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天氣開始熱了,下課後學生們紛紛擠到走廓上。
教學樓一共七層,欄杆前幾乎全是人。芥末她們班在204號教室上課,小魚握着一個大大的塑料杯,趴在欄杆上,有一口沒一口地喝水。幾個同學加入到憑欄的隊伍裡,她冷不防被擠了一下,手沒握穩,杯子掉了下去。
她驚呼一聲,探頭往下看。
一個人從一樓的走廊下走出來,那杯還是半滿的杯子好死不死地砸在那個人頭上,水濺了他一身。他站住,慢慢擡起頭來,瞬時,整個教學樓的走廊發出一片驚呼聲,他頭頂上的二樓走廊更是一片混亂。
小魚看清那個人後,臉色大變,驚叫一聲,掩着嘴跑進教室。
“怎麼辦啊?怎麼辦啊?我砸到魔鬼宮野了……太可怕了,他一定會上來找我算賬的……”小魚嚇得直髮抖,幾個女生不停勸慰她。
“別怕別怕,那麼多人,他一定不會注意到的……”
“是啊是啊,別想太多……”
宮野?魔鬼宮野?
正在埋頭看書的芥末猛然擡起頭:宮野——他終於出現了麼?
很好很好,這個魔鬼終於出現了,她等他很久了——她和他之間的賬還沒算清,她還真怕他以後都不出現了!
她冷冷地笑,森然地笑,把課本往桌上重重一拍,大步走出教室。只往樓下掃了一眼,她就看到那個巨獸一樣的人正在擦臉,果然是宮野!
很好,正好一起算賬——天蠍永遠不會忘記她所受到的傷害!
別人怕他宮野,她可不怕,她現在什麼都不怕。
她迅速跑下樓。
宮野擦着臉上的水,那隻杯子就躺在他的腳邊。在整棟教學樓學生們的注目之下,芥末“噔噔噔”地走到他面前,擡起下巴,冷冷地、大聲地道:“閃開,我要撿杯子!”
一樓的學生早就跑得遠遠的,那些聽到她衝宮野這麼說話的人心臟都要蹦出來了,這個女生……不要命了麼?聽不到的,見她與宮野對峙,也是滿臉驚駭。
宮野放下手,緩緩低下頭,與她對視。
他的目光還是那麼可怕,陰着一張臉,就象從地獄裡爬出來的魔鬼。可她——芥末,已經不是那個面對他時會發抖的芥末了,現在的她——沒有什麼輸不起和可失去的,想打嗎?她陪他打好了,就算被打死了也拉他去墊背。
“閃開!”
她愈發驕傲地看着他,眼裡和臉上滿是挑釁,看得她們班的人心驚膽戰。秀男白着臉,準備組織敢死隊下樓營救她。如果宮野真的敢出手,他一定會衝上去……與魔鬼一決死戰!
宮野死死地盯着她,象豹子在盯視獵物。忽地,他動了,就在全走廊學生的心臟抽緊時,他一個轉身,然後——大步離去。
似乎有很多眼珠子從樓上紛紛掉下來。
這個人……是魔鬼宮野嗎?脾氣粗暴、目中無人、爲所欲爲的魔鬼宮野嗎?依照慣例,他早就該揍人了,而這次被人如此挑釁,竟然一聲不吭地就走了,太太太嚇人了……
芥末有些失望,咬着牙站了一會後,沒有表情地撿起杯子,朝樓上走去。對一路上震驚、詫異的目光,她理都不理,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回到教室,全班同學都在盯着她,象盯着一個怪物,她把杯子遞給呆住了的小魚,打開課本。
“芥末——”秀男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臉上全是汗,彷彿與宮野對視的那個人是他:“芥末,你沒事吧?嚇死我了,你怎麼一聲不吭就跑下去了,嚇死我了……”
芥末彷彿沒聽到他的話,把錄音機的耳塞往耳朵裡一塞,閉上眼。
“芥末——”秀男無奈。
唉,無論是誰經歷了那樣的大起大落後都會變的吧,換了他也會的,他只希望芥末功課趕上來後能夠恢復成原來那樣,他喜歡和懷念原來那樣的芥末。
安穎因坐在教室的一角,擔憂地看着芥末。
剛纔的情景,她全都看在眼裡。宮野的再次出現讓她心驚,但看剛纔那情形,宮野似乎有些變了,而芥末,這個學期也變得怪怪的,特別是剛纔,她根本就是刻意去挑釁宮野。
芥末……到底怎麼了呢?她越來越不明白芥末了,芥末有什麼事也不再對她說,她們曾經是那麼的形影不離,現在卻那麼的……疏離……
現在是吃飯的高峰期,中心食堂裡學生進進出出,熱鬧不已,然而,卻出現了極爲罕見的一幕。
往日的這個時候,飯桌邊一定是坐滿了學生,而現在,學生還是同樣的多,但食堂一角卻空出一片座位,可以容下二三十個人的一片,只有一個人坐在那裡吃飯。在他的方圓三米之內沒人敢進入,五米之外沒人敢正視他和大聲說話。
這個沒人敢靠近和正視的巨獸一樣的人,就是赫赫有名的——魔鬼宮野。
在停學半年之後,他又回到了校園,象個魔影,無聲無息地出現,給不知多少學生的心理蒙上了陰影。
很多人都在暗暗警惕他,隨時做好逃跑的準備,即使他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他們仍擔心他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
就在衆人偷偷觀察他的目光下,就在他直徑三米的空白區域內,出現了一個闖入者,而且還是個女生。她端着托盤,步子很大、聲音很響地走進這個危險禁區,在衆人驚恐的目光中,竟然走到……宮野的……正對面……
她還沒有坐下,就做了一件讓所有學生想逃跑的事——舉着手裡的托盤,臉上帶着冷笑,重重地——真的是重重地——往桌面一放。響亮的“咣鐺”聲在大廳裡迴盪,湯碗倒到桌上,湯水濺開來,他們幾乎能看到湯水濺到宮野的飯盤裡。
飯堂裡很安靜,已經有學生悄悄丟下飯碗,跑到門外,只伸出一個腦袋往裡看。
那個女生笑了,坐下來,手裡扒着飯,眼睛卻盯着宮野。
這一幕太恐怖了,那個女生竟然在挑釁宮野——魔鬼宮野!在這個學校裡,從來沒有人敢明目張膽地挑釁宮野——從來沒有!
