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宮,武成殿,證聖元年十二月朔日大朝。
“朕膺大統,君臨天下,爲萬邦之主,爾來已有五載,化育黎民不可謂不精心,治理藩邦不可謂不竭力,然,不肖不忠之臣民,尚不乏其人,先有後突厥內亂,又有吐蕃犯邊,復有倭國羣醜,百般忸怩作態,在朕神都之地涕泣不休,在扶桑都督府動作不斷,妄圖侵奪”
“劍南道災變,有宵小之輩不思勠力報效朝廷,反倒幸災樂禍,誹謗朕躬,可恨,可恨至極”
“件件樁樁,無不有乖倫常,賊子妖氛一日不靖,朕一日不得開心顏”
武后傲立丹墀之上,戟指滿殿紫袍權貴、異域使節,憤怒叱罵,“爾等富貴榮華,皆朕賜予,進不能揮師靖邊,退不能賑災撫民,尸位素餐,與禽獸何異?”
“陛下息怒,臣等萬死”滿殿文武朝臣、外藩使節,呼啦啦跪滿了一地。
武后拂拂袍袖,冷哼一聲,移步落座,也不叫起,餘怒未消。
她的憤怒是有緣由的,皇嗣李旦以右羽林衛大將軍閻知微爲先鋒官,於鄯善城與吐谷渾偏師遭遇,兵力兩倍於敵人,卻因閻知微不慎中箭,劇痛之下,棄軍先行逃竄,致使右羽林衛陷入混亂,大敗虧輸,狼狽逃回,李旦中軍慌亂,急令建昌王武攸寧拉出所部虞山軍,以火炮禦敵,雖將吐谷渾追兵擊退,卻過早暴露了撒手鐗,其後再有兩軍接戰,一旦虞山軍炮口露出,敵軍往往先行退卻,並不給火炮施展機會,枉自身懷利器,卻遲遲無法建功。
就在此時,國內也不太平,素有天府之國之稱的劍南道,天氣異變,遭遇百年不遇的暴雪酷寒災害,受災百姓達數十萬衆,益州刺史鮮于士簡協調各州府,大開府庫賑災,卻杯水車薪,半月之內連上三道奏疏乞求中樞賑濟,卻不知因何緣故,竟遭有心人壓下,未能上達天聽,等到察知此事,局面已然不可收拾,劍南道死難之民橫屍遍野,牝雞司晨,天降神罰之類的流言在坊市之間悄然瀰漫。
武后震怒,將通政司十二名通事舍人全數處斬。
“地官衙門爲該管部曹,民生之事,便是不得地方奏疏,也當早有體察,如此麻木不仁,天良喪盡,朕要你們有何用處?”武后的怒火再次延燒,點着地官衙門三位堂官,“陸象先,韋汛,劉以仁,俱着革職爲民,流扶桑都督府,軍前效力,妻小家人籍沒爲奴”
“臣等領罪”陸象先三人膝行幾步,自行摘落烏紗,狼狽退出大殿。
一個尚書兩個侍郎,按派系分別出自太平公主府、廬陵王府和河內王府,武后彈指間打落凡塵,境遇不可謂不悲慘。
朝臣噤若寒蟬。
武后雙目炯炯,在一衆朝臣的脊背上逡巡,終是停頓了下來,“攸暨,朕點你爲地官尚書,自行保舉能員爲侍郎輔助,擬定條陳,料理劍南道安撫事宜,莫失朕望”
“臣領旨”武攸暨心中暗自叫苦,他散漫慣了,無論是左衛大將軍還是少府監,他都是掛個頭銜,鮮少理事,這等臨危受命的差事,又是干係百姓生息的,怠慢不得,可真是要了他的老命了。
轉念一想,好在還有兩個侍郎名額可供週轉,心神稍鬆,是了,上位者不勞力,定要尋大郎要兩個妥當人,將差事分派下去纔好。
“都起來吧,多事之秋,諸卿可有奏議?”武后雷霆稍歇,開始問政。
“陛下,臣以爲,內憂外患之際,攘外必先安內,劍南道生民至重,又幹系吾皇聖名,當傾盡朝堂全力,少府監支應,當以此爲首要之務,不宜偏廢”早已名不副實的鸞臺侍郎王方慶,率先出列稟奏。
他的話音剛落,不少人的視線都在他身上掠過,有探究,有嗤笑,還有憤恨,明面上的理由堂皇正大,卻掩蓋不了內裡的小算盤,不過是想要卡一卡出征在外的皇嗣的脖子,讓剛打了敗仗的皇嗣,再面臨錢糧不濟之憂。
豆盧欽望咬碎一口銀牙,悶哼一聲,卻無法出列駁斥,如王方慶所言,此事幹繫到武后的法統,極其敏感,多言多動,一個不慎,便是滅頂之災。
“王相所慮有理,鄭卿,且記下了,朕的百姓蒙受天災,又遭**,殊爲可憫,朕傾囊賑濟,不計成本,且看宵小鼠輩,孽畜人等,復有何話可說?”武后語聲鏗鏘,發揮了女性帝王的優勢,她是可以破口罵人的。
“臣遵旨”鄭重出列,仍是往常風格,不多言語。
朝會仍在繼續,宰相班中,建安王武攸宜神思不屬,臉上灰敗之意沉重,他次子的一房外室,不知受了誰的蠱惑,竟然參與了傳播牝雞司晨的謠言,腦仁兒一陣生疼,他咬了咬牙,暗暗發狠,待此事風頭一過,定要將那賤人全家活埋了去。
神都苑,天水公主府,權策盤膝坐在坐榻上。
雲曦仰臥在稍高一些的逍遙椅上,將腿放在權策身上,由着他爲自己細細揉按。
腿上的痠疼早已消失不見,但她沒有叫停,側着頭看着認真的權策,眸光復雜。
她很想說這一點兒都不英武,不野性,不像個真正的英雄好漢,但她就是說不出口,她伸手抹了抹眼角,草原上的女人都願意自己的男人是驍勇善戰的威猛漢子,那是她們的驕傲,但她們一定不知道,女人也可以不做附庸和被征服者。
“夫君,你爲何待我這麼好?”雲曦閉着眼睛,如同囈語。
權策呵呵一笑,“你腹中是我們兩人的孩兒,你做得更多,我也不應當什麼都不做”
“你告假在府中陪我,可會誤了大事?”雲曦睜開眼睛,臉上浮起了嚴肅。
“出征的出征,修書的修書,朝中哪有那許多大事……”權策擺擺手,滿不在乎。
不料,話未說完,門外便響起腳步聲。
玉奴喘着粗氣來到門外,“主人,奴婢有要事求見”
她身後跟着的,赫然是暌違已久的姚佾。
權策不及答覆,腳步聲再起,卻是門房前來通傳,“主人,定王殿下來了,在花廳候着”
這個時辰,像是才下朝的樣子,武攸暨急吼吼過來,是何緣故?
玉奴竟敢不顧他的禁令,將姚佾帶到他面前來,也是奇哉怪也。
意外連連,權策微微愣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