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元年十月底,遠赴安西操持西峪石谷築城事宜的權瀧和武崇敏超額完成使命,凱旋迴京,武后令檢校夏官尚書王孝傑、將作大匠杜審言、冬官侍郎蕭至忠出城相迎,並未當即賞賜,只是給假一旬,與家人團聚。
當夜,義陽公主府、太平公主府與定王府聯席設宴,在太平公主府大宴賓朋,爲二人接風洗塵。
傍晚時分,賀客鱗鱗上門,坊市四周街道堆滿了各色車駕,今時不同往日,無論李家、武家還是中立派,滿朝公卿文武或多或少都與這三家有些聯繫,李家中人有皇嗣李旦出宮下降,帶着長子李成器和三子李隆基,武家有樑王武三思打頭,帶着長子武崇訓,魏王武承嗣沒有動彈,派了長子武延基和三子武延秀一同前來。
武攸暨身旁圍着武攸宜和武攸緒兩大家人,沒口子誇獎着黑壯了幾分的武崇敏,武攸宜前不久被罷免了長安留守,升任地官尚書,朝中風波跌宕,他是個有自知之明的,遭了不少明槍暗箭,自問沒有本事,也沒有恩寵爭搶什麼,行事日趨謹慎小心,與專注錢帛養身的武攸暨,心性淡泊偏好格物雜學的武攸緒,關聯日益密切。
太平公主身邊則是不少公主駙馬,重臣眷屬,陪着她談笑,頗爲熱鬧,謝瑤環也遵照舊例,陪在她身邊,只是她神思不屬,不說話便罷了,笑聲也是乾巴巴的,手中把玩着一根翠綠雪白的翡翠羽毛,頻頻看向另一邊,好在她素來清冷,不事交際,倒無人挑理。
謝瑤環心心念唸的,是義陽公主那邊,權策負手而立,陪在母親身邊,權瀧又陪在他身側,高安公主、千金公主、李笳等人團團圍坐,其樂融融,因權策的緣故,不少文武朝官也在這四周站着,相互攀談,將義陽公主等人團團圍着,令她頗覺氣悶,“大郎,今日是你堂兄的好日子,你們兩兄弟別在這裡偷懶,快些去招呼客人”
權策領命而去,這次宴會也是他自劍南道歸來,頭一回公開露面,正經有不少人,要他親自引見一番。
他方纔離開義陽公主等人的身邊,他的親信好友便聚攏過來,葛繪仍舊是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方纔一直在與歐陽通、崔融、蕭敬、塗祁佑、盧照印、藺谷等人議論朝政,這會兒湊了上來,開口一句,便是石破天驚,“大郎,我有意辭官,你允是不允?”
剛巧此時,侯思止帶着趙與歡、沙吒符、野呼利、盧炯、來衝、韓齋等武將過來,大爲驚異,趕忙出聲轉圜,“這宴席尚未開,葛御史怎的就醉了?”
“哈哈,他卻是沒醉,許是見你們都升了官,心中羞臊罷了”權策卻是知曉內情,葛繪在朝中打滾兒,滾出了興致,此舉並非當衆給他沒臉,只是代掌他朝中勢力已久,用這種方式鞏固他的威望。
權策此言倒是不假,遍觀權策左右,文官最低的藺谷已經是四品國子監司業,比葛繪的侍御史高出兩品,武官更是中郎將起跳,他的官位確乎是此間最低的。
“所謂位卑權重,上下相維,葛御史位居清要,指掌間撥動朝政,纔不會與爾等計較”硬邦邦出聲搭話的,卻是將作大匠杜審言,他身後跟着宋璟、嚴善思和鄧懷玉三位大員,另有豆盧從昶、狄光遠兩個差了輩分的,在後頭伺候着。
權策苦笑一聲,拱手爲禮,“卻是我失言了”話鋒一轉,掠過這一節,將拓跋司餘等人引到身邊,“來來來,諸位賓朋,正有幾位好友要引見與你們認識”
“此乃羌人土王、扶國公拓跋司餘”
“這位是太僕寺卿韓鹹”
“這位是左羽林衛將軍,利州武秉德,野呼,秉德初來,與你在同一衛,可要多多關照”
野呼利性子粗豪,當即哈哈大笑,“今夜,秉德若能與我連幹九碗,權郎君讓我與他拜把子,野呼都沒二話”
武秉德卻沒有宗室中人的傲慢,連連拱手,“野呼將軍有雅興,秉德自當奉陪”
