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意見聽完,隗囂仍是難以決斷,但有一點他確信無疑,那就是文士只肯稱他將軍,武將卻稱他大王,比較起來,還是大王聽起來更爽。再說了,他在隴西苦心經營了這麼多年,隴西已經是他的私人財產,突然要他拱手相讓,白白給劉秀作了嫁衣,當然不肯甘心。劉秀既不是他親戚,更不是他兒子,憑什麼?到洛陽朝廷去,官就算做得再大,又哪裡比得上在隴西當土皇帝快活?
究竟何去何從,隗囂拒不表態,只是拖。文士們知道隗囂仍是野心不死,漸漸灰心失望。文士們謹守夫子的古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當初他們之所以投奔隗囂,就是因爲天下大亂,只有隗囂的隴西還算太平。一旦隗囂和劉秀決裂,隴西必將成爲慘烈戰場,十死九傷。
陪隗囂風花雪月沒有問題,陪隗囂玩火卻大大不妙。所謂識時務者爲俊傑,鄭興、申屠剛、杜林先後離開隴西,投奔劉秀而去。班彪則避難河西,依附竇融。隗囂頗有名士之風,任由幾人離去,並不刁難。
隗囂一心想拖,來歙卻不肯將他放過,整天纏着隗囂,非要勸他入朝不可。隗囂一開始還不斷找藉口,等所有的藉口都用完之後,驀然回首,來歙卻還在燈火闌珊處,衝他耐心地微笑,哄孩子一般勸道:“隗兄,該入朝了。”隗囂大怒道:“入什麼朝?我想入廁!”來歙斂手而立,笑道:“不急,不急。你先入廁。”隗囂稍微鬆了一口氣,來歙卻又說道:“等你入完廁,咱們再入朝。”
來歙陰魂不散,成天守着隗囂。隗囂吃飯,一擡頭,來歙在旁邊。洗澡,一擡頭,來歙也在旁邊。就算隗囂與妻妾行房事時,一擡頭,來歙還是在旁邊。隗囂忍無可忍,譏誚道:“你要不要也上牀來試試?”來歙還是憨厚地笑笑,道:“多謝隗兄關心,我看看就夠了。”
成天被來歙像債主一般逼着,隗囂想死的心都有,要怪,只能怪他和來歙太熟。人一旦太熟,就容易蹬鼻子上臉,而你還拿他沒轍。
隗囂走投無路,只得和來歙攤牌:“我老了,入朝的事就算了,我派個兒子替我去,這總行了吧。”
來歙沉吟片刻,道:“那必須派隗恂去。”
隗恂是隗囂的長子,也是隗囂百年之後的繼承人,最得隗囂喜愛,要把隗恂送到洛陽當人質,隗囂還真有些捨不得。
來歙見隗囂神色爲難,當即說道:“你我是多年好友,我也就有話直說。你如果現在就反,那入朝的事自然免談。你既然不反,那入朝的事便休想逃脫。皇帝屢次勸你入朝,你卻始終抗命不從,別說皇帝了,是個人都會懷疑你還是想反。你既不反,卻又讓人懷疑你有反心,豈不是無端授人以柄,有失明智?”
隗囂聞言嘆息。來歙再道:“皇帝催你入朝,不止一次兩次,你隨便選個兒子替你,恐怕說不過去。就算你不想入朝,至少也應該讓長子隗恂入替,只有這樣,對皇帝纔算勉強有個交代。總之,做人須痛快,要麼現在就反,要麼送隗恂入朝,二者必擇其一。”
隗囂一則怕了來歙的糾纏,二則真沒想好,到底該不該和劉秀翻臉,於是耳根一軟,心腸一硬,命馬援將隗恂送入洛陽。
隗恂既入洛陽,劉秀拜爲胡騎校尉,封鐫羌侯,置於河內郡監管。
建武六年(公元三十年),隨着李憲、董憲、秦豐先後授首,東方戰事終於徹底平息,日後雖然仍有小的叛亂,但都侷限於一郡數縣,旋即殄滅,不足爲患。
從劉秀起兵到現在,內戰已經打了漫長的八年,劉秀雖然贏得勝利,卻也身心俱疲。
劉秀需要休息,帝國需要休息,老百姓更需要休息。
是時候將戰爭這頭猛獸關回籠子裡了。
儘管隴西的隗囂和巴蜀的公孫述尚且割據,但隗囂已經送長子隗恂入洛陽爲質,公孫述則遠據邊陲,都不能算是腹心之患,不妨慢慢解決。諸將紛紛請戰,希望一鼓作氣完成帝國之統一,劉秀笑道:“且當置此兩子於度外耳。”改以攻心之戰爲主,數次致書隗囂和公孫述,曉以天命,告示禍福。
與此同時,劉秀的大部分精力則從馬上轉到馬下,從治軍轉到治國,接連頒佈一系列詔令,大刀闊斧地開始了帝國之建設。
先是裁軍復員和罷郡縣之兵。
劉秀手下究竟有多少軍隊?不算賬還好,一算賬嚇一跳。刨除劉秀固有的部隊不算,光是受降過來的部隊,總人數至少便有一百四十餘萬人,如此龐大的軍隊數量,就算放到現在,也足以躋身全球前五之列。即使是太平盛世,如此龐大的軍隊養起來都嫌吃力,更何況是亂世初定、百廢待興?
