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賈復重傷,擡回軍營,已是奄奄一息。劉秀聞訊大驚,嘆道:“惜哉!失吾名將。”急遣使者前往探視,帶去口諭,替賈復打氣,“聽說賈將軍之妻有孕,如果生的是女兒,我兒子娶之,如果生的是兒子,我女兒嫁之,絕不使賈將軍擔憂後事。”不知是受此口諭鼓舞,還是本就命大,賈復不久竟然痊癒。
岑彭大敗,劉秀早有心理準備,他不怪岑彭,只是越發記恨吳漢,惹誰不好,偏惹鄧奉!然而,此時關中的軍情更爲緊急,疲憊不堪的赤眉大軍,已經流露出東歸的跡象,正是一舉殲滅的大好時機,劉秀顧不上鄧奉這邊,果斷抽調精銳主力,御駕親征,前往宜陽圍堵赤眉軍。
主力抽調而去,對付鄧奉,便只能以拖爲主。漢軍已經被鄧奉殺得心驚膽寒,不堪再戰,劉秀於是命岑彭及諸將散入南陽,鄧奉不來則打,鄧奉來了則跑,不求獲勝,但求擾敵。
劉秀還必須警惕,鄧奉趁大勝之威直搗洛陽。從南陽入洛陽,必經昆陽,因此,昆陽守將的人選便顯得至關重要。此時,備選勇將仍多,而劉秀卻偏偏選中了陰麗華之兄陰識。諸將皆大惑不解,論武功和智慧,陰識都並不出挑,如此重任,劉秀怎能任人唯親?
鄧奉大勝之後,挾一腔義憤,當真直殺洛陽,大軍一路突進,不日便抵達昆陽城下。陰識身爲昆陽守將,既不秣馬厲兵,也不組織防禦,只是換了一身乾淨衣裳,孤身出城,前往迎接鄧奉大軍。
陰識迎上鄧奉,二人見禮,寒暄一陣。陰識道:“鄧君天下無敵,我守城或不守城,皆必死無疑。思量之下,不如自迎將軍之刀,痛快一死,以全活城中將士性命。”
鄧奉聞言皺眉,他萬萬沒想到會碰上這麼一出,他生性就見不得弱者,況且,陰識又是陰麗華的長兄,和他也是交情深厚,陰識送上門來讓他殺,而且眼睛瞪得那麼大,充滿誠意地望着他,叫他如何下得了手?
董見鄧奉猶豫不決,催促道:“送上門來的,鄧侯還客氣什麼!”
陰識分明是跟董一夥,接茬兒催鄧奉道:“戰場之上,不論私情。動手吧!”說完長嘆一聲,又道,“我死不足惜,就怕麗華妹妹傷心。”
一聽到陰麗華的名字,鄧奉再無多話,洛陽也不攻了,撥馬便往回走。
陰識一夫當關,力退鄧奉大軍,諸將這纔開始佩服劉秀用人之妙。要對付鄧奉,不能靠人,而要靠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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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鄧奉爲陰識所阻,不能越昆陽半步,空有一身武功,結果卻只能困守南陽。而岑彭等人化整爲零,又在南陽和鄧奉展開遊擊之戰,將鄧奉拖得疲憊不堪。
岑彭的戰法近乎無賴,類似於軍棋裡面的玩法,一看見敵方有威脅的子力過來,馬上行營,讓對方恨得牙癢癢,卻也只能望營興嘆,攻擊不着。岑彭也是如此,一看見鄧奉過來,立即進城,靠城池堅守,與鄧奉死耗。鄧奉之所以無敵,全靠騎兵和武力,利於野戰,一旦攻城,便有如鷹失飛翼,虎去利爪,與其他部隊並無太大區別。而鄧奉又是公子哥習性,沒太多耐心,攻城這種事,最爲曠日持久,鄧奉一見敵軍入城,往往也就意興闌珊,棄而不攻,只是命少年們在城下惡罵幾聲解恨。
