆的撒亂節律。
養心殿旁的偏閣裡,萬禧皇后問跪在面前的這個看起來黯淡無色的陌生淑女:“你說的可是真的?”
“千真萬確!”錦秀用力地扣了兩個頭,仰面看着萬禧皇后妝容精緻的臉龐。這是個善妒而其實又沒什麼厲害手段的婦人,不然何至於十多年一直被莊貴妃壓制,而這也是她爲什麼找她而不找莊貴妃的原因。一個被壓制已久的人,總是比旁人更加地渴望得到翻身和反攻。
她謙恭而又誠懇地接着道:“千真萬確,是個皇子!去歲皇帝散步時曾在樸淑女處落腳,樸淑女爲了怕……怕發生意外,就一直隱瞞着,直等到平安生產後方纔敢叫妾身來稟報。”
萬禧皇后臉骨微微一搐,忽然又習慣性地對皇帝憎怨起來。那高麗進貢的淑女被自己扔去東t筒子的犄角旮旯,竟是還能叫他嗅出來味道。
她並不分相信上天竟然給予這樣恰好的轉機,然而此刻也追究不得真假。有了這個男嬰,無論是不是皇帝的龍種,只要自己認定了是,那就沒有裕親王的什麼事。而自己,亦可以繼續留在皇宮當太后,而不是移去清郊別院裡靜養。
此事事關重大,萬禧默了良久,忽而袖擺一甩:“你即刻帶我前去。”
……
“砰——”
那纔出生的男嬰竟是不哭,樸玉兒正焦切地輕拍小屁股,喬嬤嬤在旁收拾狼藉。忽然門板兒被撞開,擡頭看到門口突兀的一襲鳳冠霞帔,萬禧皇后臉色不明地杵在掉漆的門檻外,身後弓着腰子低着頭的竟然是錦秀。
兩個人不由驚愕地呆在那裡。
高麗乃大奕王朝的附庸國,這還是樸玉兒第一次近距離地看見傳說中的大奕皇后,氣勢那樣的凌然而尊貴。樸玉兒把頭一偏,目光漣漣地盯住錦秀,抱着孩子的手不自禁顫抖。
錦秀攥了攥袖子,忽而狠下心解釋道:“姐姐不必這樣緊張,我們皇后是最寬仁慈愛的,把孩子交給她,今後必定前程似錦,皇后娘娘自會精心照顧。”
她言辭切切,眼睛銳利地看着樸玉兒,生怕她拆穿實情,又急切地想要她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樸玉兒聽完這番話,忽而笑笑:“原來這就是江妹妹你的‘恭喜’。”
那笑容裡沒有討好之意,反倒是帶着幾分嘲諷和絕望。
萬禧皇后眉頭微蹙,貼身的嬤嬤連忙上前搶過孩子,只見小臉漲紅,皮膚絳紫,卻是個不活的。
“死胎。”嬤嬤把孩子往萬禧跟前一遞。
萬禧皇后看一眼那孩子緊攥的小拳頭,滿腔的希望頓時灰飛湮滅了。上挑的眼窩子把廂閣子打量一圈,只見清樸四壁,陰陰瑟瑟。隆豐皇帝性情憂柔,對女子尤是,這哪裡像是被他臨幸過的樣子。
便拎着那孩子問樸玉兒:“你看着我說……這是皇上的骨肉?”
錦秀瑟瑟發抖,樸玉兒瞪着她不說話。
萬禧嫌惡地把褥子抖開,任那孩子向地上滾落:“那你說說,皇上胸前的胎記,是長在右邊呢~~還是長在左邊?”