宮野一直低着頭吃飯,這時才慢慢擡起頭來,冷酷野性的眼盯着她,眼角微微眯起,一抹戾氣閃過,眼皮跳了又跳。
沒人懷疑他會發狂,衆人在心裡默默地倒數“3、2、1……”
然而,一秒過去了,兩秒過去了,十秒過去了,宮野還是沒有行動。他只是冷冷地盯着對面的女生,似乎想用目光把她給嚇死。
那個女生擡着下巴,嘴角掛着挑釁地笑,對視。
飯堂持續地鴉雀無聲,空氣凝結。
有人匆匆跑出去,撥響電話:“矢磨,飯堂裡出了些事情,那個……那個宮野和芥末……”
也有人在撥電話:“斯學長,是我,那個……那個你的朋友……芥末,和……和宮野……”
在二樓的美食閣上,一個男生剛走下樓就注意到了食堂的異樣。當他看到引發異樣的是那兩個人時,臉色微微一變,匆匆返回來,對一個正和幾個老外交談的男生低語幾句。那個男生猛然站起來,跑到二樓的欄杆前,死死地盯着樓下。
那個與宮野對視的女生,竟然是芥末!
她在幹什麼,她想幹什麼?
芥末有一下沒一下地嚼着飯,彷彿跟飯有仇似的,眼睛始終沒從宮野的臉上移開。是的,她就是故意挑釁宮野,激怒宮野。
隨便宮野怎麼反應,她都奉陪到底,就算真的大打一架,更好——痛快!
宮野還是死死地盯着她,好象想用目光把她盯死,兩人就像在進行一場沒有動靜的無形決鬥。
在空氣沉鬱得快要把衆人壓垮時,宮野忽然埋下頭來吃飯,慢慢地吃,靜靜地吃,彷彿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發生。
全場還是一片安靜,擔憂的目光卻變成了震驚的目光,宮野竟然沒發狂?
芥末抽抽嘴角,很好,他在忍是嗎?她要看看他能忍多久,只要他還在這個學校,她就有機會挑釁他,挑釁到他發狂爲止,挑釁到她滿足爲止。
一條瘦削精悍的人影從大門外悄無聲息地走進來,看到他,很多學生再次驚訝——矢磨,他來這裡幹什麼?
同時,另一個耀眼的人從側門匆匆飄進,硬生生地分流了一大半目光。
一個爲所欲爲的魔鬼,一個古怪冷漠的女生,已經夠奇怪的了,竟然再來一個和宮野算是死對頭的惡男?還有一個和惡男們互不干涉的超級明星?
今天怎麼了?
矢磨站在芥末六七米的距離之外,雙手插在褲袋裡,狠狠地盯着宮野——如果宮野敢動芥末一根毫毛,他保證,宮野休想完整地走出這個食堂。
斯帝雲摘下墨鏡,臉上沒有一貫的笑容,沉靜地注視角落裡的那兩個人。
樓上的兩個男生也注意到了矢磨和斯帝雲,互視一眼。
“喂,津澤,我們是不是該下去管管了?”
“洛亞,先等一下,看看再說。”
這是一幅很詭異的畫面。
人滿爲患的食堂,只有角落那片空白區域中的兩個人在吃飯,其他人都在安靜地看着,似乎這裡並不是飯堂,而是演藝廳,默片時代的表演。
過了好幾分鐘,宮野才放下筷子。
就在所有人擔憂而又興奮地等待一場戰爭時,他卻什麼也沒做,只是端起飯碗,站起來,沒有看對面的女人,沒有看周圍的人,面無表情地離開,魁梧的身材過處,壓得空氣一陣沉悶。
他那副樣子,好象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他看不到任何人,也無需去看任何人。
又是一聲“咣噹”。
芥末憤怒地把托盤往桌面上一拍,宮野——這個混蛋,竟然敢無視她的挑釁!好象,好象她的挑釁只是一場猴戲!她咬着牙,暗暗道:宮野,看誰能忍!