“野呼端的不當人子,大郎設宴,定是少不得劍南燒春,你卻先定下了九碗,都給你喝了去,我等又當如何?”歐陽通板着老臉,大爲不悅,惹得衆人又是一場哈哈大笑。
“諸位想差了,劍南燒春今夜卻是沒有”權策花容失色,趕忙擺手,“今夜的佳釀出自扶國公之手,乃是羌人秘法釀製,與諸位嚐鮮,有烈酒、果酒兩種,家母用了那果酒,連聲贊好,諸位家中女眷,也可開懷暢飲”
“如此甚好,無後顧之憂矣”侯思止和崔融等帶了家眷來的,如釋重負,笑聲更是響亮了幾分。
權策也是笑得前仰後合,敏銳覺察到有一束視線一直纏繞着自己,他沒有立刻對望回去,緩了片刻,循着方向看去,正是太平公主身邊落落寡合的謝瑤環,視線在她身上游了一圈,看到那支顯眼的翡翠羽毛,心下微動,上官婉兒的猜謎遊戲,似乎有了答案。
謝瑤環似也察覺了他的打量,只用眼角瞥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笑意。
兩人眉來眼去,權策身邊高官大將雲集,愈發壯觀,勉強應付着身邊人的武延秀,眼中神情越發篤定。
說笑間,夜幕四垂,華燈初上,賓客到齊,武攸暨、太平公主、義陽公主帶着權策、權瀧、薛崇胤、武崇敏等主家人士,先去皇嗣案前躬身致意,寒暄了片刻,又去拜會了武三思和座中年紀最高的豆盧欽望,賓主各自落座,宴席開始。
正觥籌交錯間,宮中女官上官婉兒上門傳旨。
“……安西都護府司馬權瀧,行事恣意,暴虐百姓,侵凌無度,濫徵突厥、西域十國民夫,築城之功,歷時十月乃成,前後死傷十數萬人,破家者更倍於此數,安西都護府內路路皆哭,黎民慘不堪言……諸國外藩使節及隨行營繕員外郎衛遂忠嚴詞彈劾,怨憤沸騰……朕操刑賞天下之大柄,論其功過,應予相抵,然女官建言,以其少年,不可虛縱放任,朕欣然從之,特罰鞭笞二十,罷免去官,遣退回籍,終身不得入仕……”
上官婉兒的聲音朗朗,在太平公主府上空飄揚,宣讀的旨意出自她手,以她過目不忘的才具,幾可成誦,她不敢去看權策的神情,事實上,她不敢去看階下任何人,腦海中迴響着權策的聲音,在劍南道處置羌人和吐蕃之事,權策曾對她說過,“驅四藩自相夷戮,異族弱乃中原之福”,權瀧在西峪石谷慘烈行事,大肆減丁滅戶,定然也是遵照權策的心思所爲。
既是她郎君的主意,那定然是對的,何罪之有?
在大喜宴會上,做這等上門打臉的惡事,還是對權策做,上官婉兒無地自容,唸到女官建言一句,聲音抖了一抖,眼淚被冷風吹落,滑到口中,又涼又苦。
“啪啪啪……”權瀧在自己立功的接風宴上,被按倒在地,扒掉褲子,露出臀部,硬生生捱了二十鞭子,行刑力士想來是得了叮囑,力道極大,二十鞭子抽完,權瀧已然口吐鮮血,面孔青白。
權策等人搶上前去攙扶,宴會衆人無不唏噓嘆息,一顆冉冉升起的幹練之臣,竟以如此悲涼姿態倉皇墜地。
監刑完畢,上官婉兒往前踏了一步,卻有人直挺挺擋在她面前,是薛崇胤。
權策嘴角微動,眸中精光閃過,並未出聲制止,側轉身,避而不與她相見。
薛崇胤恭恭敬敬地彎腰行禮,逐客之意昭然,“有勞待詔,家中紛亂,恕不遠送”
冷風拂面,上官婉兒的衣袍和髮絲一同隨風而起。
她微微躬身告罪,轉身出門而去,不乘車輦,步行在冷清的長街上,心中空蕩一片,悵然欲哭,身後從人如影,她不敢放出哭聲,一任淚水逆流,胸中絞痛,權策的側身剪影,她是極愛的,挺拔又俊逸,屢屢隨風潛入夢境,勾起竟夕相思,今夜之見,卻痛斷肝腸。
月輝清淺,燃起她胸中無邊恨意,並不是對權策,也不敢對武后,而是對那軟弱顢頇的皇嗣李旦,觀他神色怔忡,只是爲天威所懾,一無所得。
便是爲了你這無用之物,卻是害得奴奴不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