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需”卦:“有孚,光亨,貞吉。利涉大川。”
十月將盡,萬物蕭瑟。孟津渡口,兩葉小舟緩緩劃入黃河,迎着波濤,向對岸奮力劃去。劉秀坐於當先的小舟,衣帶臨風,全身滾燙,以至於不得不將雙手浸於河水之中,尋求冰涼。手如刀,割開河水,分而輒合。
快樂,無與倫比的快樂,幾乎超越了他身體所能承受的極限,要將他炸爲碎片。
換一個人和劉秀易地而處,非但不會快樂,反而完全有理由感到沮喪。朱鮪之所以同意劉秀前往河北,一來是聽了曹竟的勸誡,二來也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的妥協。
朱鮪最忌憚的,莫過於日後劉秀要爲他長兄劉縯復仇,不過仔細一想,劉縯之死,他朱鮪固然是罪魁禍首,但皇帝劉玄的手上同樣有血,因此,劉縯之死已是鐵案,只要皇帝劉玄在位,便沒有人敢於翻案。既然無從翻案,劉秀也就無從復仇。萬一劉秀到了河北,勢力坐大,開始謀反怎麼辦?對此,朱鮪也早有防備,你劉秀去河北可以,但是朝廷一不給兵,二不給錢,三不給糧。等到了河北,嗬,你就自生自滅去吧。
劉秀自起兵以來,南征北戰,也攢下了不少嫡系部屬。然而,正是這些所謂的嫡系,聽說劉秀要錢沒錢,要糧沒糧,要兵沒兵,卻還要去河北赴湯蹈火,二次創業,紛紛打起了退堂鼓,百般藉口推辭,不肯同行。放眼望去,不離不棄追隨劉秀前往河北的嫡系,只有眼前的馮異、銚期、王霸、祭遵、臧宮、堅鐔等二十餘人而已,區區兩葉小舟載起來,都顯得綽綽有餘。
除了馮異等人之外,劉秀的資本便只剩下朝廷的授權——行大司馬事,持節。授權聽上去很牛氣,然而全是虛的。手下一兵一卒也沒有,大司馬之事又從何行起?至於“節”,更只是一根竹棍而已,柄長八尺,頭上束三重犛牛尾旄。知道的人,曉得這是代表皇帝親臨的權杖,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是丐幫的打狗棒呢。
而此行的目的地河北,也遠非流淌着奶與蜜的應許之地,而是充斥着流民、豪傑、野心家,割據武裝,危機四伏,荊棘叢生。從洛陽到河北,劉秀可謂是才脫狼窟,又入虎穴。
儘管如此,劉秀的快樂依然不可阻擋。前路雖然艱難,但他再也不用忍辱偷生,仰人鼻息,他已經嘗夠了他人即地獄的滋味,無論他此行是成是敗,是生是死,至少這一次,命運是掌握在他自己手裡。
船剛入水之時,劉秀心急如焚,恨不能身生雙翅,直接飛到河對岸去。待船行至黃河中心,劉秀這才漸漸平靜下來,他的脫逃終於已成定局,就算朱鮪突然反悔,現在也沒有辦法將他追回。
劉秀悠閒地看着老邁的艄公有節奏地划着船槳,每劃下一槳,他便遠離洛陽一丈。一羣大雁掠空而過,劉秀目送雁羣飛遠,嘴角按捺不住地微笑起來。大雁南飛,我將北行,各得其所,各安天命。
直至此時,劉秀方纔有心情欣賞眼前的風景。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黃河,比他想象中的更爲寬闊,水光連綿,幾乎一直鋪至天邊,薄霧漸起,兩岸影影綽綽。隨行諸將大多和劉秀一樣,也是第一次見到黃河,大呼小叫,讚不絕口。
劉秀環視諸將,大笑道:“遙想當年,武王伐紂,正是自此渡河北上,牧野一戰而滅商。如今,我們正走在當年武王的老路上。”
諸將見劉秀以周武王自比,無不心中暗喜。
小舟平安抵達對岸,劉秀重賞艄公。艄公大喜道:“待將軍南歸之日,老朽當再載將軍過河。”劉秀大笑道:“我若南歸,必領千軍萬馬,老人家的小舟,只怕是載不下了。”
艄公千恩萬謝,駕小舟回返。馮異等人身在異鄉爲異客,皆有手足無措之感,紛紛望着劉秀。劉秀雖然只有二十九歲,卻已是他們無可爭議的領袖,他們像信徒信仰教主一樣信仰他,像孩子依賴大人一樣依賴他。
劉秀狠狠跺着腳下堅實的大地,向衆人大叫道:“腳下便是河北。潁川從我者多逝,而諸君獨留。疾風知勁草。努力!”衆人士氣大振,齊聲吶喊:“努力!”
