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依旨重審貪污案, 指常鳴身犯數罪。皇上下詔嚴斥了若金,但念其因知曉案情,屬爲國除奸, 酌情減刑, 貶爲郡主, 令起反省思過, 引以爲戒。這兩樁案子就這麼結了。
鍾鑠出獄回府當日, 阿雪便向鍾鑠告別,她要離開京城。鍾鑠知難以挽留,但還是心有不捨, 說:“如今城中已不再追查刺殺常鳴的刺客,何妨在京中住下?”阿雪道:“大仇已報, 京中非我長留之地, 我自要去尋我的天高海闊之處。”鍾鑠知她去意已決, 便不再相勸,只說:“即便要走, 也讓我送你出京吧。”阿雪想了想,因擔心城門守兵盤查,便答應了。
出城那日,阿雪與那名男子均扮作鍾鑠的僕人,守衛見是鍾鑠帶人出城, 未做盤問便放其離去。三人騎馬到了郊外, 鍾鑠一直送出五里多地, 前方岔路分道東西, 阿雪勒馬停步, 與那男子對望一眼,微微頷首示意, 那男子靜靜前行,走到遠處駐足守候。鍾鑠知離別在即,心中黯然。
阿雪望着鍾鑠,眸光柔靜,“請替我向郡主說一句‘多謝’,再說一句‘對不起’。此事累你與她入獄被責,非我本意。”
鍾鑠點頭,又道:“你無需內疚,她這麼做,都是爲了我。”
阿雪面上掛着恬淡的微笑,真誠道:“郡主對你如此情深意重,你要善加珍惜。”
鍾鑠明白阿雪語中深意,輕聲道:“聽你此言,我心方安。”
阿雪嫣然一笑,“請你轉告郡主,我已與你取消婚約,以後你我各自嫁娶,再不相干。我也再不會出現在你和她的面前,請她放心。”
這竟是永別之意,鍾鑠不禁大慟,“你不打算再回來了?你要去哪裡?”
阿雪望了那男子一眼,神色溫柔,慢慢轉回視線,幽幽道:“我們不想再涉足恩怨是非當中,要去一個無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過耕織漁樵的生活。”
鍾鑠想問她是否還會來信,想問她是否會回去家鄉,想問她去往桃源何處,他心中有千言萬語,但最終只是緩緩點了點頭,“那很好。”
兩人默然相對,再無言語。良久,阿雪哽咽開口,“阿忠哥,多加保重!”
鍾鑠心中傷感,低聲道:“保重。”阿雪輕輕頷首,調轉馬頭。鍾鑠不捨,又道:“一路平安!”
阿雪回頭,脣角綻開一朵笑容,眸中卻帶着一抹酸楚,她微微揚了揚手,轉身驅馬前行。行至那男子身邊,他向鍾鑠拱手作別,鍾鑠也拱手回禮,那男子便策馬跟上阿雪,兩人揚鞭疾馳,並轡遠去。
風拂草低,曠野無蹤。
夏秋之交,裘鞏大勝陳邑軍,斬殺陳邑王,威震大梁。其餘藩王再無猶豫之心,倒旗投降。皇上並不論罪,反而撫慰獎勵,餘者見狀,更誠心臣服。南方諸郡烽火盡熄,大梁南北一統,江山平定。
轉眼秋去冬來,阿古遲遲沒有動身。青葙去信詢問,阿古回信說與木鐸商議再定,卻再無音訊。青葙隱隱覺得不安,讓阿穆打聽青城的消息。阿穆已多時未同青城影組聯絡,幾番周折,才通過錢掌櫃探得原本布在青城的暗哨已經失蹤。而蒲娘遠離青城,所得消息並不多,只知東奚近一年來確實戰事連連。青葙疑惑難消,請皇上命固昌守軍代爲探查,卻在此時接到了木鐸的書信。木鐸說因阿古受了風寒,故而拖延至今,可惜病弱難行,爲免耽誤行程,此次入樑暫且由木鐸帶隊先行。青葙見信憂急萬分,但信至樑京時木鐸已行至半途,此時再去信追問無益,只得焦灼等候。
若金聽說阿古不至,十分失望。青葙安慰她說,看信中的意思,阿古或是稍晚動身,應該還能見面。若金與鍾鑠商量過後,決定將婚期延後一月,等候阿古。