建武三年(公元二十七年)三月,劉秀業已迫降赤眉軍,關中無憂,於是調回大軍,親征鄧奉。
劉秀這一次親征,諸將再無反對之聲。排名前十的功臣之中,排第二的吳漢、排第三的賈復、排第四的耿弇、排第六的岑彭都已被鄧奉打得落花流水;排第八的朱祐更是被鄧奉生生俘虜;至於排第一的鄧禹,關中慘敗之後,威信大減,已經失去爲帥資格;排第五的寇恂則以文職爲主;排第七的馮異正掌舵關中,抽身不得;排第九的祭遵正在河北力拒彭寵;排第十的景丹又已於去年離世。因此,要想討伐鄧奉,除了劉秀親自出馬,確實再無別的選擇。
聞知劉秀將親征鄧奉,陰麗華請求隨行,劉秀許之。
劉秀大兵自洛陽起程,浩浩蕩蕩進發南陽。擱在往日,劉秀大兵壓境,心理素質差一點的,早就不戰而逃,心理素質好一點的,最多也就是堅壁清野,死守城中。然而,董自從跟隨鄧奉之後,別的都不見漲,唯獨膽量見漲,有鄧奉這麼個戰神在後面撐腰,誰來他都不怵。
劉秀一入南陽,剛剛抵達葉縣,董便率數千人主動挑戰迎擊,根本不把劉秀的數萬大軍放在眼裡。
人的精神力量確實不容低估,董這數千人,彷彿得到了鄧奉的勇力薰染,居然連戰連勝,硬是將劉秀數萬大軍堵在路上,一步也前進不得。
劉秀大驚道:“董尚且如此能戰,何況鄧奉!諸將之敗,何足深怪!”
諸將一聽,無不血性上涌,他們哪裡受得了這樣的激將!加上皇帝親自督陣,誰敢不盡死!於是各催部曲,奮勇前擊。
數萬大軍,弄得跟哀兵似的,向董的數千人發起了一輪又一輪的衝鋒。畢竟人多勢衆,而且厚着臉皮羣毆,董漸漸不敵,率殘衆逃歸小長安聚。
劉秀既敗董,乘勝而行。劉秀此次親征,格外重視軍紀,三令五申,不許擾民,隔三差五再殺幾個小兵,以示公信。百姓們見了劉秀的表演,開始變得和後世的無數百姓一樣,天真地以爲,主要是將軍壞,而皇帝永遠都是好人。於是紛紛慰問勞軍,一派軍民魚水情。
唉,天真而可憐的百姓,永遠都不長記性。
劉秀一路秋毫無犯,不日抵達淯陽,大軍四面圍城,大有當年王邑圍昆陽之勢。城中守軍見了城外鋪天蓋地的大軍,而且聽說又是皇帝御駕親征,無不未戰先怯,覺得沒有絲毫勝機。而從迷信的角度看,他們也覺得淯陽這城不吉利,淯陽是劉玄更始政權的誕生之地,結果短命而亡,鄧奉也以淯陽爲大本營,是否同樣也將命不久長?
鄧奉見城中人心惶惶,膽怯沮喪,於是聚齊百姓,道:“父老何須懼怕!劉秀大軍雖衆,無能爲矣。”命令部下擂鼓,遙指劉秀中軍大旗,道,“三鼓之內,看我奪旗而歸。”
城門大開,鄧奉率三百少年狂奔而出,直搗劉秀中軍,所向披靡,連殺數百人。漢軍還沒反應過來,鄧奉已殺至大旗跟前,一戟挑翻司旗大將,奪旗在手,也不戀戰,迅速回撤。
漢軍如夢初醒,騎兵四起,瘋狂追擊。賈復馬快,追及鄧奉,鄧奉回首,怒視賈復,叱道:“去。”賈復失魂落魄,撥馬而退。
鄧奉入城,百姓歡聲雷動,齊聲頌道:“鄧侯真神人也!”
