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梨推着輪椅徐徐過來:“七年前你爲了擺脫萬禧牽制、得以有機會親近聖躬, 賄賂袁明袁白在我的糕點裡摻毒, 陷害太監陸安海毒死萬禧皇后,致使齊王在高麗藉口與蒙古發兵申討;三年前爲了掩蓋懷孕痕跡,糊弄宮中耳目,把安胎的藥膳哄九殿下一起服用, 若非被我無意中發現,不知要喝到什麼時候;前年上元夜,又因怕太子爺審訊,你下毒囚禁袁明袁白,企圖事先殺人滅口, 這三樁事兒, 不論哪一樁可都不是人逼你!這麼多年了,你佔着小九爺的心軟良善, 一面在他跟前扮着溫婉可憐,背地裡卻不知使了多少伎倆,又害死過多少個宮人?你的手上沾滿了看不見的血, 你也許不認, 可這一樁樁事兒,總有一天會有人與你清算。”
三月天陰涼, 露臺之上顯得肅穆而空曠, 風吹着陸梨梔子花地的裙襬,幾縷碎髮在她的眼前迷濛。這一幕,宛如當年在玄武門下乍然睇見的樸玉兒,錯了, 她的口齒更加清晰明利,姣顏亦更加真實和堅定。
宋巖站在臺階上看着,又想起那宮牆下扣着大帽耳朵的小太監,眼神便稍稍一黯。她長大了,爲着她那幼小不離的太子爺主子,不卑不屈,字句珠璣。這個女兒他沒有負過責任,亦對她不知從何認下,終究她自己過得能好便是。
一席話在官員中激起駭浪,當年五十不到的萬禧突然被太監毒死,前朝本就多有猜測,萬沒想到竟然是這麼回事。那幾年先是江南水澇,後又接連西南乾旱、鬧白蓮匪,再加上一場仗打了兩年多,不光國庫耗損,人力也損失了不知道多少,使得王朝搖搖欲墜有如千瘡百孔。陸梨的這般一擊卻是擊得夠狠,不給人留後路了。
這件事本是楚昂念在小九的連日跪求下壓制下來的,此刻一曝光,卻是無以能壓下。只他沒想到,錦秀對楚鄎竟也能下得去手。他以爲,至少她該很明白這個兒子對於自己的意義有何不同。
……孤寡之上,一切皆是假象。
帝王狹長的眼眸便眺向遠處,看着左翼門一排金黃的琉璃瓦殿頂不說話。
陸梨是不讓步的,心裡想到冤死的老太監陸爸爸,只恭敬作一揖又繼續道:“在你誘騙小九爺喝湯之事被我點穿後,小九爺與你疏離,這時你便與戚世忠勾結高麗死士,上演了一樁刺殺皇帝的戲碼,並在刺殺中假借擋箭的名義滑胎,用以挽回皇帝父子對你的憐惋,同時把罪名嫁禍遠在高麗的齊王。這還不夠,你嫉恨太子與九爺的親近,又忌憚我回宮對你構成的威脅,便命袁明袁白查找當年唯一知道我身世的老嬤嬤,爲了封她的口,你對她施以虐殘囚禁,同時造謠我爲隆豐帝遺女,將太子置於風口浪尖,背上混亂朝綱大紀的罪名,致使皇帝父子兄弟離心……如今這一樁樁事兒真相告白,人證物證皆在,江妃你又從何反駁?”
她說着,便叫身後的宮婢遞上一枚淡黃色小錦盒,轉呈與皇帝。
卻是一卷高麗制宮廷御紙,上書爲漢字,想來應是來自高麗皇室的親筆信函。錦秀一緊張,頓地回頭看向皇帝。
巳時的風清簌簌的,吹着楚昂墨色鎏金邊斜襟龍袍,那旒冕與朱纓勾勒着他雋朗的臉龐,歲月除了在他身上留下寂寞的痕跡,他依然還是當初那個尊貴優雅的帝王。她曾經在暗暗裡多麼的渴慕過他,絲毫不敢想象得以仰望他的天尊,不敢想他會注視自己,會與她說話,更甚至給予她那樣真實而綿長的溫存,又或是激烈。那些相依相偎的過往都美得像一場夢,讓她從來不敢輕易相信,這個深深眷愛着皇后的男子,竟已被自己得到。於是費盡心機、苦心算計經營,可眼看就要真的得到了,他的臉上卻又爲何變回從前的冷漠,那樣的清貴與茫然?