臘月底,木鐸終於帶着官茵、錫鈴到了京城,入城那日,陣仗頗大,好幾百人的隊伍加上賀禮車馬,把整個驛館全都佔滿了。木鐸獻禮恭賀新皇登基,並呈上阿古親筆書信,信中稱阿古病體未愈,不便親至,特命木鐸代爲拜賀。青葙擔憂阿古的病情,官茵寬慰道,只是偶感風寒,並不嚴重,但恐行路勞累,引致病情加重,故而此次並未同行,等明年天氣暖些,阿古身體大好了,再來也不遲。青葙心中稍安,想總還有機會見面,也不急於這一時。
若金與錫鈴終於見面,錫鈴仍是像從前那樣,行了個家禮,喚一聲:“二公主!”若金頓時淚落如珠。這一聲“二公主”喚起了多少如煙舊事,如夢故人。人事如水,一往而東,渺渺無蹤。今昔劇變,再見故人,俱是悲喜交加。悲的是素戈已長眠地下,念及往事不由相對淚垂。喜的是兩人尚各自安好,錫鈴說自己與女兒過得還算不錯,木鐸與官茵並不虧待她們母女二人。若金見錫鈴還像以前那樣溫柔,更添了幾分沉靜穩重,女兒也乖巧溫順,遂放下心來。
前頭各人應酬客套,若金和錫鈴尋了一處清靜的小亭聊些私話。說起若金的婚事,若金說已經定了,婚期是明年開春。嘆了一聲道:“本來是想等阿古來的,如今看來也等不到他送我出嫁了。”錫鈴擡眼瞄了一眼若金,見她神色如常,又默默垂下目光。若金抱着錫鈴的女兒,邊逗哄便問:“錫鈴,你能不能多住些時日,等我成親以後再回啊?”錫鈴正想着心事,沒有答話。若金見她愣愣地盯着地面,笑着拍了拍她,“發什麼愣呢?”
錫鈴猛然驚醒,擡起頭來,見若金正盯着她,彷彿怕被人看穿心事一樣,慌忙別開眼神,支吾道:“沒、沒什麼……”
若金望着她欲語還休的表情,奇怪地問:“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錫鈴咬着嘴脣,雙手絞着衣角,沉默不語,似有難言之隱。半晌,猶猶豫豫地擡起頭來,四面望了一下,囁嚅着說:“公主,其實——”
忽聽木鐸揚聲喚道:“錫鈴!”接着便見木鐸與官茵等人疾步行來,見禮過後,木鐸瞟了一眼錫鈴,淡淡問道:“錫鈴,跟郡主聊什麼呢?”話裡含着隱隱的威懾之意。
錫鈴似乎不自覺地畏縮了一下,垂下頭輕聲說:“只不過是些家常話。”
若金不樂意地向木鐸說:“我們姐妹多年未見,說會話兒也不行啊?”
官茵滿面笑容地說:“郡主與錫鈴妹妹姐妹情深,真是讓我羨慕啊。原應讓妹妹與郡主多待一時,不過怕叨擾皇上皇后和郡主休息。改日讓妹妹去郡主府,好好聚上一聚,豈不更好?”說着上前從若金懷中抱過孩子。
錫鈴想要伸手,官茵掃了她一眼,錫鈴便縮回了手,目中似有惶恐之意,趕忙向若金說:“公主,這會天也晚了,我們就先回驛館了。”
這畢竟是在宮中,若金不便多留,想他們一時半刻也不會走,便說改日再聊,送他們出宮。錫鈴垂首跟在木鐸和官茵身後,一言未發。
不過直至除夕,錫鈴也未依言去郡主府。若金去驛館找了兩回,每次都有官茵陪着,若金總覺不能與錫鈴暢聊,心中不快,卻也不便發作。除夕宮中設宴,有王公大臣受邀,木鐸和官茵也入宮赴宴,錫鈴並未同行。雖說是家宴,其實都是些官場應酬,若金懶得多待,早早退席,出宮去了。
街上行人寥寥,偶有經過,都是行色匆匆趕着回家過年的旅人。雖無人聲,卻也並不冷清。彩燈點點,爆竹聲聲,將這久違的太平新年裝點得分外熱鬧。但在這樣熱鬧的除夕之夜,若金卻覺得更加寂寞。她的姐姐在壁壘森嚴的紫禁城裡,她的弟弟在迢迢萬里的大草原上,她的心上人不知在城中何處巡防。除夕夜,團圓夜,她又孤身一人,郡主府中,無人可待。
馬兒在長街慢悠悠地閒晃,若金並不催趕。她不急着回府,但再慢再長也終會到達。走到府前,遠遠望見府門前高高懸掛的大紅燈籠下面,鍾鑠長身玉立,含笑相望。若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狂喜不知言語。策馬奔到近前,馬未停步,便縱身躍下,鍾鑠迎上前去,笑道:“郡主駕到,有失遠迎。”
若金笑意盈盈,“你不是說你今夜當值嗎?”