鄧奉此番出城突襲,不僅奪走一面中軍大旗,更奪去了漢軍的氣勢和信心。漢軍雖然佔據着人數上的絕對優勢,但只要一想到鄧奉隨時可以衝入陣中,輕鬆殺個來回,誰攤上誰倒黴,感覺就像暴露在狙擊手的槍口之下,心中不得不怕。
於是,攻城史上最爲奇特的一幕上演了。劉秀非但不下令攻城,反而讓部隊幫助鄧奉加固城門,彷彿生怕淯陽的城門還不夠結實似的。看似一片好意,幫着鄧奉守城,實則卻是在說——我承認我進不去,但你也甭想出來,咱們就耗着,不拼武力,只拼定力。
面對劉秀的這種無賴戰法,鄧奉也是一籌莫展。圍困一月之後,淯陽城中糧食漸漸耗盡,再堅守下去,恐怕只能人吃人了。鄧奉決意突圍,城中百姓彷彿天塌地崩一般,皆泣道:“鄧侯勿棄我等。”鄧奉安慰衆人道:“倘若來的是別的將領,我必與諸君守城至死。這次來的是劉秀,他要的是我,不會爲難你等。我突圍之後,諸君舉城而降,好好過日子。”
夜深如墨,黑雲滿天,鄧奉率八百少年殺出城外,如利刃加於布帛,硬是在漢軍的重重合圍中劃開一條道路,揚長而去,入小長安聚,與董會合。
劉秀見走了鄧奉,勃然大怒,連夜追擊,再圍小長安聚。
向來平靜的小長安聚,陡然金戈鐵馬,令人窒息。一方是劉秀的漢軍,衆達十餘萬人;一方是鄧奉,算上董的殘衆,最多也只有兩千餘人。實力對比似乎很分明,然而到底誰是獵手,誰是獵物,卻並不能完全肯定。
鄧奉人數雖少,偏偏精銳無比,縱然不能擊敗劉秀,但突圍卻綽綽有餘。或許鄧奉稱不上什麼軍事家,但他就是有絕對的武力。劉秀當然也深知這一點,他和鄧奉的作戰,就像是要用布袋矇住鐵錐,難度不言而喻。
鄧奉如果有一萬少年,毫無疑問將天下無敵。對劉秀來說,幸運的是,鄧奉只有千餘少年。這注定將是一場耐力之戰,劉秀不怕鄧奉突圍,鄧奉突圍到哪裡,他就一路追到哪裡,天涯海角地追下去。只要能夠對鄧奉造成消耗殺傷,哪怕是用十個人乃至一百個人,換鄧奉的一位少年,他也將在所不惜。
黑夜深沉而無辜,幾顆微弱的星星,在夜空中無力地閃爍,連風也開始變得緊張,只敢躡手躡腳地吹拂。遠處傳來野狐的悽鳴,隱隱又夾雜着莫名的哭聲。劉秀遙望着鄧奉的軍營,如同漁夫望着一條吞舟巨魚,且喜且懼,既想釣,又怕釣之不起。
兩軍遙遙相對,彼此顧忌,各自戒備,一時竟相安無事。一個人影悄悄溜出劉秀大營,藉着夜色的掩護,向鄧奉的軍營走去。到了鄧奉的軍營,守夜的少年攔住,人影道:“願面見鄧將軍。”
軍營大帳之內,鄧奉自斟自飲,人已微醺,其神態之鎮定,彷彿他並沒有被千軍萬馬包圍,而是他在包圍着千軍萬馬。他那年輕而俊俏的容顏,在燈下顯得異常溫柔,今夜且盡手中一杯酒,今夜無須提刀斬人頭。
少年將人影帶入,人影摘下帽子,容顏乍現,鄧奉頓時眼前一黑,握着酒杯的手因爲慌亂而顫抖,好半晌纔回過神來,驚問道:“怎會是你?”
人影笑了一下,帳內因之明亮,竟是陰麗華,鄧奉朝思暮想的人。陰麗華竭力想讓自己看上去輕鬆一些,笑道:“我一直就在軍中呀。”
鄧奉疑慮而問:“是他遣你來的?”
陰麗華道:“當然不是。我想見你,於是就來了。”
鄧奉悽然道:“也好。再不見,只怕是見不着了。”
陰麗華也是悽然一笑。兩人曾經有過的親密,早已被時光摧殘殆盡,而他們又不習慣現在的陌生,那麼遠,這麼近。一陣難捱的沉默之後,陰麗華道:“兩年未見,你瘦了。”
鄧奉答道:“兩年未見,你胖了。”
陰麗華撫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笑道:“我懷孕了,當然要胖一些。”
鄧奉一愣,脫口而出道:“他的孩子?”