劉秀眼望對岸的洛陽,久不出聲,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忽然,劉秀擡起頭來,仰天號叫。他將他此前所有的委屈、憤怒、悲傷,悉數發泄在了這號叫之中。洛陽的劉玄、朱鮪等人,自然已經聽不見他的號叫,就算他們能夠聽見,劉秀也根本不在乎。
衆人閒極無聊,跟着劉秀一道,向對岸放肆地號叫着。他們如同一羣逃出牢籠的野獸,邊號邊笑。他們的聲音,在這一天響徹古老的黃河。
作爲河北地區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劉秀在河陽城外傳舍度過了他來河北之後的初夜。部下們經過一日奔波,此刻皆已鼾聲如雷,劉秀卻了無睡意,獨自在廊外圍爐烤火。其時月明星稀,白霜鋪地,仰觀蒼穹無盡,靜聽四野空寂。劉秀坐於異鄉深沉的夜,未來不可預期,而鄉愁悄然來襲。
去年此時,他和長兄劉縯共同起兵,誓要推翻王莽,光復漢室。一年之後,既定目標完成,但是經歷了怎樣的過程!他先後失去了母親、二哥、二姐,而本應成爲皇帝的長兄劉縯,更是在一場權力內訌中犧牲。儘管他個人在這一年收穫頗豐,先是指揮了震驚天下的昆陽大戰,後來又迎娶了自己的夢中情人,然而這些成就卻遠不足以洗刷他內心深處的悲傷和恥辱。如今,他更流落河北——一個他從來沒有到過的地方,等待他的,將是陌生的人們、叵測的命運。
劉秀正惆悵自傷,身後忽有腳步聲傳來,回頭一看,乃是馮異。馮異見過劉秀,問道:“明公已至河北,敢問安撫方略。”劉秀道:“以君之見,該當如何?”
馮異答道:“今綠林諸將縱橫恣意,所到之處,搶佔婦女,擄掠財物。劉玄雖爲漢帝,百姓卻並不擁戴。有桀紂之亂,乃見湯武之功;民之飢渴,易爲飲食時也。今公專命方面,宜急分遣官屬,理冤結,施恩惠。”
劉秀笑道:“公孫之見,正與我合。”
馮異遲疑片刻,又道:“異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劉秀道:“但講無妨。”
馮異伏地言道:“明公兄弟二人,首舉義兵,天下歸心。漢帝之位,本歸伯升,伯升死,則歸明公。劉玄竊位,伯升蒙難,天下多冤之。如今天助明公,使明公安集河北。河北地廣人衆,資財富饒,堪爲龍興之地。明公得河北,則天下可圖,願深思之。”
劉秀面色一沉,我這纔剛到河北,一兵未收,寸地未得,你馮異就慫恿我伺機造反,也實在太不淡定了吧!當即斥道:“國法無情,卿勿妄言!”
兩日後,劉秀行至河內郡治懷縣。河內太守韓歆見長官駕到,不敢怠慢,置酒相迎。劉秀初到異地,本以爲舉目無親,忽在席間發現岑彭,心中大驚。酒罷席散,劉秀歸驛館,前腳進門,後腳便報岑彭來訪。
劉秀迎入岑彭,問道:“聞岑兄官拜潁川太守,何以竟在此地逗留?”岑彭苦笑道:“我雖欲到潁川赴任,無奈君家族叔劉茂不答應!”
劉茂,出身舂陵劉氏,年僅十八,但論起輩分來,卻是劉秀的族叔。劉秀兄弟起兵之時,劉茂也同時在河南郡起兵,自號劉失職,稱厭新將軍,先後攻下潁川、汝南,麾下衆十餘萬人。
岑彭當年爲新朝死守宛城,城中人相食,這才投降漢軍,衆人皆欲殺,劉縯愛惜岑彭之才,特加赦免,收爲部屬。劉縯遇害之後,岑彭歸於大司馬朱鮪,屢立戰功,官拜潁川太守。
割據潁川、汝南二郡的劉茂,自恃乃劉玄族叔,根本不把劉玄的更始朝廷放在眼裡。岑彭剛入潁川,立即遭到劉茂武力驅逐。岑彭不能到任,也無顏再回朝廷覆命,只得率部屬百餘人投奔河內太守韓歆。
劉秀聽完岑彭的遭遇,嘆息不已。岑彭見左右無人,私語劉秀道:“岑某之命,全拜伯升所賜。本欲輔佐伯升,定鼎天下,無奈伯升早死,不得爲用,至今引以爲恨。今見文叔,如見伯升,願以身自效,以報伯升當日救命之恩。”
見岑彭有意追隨自己,劉秀不明真假,婉拒道:“岑兄乃大司馬朱鮪之愛將,我豈敢橫刀奪愛。”
岑彭見劉秀心存疑慮,一時也不能自辯,於是又道:“河北爲王者之地,得之可成霸業,還望文叔多加留意。河內太守韓歆,乃岑某故人,對岑某言聽計從。文叔南歸之日,岑某必命韓歆舉河內而降,爲文叔先驅。”
馮異身爲劉秀親信,提及造反,劉秀尚且不敢貿然答應,更何況岑彭乃是朱鮪部下,卻也來慫恿劉秀造反,劉秀自然越發警惕,當即道:“你我皆爲漢臣,理當盡忠竭力,共扶漢室。此等大逆不道語,休再提起!”
次日,劉秀辭別河內,向邯鄲進發。一路慰勉官吏,撫循百姓,理結冤案,廢除苛政。所到之處,吏民無不歡喜,夾道相迎,爭獻牛酒,劉秀皆辭而不受。
數日之後,劉秀行至鄴縣,時已日暮,正欲投宿,忽聞身後大呼:“劉文叔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