啊……錦秀害怕被打回塵埃的鄙陋,連忙一揮袖子,上前欲要掌摑陸梨:“住口,哪裡來的野丫頭與瘋婆子,奉天殿乃祭奠天地先祖之聖潔之地,豈容你等在此胡言亂語丟人現眼?來人,給我把她們拉下去!”
嗓音都扯得有些變了調,帶着喘氣與哆嗦的,如與尋常判若兩人。
那袖子卻被一枝短鞘彈開,驀地受痛垂下來。
是小九。
楚鄎盯着輪椅上的老嫗,他已經認出來那是四哥院子裡的沈嬤嬤,那年在鹹安宮後院燒烤,她還幫着自己揀菜加料,本是個圓潤慈祥的婦人,此刻卻兩眼空洞乾癟,雙腿萎縮瘡爛,看着那般的淒厲可怖。
他不禁痛苦地搖了搖頭:“康妃別動她們,讓她說下去!”
“小九兒……”錦秀不可置信地喚他,他視線強忍着隔絕開錦秀,無動於衷。
沈嬤嬤虛弱地咳了咳嗓子,沙啞道:“哪裡來的瘋婆子?你不是很清楚嗎……隆豐二十六年最後的那天晚上,你爲了貪圖富貴,賣主求榮,眼見樸玉兒生下侍衛的孩子,急忙衝進雨中對萬禧撒謊邀功……可嘆那個男嬰不出氣,萬禧大怒,命令把一屋子的人都掛了。你跪在樸玉兒的白綾下哭訴,哭訴是她不該、不該讓你嫉妒,爲什麼她得到的情-愛你沒有……你的貪慾、不甘與自私在那一刻表露無遺,就這麼入了戚世忠的眼,你跪在他跟前表示願爲他效勞,只要能夠不死。可你不知道,那時候我手上還抱着個女嬰躲在耳房裡,那孩子命不該絕,愣生生不哭一句,讓我也逃過了一劫……”
“這些年我躲在浣衣局,眼睜睜看你入了貴妃宮裡,做了大宮女,得了皇九子的撫養差事,升了三品女官,忽然有一天又做了後宮的主位……如果你不來尋我麻煩,我也不會去揭穿你。可巧天意作弄,讓丫頭回來了,生得與她孃親可真像,連我瞧一眼都嚇了一跳……你開始起了疑,讓人在宮裡打聽我的消息,後宮就這麼大,查來查去我就被貴妃先找了去,你怕我對貴妃說出事實,便威逼我說陸梨是隆豐的骨肉,妄圖再破壞一次太子爺的姻緣和情智。我不答應,你便叫雙胞胎太監活生生剜瞎了我的眼睛,挑斷了我的腿筋,然後把我丟在了那個密室裡……我本以爲我就要這麼死了,要感謝老天有眼,讓我在臨死之前還能剩一口氣,把、把這一切當着所有人的面說出來……”
沈嬤嬤吃力地回憶着,那虛弱的嗓音迴旋在奉天殿的上空,朝臣們聽得啞靜無聲。沒想到太子爺竟是吃了這麼多的冤枉賬,一個個想起先前的彈劾與詆譭,不禁唏噓又赧然。
楚昂看着面前的黃卷,筆筆工整的漢書道:“……茲吾高句麗感恩大奕王朝護衛,敬畏吾皇多年英明執政,遂勸阻齊王放棄行刺。彼時死士已入境,後行刺之事非齊王也,應另有其人。今受皇太子所託,查清‘亡月’實際乃名爲‘巾禾’之人,而當日齊王與死士之交易,也非以‘亡月’之名,卻爲吾公主李真海化名是也……”
巾禾……莫不非錦秀麼?她與戚世忠互相算計,可在這些細微節點上,戚世忠也是對自己保留的,推出的卻是她江錦秀。
楚昂不禁睇了眼陸梨:“這是你叫人去查的?”