陰麗華啞然失笑:“不是他的,還能是誰的?”
鄧奉如遭雷擊,久久不能言語。他無法接受眼前的現實,陰麗華已不再是他記憶中那個純潔無瑕的女孩,而是變成了一個成熟的婦人、一個會懷孕的婦人、一個走上不歸路的婦人。她自作主張地毀壞了自己,她破碎了他的美夢,毀滅了他的天堂。
陰麗華看穿鄧奉的心思,強笑道:“別傻啦。我們畢竟是夫妻,這事是早晚的,哪裡有丈夫不和妻子同房的道理?”
鄧奉苦笑着問:“男孩還是女孩?”話一出口,他便開始後悔,他應該完全不問,完全不關心,忘掉剛纔聽到的一切,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陰麗華笑道:“現在怎麼知道?還早着呢。”
沉默再次發生。許久,鄧奉才又嘟囔道:“最好是個男孩,日後可以成爲太子,你也可以如願成爲皇后。”
陰麗華痛苦地望着鄧奉,道:“你難道到現在還不明白?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當什麼皇后。”
鄧奉冷笑道:“你這麼說,究竟是想騙我還是騙你自己?貪戀權勢又不丟人,爲什麼不承認呢?”
陰麗華重複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當皇后。”
鄧奉搖了搖頭,道:“你現在這麼說,等你有了孩子之後,你就完全不一樣了,你會開始爲你的孩子着想,把孩子放在一切之上。”
話題再度陷入僵局,兩人對坐,儘量避免眼神的接觸,都顯得小心翼翼。就像此刻的各自呼吸,他們彼此都已無能爲力,不可能在一起,不可能再屬於彼此,最好的結果,只能是分別老去。而那一段幼小朦朧的感情,終究沒有機會長大成人,只能永世不得超生。儘管殘忍,而殘忍就是人生。
燈花炸開,將兩人驚醒。舊情不堪再問,命運呼喚前行。鄧奉飲酒一盞,下逐客令,道:“此乃戰場,我就不留你了,你回去吧。”
陰麗華搖搖頭,道:“我不回去。”
鄧奉嘆道:“你來,應該不是看我一眼那麼簡單吧,有話不妨直說。”
陰麗華低下頭去,似乎在懺悔自己的罪孽,低聲說道:“我希望不是因爲我的緣故,你才起兵和他爲敵。”
鄧奉冷笑道:“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以爲你還是當年的那個你嗎?你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我早就對你斷了念想,我不會再爲你做任何事了。”
陰麗華強忍內心傷痛,她知道,鄧奉還在恨着她,而且越恨越深,然而她該說的話必須得說,她不顧危險,穿越戰場禁地,絕不能空手而歸。陰麗華平靜了一下心緒,向鄧奉拜伏行禮,道:“請投降吧。”
鄧奉冷笑道:“你如果想來勸降,說辭必須更動聽才行。外面雖有千軍萬馬,只要我想走,誰能把我留下?”
陰麗華匍匐在地,堅持道:“投降吧。”
鄧奉道:“給我一個理由!”
陰麗華泣道:“我不忍心看你們兩個以命相搏。”
鄧奉苦笑道:“也就是說,我們兩個必須有一個人要認輸,必須有一個人要低頭,是嗎?”
“是的。”
“而那個認輸的人應該是我?”
“只要你肯低頭認錯,我保證,你什麼事都不會有。”陰麗華說完,揚起頭來,望着鄧奉,哀求道,“就當是爲了我?”
鄧奉背過身去,拒絕再看陰麗華,冷冷說道:“不必多言。這世上,沒有人有資格讓我屈膝!你回去告訴漢軍,準備迎戰!”
陰麗華默默站起,小聲說道:“那我走了,你多保重。別喝太多酒,即使突圍,也得保持清醒才行。”
鄧奉頭也不回,只是朝陰麗華擺了擺手,道:“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