她鐵青着臉大步走出食堂,也如宮野一般,看不到任何人。
他們沉默地凝視她的背影,這樣的芥末,強悍冷酷的芥末,令他們感到——擔憂。
這裡是外語教學樓的錄像播映室,大概能容納100多人。這裡週一、週三、週五晚上7點至9點半播放原版英文電影,有外教對影片進行講解,深受學生歡迎。芥末辦有季卡,是這裡的常客。
傍晚六點半以後,學生們陸續來臨,越聚越多。和往常不一樣的是,今晚的播映室特別安靜,幾乎沒人說話,盡避離播放電影還有10多分鐘。
後面幾排座位幾乎全是空的,非常少見。有一個人坐在最後一排,他前面兩排和左右兩邊的位置,全是空的,即使教室前面已經坐滿了學生,即使不斷有學生進來,但沒人敢靠近後面那三排座位,寧願站着都不敢。
因爲,那個坐在最後一排的人,是宮野。
芥末進來時,第一眼就看到他。她笑了,很好,冤家路窄,得來全不費功夫。
她冷冷一笑,目光直視宮野,大步走去。
宮野的座位離通道只隔三個座位,她怕別人聽不到似的,腳步很重地走到宮野旁邊,重重地一拍桌子,聲音響得全教室都能清晰聽到:“讓開,我要進去。”
她身邊有大把的空位子,但她非要坐宮野裡面的位子,明擺着要找宮野的碴。
宮野一動不動,彷彿沒聽到。
她的聲音更大了,更冷了,幾乎是吼着:“滾開,好狗不擋路!”
室內一片抽氣聲,緊接着響起混亂的腳步聲,很多人已經在開始撤離地獄。
宮野猛然擡頭,眼角跳動,豹眼裡爆出狠意,兇光畢現。
魔鬼終於原形畢露了嗎?她說話更惡毒了:“聽不懂人話是嗎?”
宮野猛然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盯着她,眼裡開始積蓄暴虐,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陣勢,渾身散發出一股狠厲之氣。
芥末嘴角往上一勾:“聽得懂人話的給我滾開,聽不懂的,叫兩聲!”
她根本就是在火上加油,宮野臉上青筋暴跳,右手猛然一握,毫不留情地向她臉上打去。沒人敢再看下去了。
芥末始終沒眨眼。
然而,就在拳頭就要觸上她的臉時,他的拳頭停住了,離她的臉頰只有幾寸之距。她的目光,盯着他的目光,竟然如此……仇恨……是的,彷彿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一樣的仇恨。
他傷害過很多人,但即使這樣,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別人——還是個女生——的眼裡有這樣的恨意。更震動他的,是她眼裡的決意——赴死、求死一樣的決意!
那種眼神讓他震住了,這個女生,彷彿想要他砸死她一樣。
他知道她,雖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曾經是那麼無畏而倔強地與他對峙,象個鬥士,眼睛純淨而堅定,她是第一個如此面對他的人,令人印象深刻。可是,爲什麼……她現在的眼神卻是如此……冰冷?就算他和她有仇,她也不必如此……想死。
無論什麼人,面對那種仇恨和決絕的眼神,都會震驚,即使是魔鬼。
他收回拳頭和目光,合上課本,雙手撐住桌面,提腿收腰,輕輕一縱,象只豹子一般敏捷地從桌面上越了出去,大步走出教室。
室內幾乎全空了,很多學生都被嚇跑,只有零星幾個人驚駭地看着芥末,好象她纔是魔鬼。
芥末呆呆地站在那裡,茫然地看着空曠的播映室,這個世界真的全變了,連魔鬼都不象魔鬼了。她喜歡的人、喜歡她的人拋棄了她,連她的仇人——魔鬼,也拋棄她了嗎?
芥末茫然地走出播映室,象個幽靈,在校園飄蕩,沒有目的。
是啊,這世界真的只剩她一人了。雖然她曾刻意追求一個人獨處,但,這樣的孤獨真的是她想要的嗎?
不知不覺間,她逛到了露天影院,很多學生正往影院裡走。
她的眼睛燃起一簇希望。是啊,她怎麼忘了,今天是週五,露天影院晚上要放電影。想到這裡,她匆匆地買好零食,買票入場,在老地方坐下,焦急地四處張望,尋找她。
有這樣一句話,上帝爲你關上一扇門的同時,也爲你打開另一扇門。
也有這樣一句話,當你失去某些東西的時候,你也會得到另一些東西。
芥末想,夕藤就是上天在她孤獨時派到她身邊的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