鍾鑠點頭,“本來是的。不過李京自願替我,我也任性一回吧。”
若金早放府中下人回家過年了,此時郡主府中僅剩下不歸的幾個下人,倒比平時還要安靜,可是因了鍾鑠陪伴的緣故,若金反而覺得充實溫暖。兩人說笑進府,若金在宮宴上只隨便吃了幾口,這會又餓了,便直接拉着鍾鑠去廚房找吃的。府裡的兩個大廚都回老家去了,廚房只剩一個幫廚,還以爲若金入宮赴宴不會吃晚飯了,什麼也沒準備,見若金鐘鑠忽然進來,着急忙慌地問若金想吃什麼。若金看了看盤幹碗淨的廚房,想了想,說:“把前天宮裡送來的羊肉切了就行了,別的不用管了。”又向鍾鑠笑道:“你可賺到了,今天要請你嚐嚐我的手藝!”
若金配了調料,鍾鑠生起小爐,若金放上鍋子,鍾鑠添了水,若金拿出酒,兩人笑鬧了一刻,鍋裡的水嘟嘟地開了。若金掀開鍋蓋,放入切好的羊肉片,笑吟吟地望着鍾鑠,“請吧!”
鍾鑠挑眉道:“郡主親自下廚,那末將就不客氣了!”
若金把涮好的羊肉夾到鍾鑠碟中,滿臉期待地說:“快嚐嚐看我的手藝怎麼樣?”羊肉和馬奶酒是木鐸從草原帶來的,肉鮮酒香,鍾鑠讚不絕口。若金爲兩人斟滿酒,撫掌笑道:“我兌現當年的諾言了——請你吃涮羊肉喝馬奶酒!”
這是多年以前的隨口之言,沒想到若金還記在心中。往日種種,浮上鍾鑠心頭。遙憶當年初見,若金女扮男裝誤闖軍營,從此兩人結下不結之緣。那時她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如花初綻,而今六年過去,風霜加身,她卻如寒冬臘梅,傲雪盛開。鍾鑠伸出手去,越過桌面,握住若金的手,輕輕地摩挲着她的掌心,她手上的傷痕猶在,那是浴血重生的印跡。他深深地凝望若金,她的面容也已經有了刀兵的痕跡,那是沙場磨礪的見證。
若金摸摸自己的臉,不解地問:“看什麼?我變難看了嗎?”
鍾鑠語氣憐惜,“沒有。你就像我初見時一樣好看。”
若金心花怒放,撒嬌地說:“怎麼會?我都變老了。”
鍾鑠目光愛意儼然,溫柔道:“就算你白了頭髮,牙齒掉光,在我心裡,也一如當初,永不改變。”若金臉上一紅,羞澀地低下頭,不知想到什麼,忽又樂不可支。鍾鑠好笑地問:“笑什麼?”
若金偏着頭,眨眨眼,“我想起當年,真是奇妙。如果不是我走錯了路,誤闖了你的軍營,你我現在就不會有機會一起吃肉喝酒了。”
鍾鑠也會心一笑。緣分事,天註定。又故意撫了撫左肩,促狹道:“不過你那一鞭子可夠狠的。”
若金哈哈大笑,舉起酒碗,調侃道:“那本郡主借花獻佛,向鍾將軍賠罪。”
鍾鑠也舉起酒碗,輕輕碰了碰若金的碗,深情道:“祝我們年年共飲,歲歲同歡。”
若金笑容漸深,一字一頓地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兩人一飲而盡,相視而笑。
惟願此生,牽着的手永不放開,許下的諾言永不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