他這般一問,可見對於楚鄒之後的行事,是多有在暗中盯查的,否則也不會知道是自己。陸梨不動聲色地答:“是。太子殿下身份敏感,不方便見齊王,怕引起猜忌,而齊王大抵也不會願意說。所以陸梨瞞着太子,自個兒做主,求請樸在成將軍與王世子幫忙查了。這是高麗王對於當時的陳述,一國之主,乃當無戲言。”
說罷揖了一揖,是恭敬的,仰起下頜卻也端莊大度。
確然是個聰慧的丫頭,不怪皇后當年有心把她留給老四伺候……
楚昂悵嘆地凝了一眼,又轉而看向一側的楚鄒。楚鄒背對着父皇而站着,背影清逸而修長——已經是個二十有一的大男人了,四個孩子的爹爹。
楚昂想起他大冬天抱着小奶娃跪在養心殿門外,想起他衝出火海時眼中的沉痛與冷冽,想起他少年時意氣風發的步履,還有後來幾乎看不見的笑臉,與滿腹的隱忍……但即便是已被自己誤傷成這般,他今天的這番話,卻依舊是給自己留有餘地的——錦秀只是樸玉兒的侍女、賣主求榮,而非前朝皇帝的殉葬淑女,這其中的意義便大不一樣。楚昂的心頭不自覺一憫。
轉而看向錦秀,錦秀瞬時啞然,萋萋擡頭注視着他:“皇上……”
那樣柔弱無骨的嗓音,滿目愛眷,不忍心揭穿。使人眼前又略過往昔一幕幕,非真非假。
楚昂容色一慍,末了將信紙在掌心揉緊:“你這一路爬上來,都是爲了權利與地位麼?……朕給你的榮華給的還不夠多,用你這樣口蜜腹劍處心積慮爾虞我詐!”
他忽然厭倦,後面的語氣便決絕,驀地拂開袍擺往後頭的臺階下而去。大襟寬袖的袍服在風中帶出撲簌聲響,那背影寫不完九五之上的孤獨。小路子反應過來,連忙幾步隨了上去。
“啊?皇上……空空爲色,這後宮中,若沒有權,榮華聖眷終成空,是臣妾怕失去皇上啊……”錦秀失聲慟哭,一回頭,露臺上卻早已經找不到小九了。她一襲青色宮裙歪倒在地上,仰頭看着陸梨姣好的顏頰,忽然哭嚷道:“樸玉兒,樸玉兒,這麼多年你非要陰魂不散……宋巖——領侍衛內大臣宋巖!你就沒有什麼要說的嗎?”
渾身打了個顫,雙目透過陰涼的天,看向前排魁梧高雋的宋巖。這個城府不語的男人,她曾經豔羨過他的情他的烈,忌憚過他的手段他的權,不到萬不得已不招惹他,可今時,寧爲玉碎不爲瓦全!
陸梨聽到這一聲,亦是頓時有些訝然的,不知爲何要把樸玉兒的名字與宋大人相連?
舉目看向宋巖,已經四十出頭的正一品權臣,她對他的印象,除了是宋玉柔姐弟的父親,便別無關注其他。
一時抿着脣,明澈的雙瞳裡帶着幾許揣測。
楚鄒臉色一沉,卻不願被陸梨知道這層內-幕,唯恐太涼薄。便適時地截過話茬:“當年那侍衛已被宋大人處置,此事早已與他無關,江妃叫也無用。祭天大典改日再行商議,散場罷!”
言畢鳳目一睨,看見三層漢白玉臺階下,麻桿兒老太監吳全有正牽着兒子在等自己,他心便柔軟,揩着陸梨下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暗搓搓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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