初生的嬰孩一點點大,小胳膊小短腿兒幼嫩而脆弱,樸玉兒掀開被子想要下去抱起,被萬禧用牡丹繡金花流蘇履踩住。她指尖鈍痛,卑微地仰起頭,看着後宮之主那張雍容尊貴的臉龐,心中便萬念俱灰。
瞪了錦秀一眼,垂下頭咬着脣低低應道:“左邊。”
才生產後的身條兒,衣裳半遮,嬌紅隱隱,一切都顯得豐盈恰好,叫人看得目不轉睛。
“哼……”也不曉得是答對了還是答錯,皇后睨着她的容貌,忽而冷笑:“來人,給我把這屋子裡的都收拾了。”
說着腳下金履跨過嬰孩的小褥子,怒氣衝衝地踏出門去。
身後幾名太監魚貫而入,扯過地上虛脫的樸玉兒,還有喬嬤嬤,用白綾繞了脖子就往橫樑上掛。
“唔……放開我!不要碰我,我要回家!”樸玉兒拼命地扭打踢騰着,卻哪裡有用,禁宮中的太監沒有不陰毒,他們對宮女的恨與懲是帶着一種畸形的快-感。下手可重,拽住她的頭髮,給脖子上的白綾打了個活釦。
樸玉兒掙扎無望,哭着罵着,回頭盯住錦繡,大聲斥道:“錦秀、江錦秀,你就是這樣害我,我不會饒過你……”
“噗——”太監把活釦拉緊,那聲音戛然而止。
樸玉兒眼睛瞪着院角的一個小門,腦海裡浮過家中守寡的母親,還有體弱多病的弟弟,最後的一瞬間想到了宋巖——這個陌生王朝裡唯一給過自己慰藉的男人,她除了他叫宋巖,對他的其餘竟一無所知……她的眼角滑出兩滴淚,漸漸地昏蒙了知覺。
錦秀驚恐得牙關咯咯響,拼命地往地上磕頭:“做淑女的就得有淑女的命,是你偏偏太貪心,一意要尋那個男人的好。你若不去找他,就不會出這種事,我更不會嫉怨你……不,我做這些都是爲了你好!不然……不然你以爲你能活着嗎?生下來孩子又怎樣,逃不出這座皇宮的!你和我都得跟着去殉葬……”
那眼淚滴落在她面前的磚石地上,“嘀嗒”一聲響,她顫顫地擡頭看了一眼,忽而就癱軟成了一灘泥。
當值的太監叫桂盛,乃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戚世忠的乾兒子,走到她身旁,皮笑肉不笑地擰了她一把,便命人把她從屋子裡拖出去。
門扇子“吱嘎”合起,屋子從外頭上了封,裡頭兩道白綾掛着人盪來盪去。老舊的橫樑掛不住人,那喬嬤嬤體胖掛不住,後半夜竟從樑上滑下來。黑紫的舌頭伸出來老長,冷不丁在地上搐了一搐,鬼氣森森。
沈嬤嬤手上抱着才清洗完的女嬰,戰戰兢兢地湊在窗縫裡看了兩眼,縮着頭靜悄悄地挪出了院子。
天將亮時,角樓那邊撞起了沉重的鐘鼓,皇帝去了。清晨霧氣未散,一座禁宮掩映在皚皚朦朧中,內廷太監爬到明黃的殿脊上,站在高高的脊角,揚撒着大行皇帝的衣袍,口中呼念悼詞……
下了差事的送膳老太監陸安海穿過壽安門,頹唐地往金水河邊走。膳盒子裝着的馬蹄糕從此用不着了,他的步子虛浮而沒有力氣。
宮中的差事分得細,誰做哪幾道菜那是打從一進御膳房起就分配好的。他做了一輩子的送膳太監也沒輪到掌勺的機會,上個月起偶然幫人頂班做了幾盤馬蹄糕,不想竟對了隆豐皇帝的喜好,大家都說他終於要走時運了,沒想到這還沒多久結果又……
命中到底沒有騰達的好運吶,進宮三十多年,眼看着將老,入棺材前也不曉得有沒本錢把那根寶貝盒子贖回來。
心中灰寂,一塊塊糕點徐徐往金水河裡扔着,預備扔完了站起來。
“嗚哇~~”忽而聽到一聲細弱的哭啼,嚇得他手一抖。
擡頭看到荷葉叢裡竟然卡着個竹籃子,籃子裡頭似乎有個孩子,正在輕輕地蠕動着小胳膊。
皇上身體不好,宮中已經許多年沒聽到過嬰孩的哭聲……必定是哪個耐不住寂寞的宮女與侍衛偷弄出來的累贅。
宮中的太監與宮女世代面上和、內心裡卻互相看不起。他轉身不想管,然而才邁出腳步,那孩子又“嗚哇”一聲哭。像跟他有仇似的,細細軟軟的,存心絆着他的腳步。
他管不住走過去,看到籃子裡一團白皙稚嫩的小臉蛋,應該纔剛出生,眼睛還睜不開,卻抓住了他的手指頭。是個女嬰,好像知道自己生來並不容世人討喜,這樣用力地拽着一線生機。
那小手兒粉胖粉胖,似乎稍稍用點力抽出來,都能夠將她傷着。一輩子無根無續之人,上了年紀卻貪渴起來,他鬼使神差地齜了齜牙:“小東西,不肯出去,你當宮裡頭是好地方?這樣拽着我,將來可不曉得是對還是錯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