裁軍復員,此前一直也在進行,東方掃平之後,始有大規模的遣返,健壯精銳則留,其餘老弱病殘,悉數遣歸鄉里。
中央軍足以作戰,於是又罷郡縣之兵,詔曰:“今國有衆軍,並多精勇,宜且罷輕車、騎士、材官、樓船士及軍假吏,令還復民伍。”只有中央軍,不設地方軍,此後便成爲東漢的定製。
再是大量減省官吏。冗官閒職,一律廢除,又因人口劇減,撤併四百餘縣。一番精簡下來,帝國還是那個帝國,但劉秀的官僚隊伍,人數卻只有王莽的十分之一。原來的水分之大,蠹蟲之多,可想而知。
以上兩條,一言以概之,大力削減吃公糧的人口。
再降稅賦,激勵生產。此前由於軍事需要,行什一之稅(即稅率爲百分之十),此時則改回西漢舊制,三十稅一(即稅率爲百分之三點三)。接着赦免囚徒,釋放奴婢,招攬流民,勸以農桑,增加貢獻公糧的人口。
又有祭祀孔子、興建太學諸舉,作文化復興之建設,不在話下。
再說回隗囂。在劉秀眼中,隗囂和公孫述是區別對待的。公孫述是敵人,而隗囂是同志,而且是可以挽救的同志。自始至終,隗囂從來沒有與漢軍爲敵,而且多次幫助馮異擊敗公孫述,爲朝廷立下大功。可以說,隗囂除了不肯親自入朝之外,沒有任何對不起劉秀的地方。
面對這樣一個老好人,劉秀實在是下不了狠手。他總覺得,只要再多一點耐心,加一些殷勤,早晚能把隗囂爭取過來,用不着雙方撕破臉,落得個兵戎相見。在他最困難的時候,隗囂都沒有背叛他,如今他已征服了帝國的大部,無論是人口、經濟、兵力,都佔據絕對優勢,隗囂自然更加沒有理由背叛他。
劉秀信心滿滿,加緊發動對隗囂的外交攻勢。然而,似乎是老天故意作祟,離奇的外交事故接連發生。
先是劉秀遣衛尉銚期出使,滿載珍寶繒帛,前往隴西賞賜隗囂。銚期行至鄭縣,不承想,珍寶繒帛卻被盜賊偷了個精光,只得怏怏返回洛陽。銚期是出了名的猛將,卻栽在一羣名不見經傳的盜賊手上,豈不怪哉!
再有隗囂遣使者周遊入朝,來洛陽朝拜劉秀。周遊途經長安,順便造訪馮異的大營,一不留神,卻被仇家偷走了腦袋。豈不怪哉!
接連兩件怪事,彷彿不祥之兆,給和平解決隗囂問題蒙上了一層巨大的陰影。劉秀向來迷信,聞訊嘆道:“我和隗囂之間,恐怕是很難如意了。”
而在公孫述這邊,趁着劉秀尚未對他用兵,決定先下手爲強,派遣田戎與將軍任滿自江關出發,沿長江順流而下,試圖襲取荊州諸郡,結果遭遇岑彭迎頭痛擊,無功而返。
公孫述主動挑釁,劉秀麾下將帥藉機羣起上書,請願伐蜀。劉秀不忙表態,把將帥所上之書,滿滿裝了一車,遣使者送到隗囂處,美其名曰,伐蜀這麼大的事,必須先得徵求隗大將軍的意見。
隗囂當然知道劉秀徵求意見是假,試探他的忠誠是真。在隗囂的內心深處,他並不願意看到蜀國被滅,他的理想就是維持現狀,於是回書劉秀,滿篇藉口,說什麼“關中甫定,三輔單弱,廢池喬木,猶厭言兵”,又說“劉文伯盤踞朔方,勾結匈奴,大爲朝廷之憂”。總之一句話,伐蜀的時機尚不成熟。
劉秀接書大怒,都什麼時候了,你隗囂還抱有割據一方的幻想?看來對隗囂再也不能一味懷柔施恩,必須恩威並重,給他足夠的壓力才行。
劉秀於是命祭遵、耿弇、蓋延、王常、馬武、劉歆、劉尚諸將各率精兵,先期進發長安,與馮異會合。建武六年五月,劉秀也移駕長安,親自坐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