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這抱病老邁之軀,可是生得很醜?”
武后帶着些戲謔問道。
上官婉兒引着權策,一直到武后榻前,權策行禮問安之後,便一直盯着武后的臉頰看。
武后不以爲忤,反倒起了促狹心思,揭開了錦被,赤足下了牀榻,青絲如瀑,身上只穿着金huáng sè的褻褲抹胸,八成的身體都直接露在外頭或在若隱若現中,張開雙手,在他面前轉了兩圈,正面反面一一展示,讓他看個通透。
“陛下麗質天生,風姿無雙,哪裡與醜有干係……”權策尷尬地一笑,他這話說得不算違心,武后這所謂的抱病老邁之軀,仍是徐娘半老,與她的自信坦蕩相合,別有韻致。
“臣之所以失態,只是沒想到,陛下病情復原得如此之好,實在可喜可賀,蒼生之福,一時心懷激盪,是以失態,陛下恕罪”
權策舌綻蓮花,解釋得天衣無縫,用詞很是謹慎,一如武后從不生病,可能並不真實,她這回暈厥生病,怕也是作僞居多。
心頭思量,百轉千回,眼睛卻很是靈動,恰到好處的無處安放,將怕看,不敢看,偏又頗受吸引的模樣,表現得惟妙惟肖。
武后咯咯嬌笑,得意之情,絲毫不加掩飾,身上的絲質衣物,隨着她的笑聲簌簌顫動,“要瞧便瞧,朕在你面前,還有甚秘密不成,賊眉鼠眼的,哪裡有男兒氣概?”
口中說得溫婉柔情,武后緩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權策面上窘迫一笑,心頭卻漸漸抽緊,強迫自己維持鎮定,目不斜視,不去看兩邊侍立的上官婉兒和謝瑤環。
武后話中有話,未必知道她身邊的兩個心腹女官,都是他的囊中之人,但東都千牛衛與奉宸府武士僵持,有人自側門將東都千牛衛引入,迫使奉宸府的武士退出宮禁,應當是瞞不過她的。
“陛下,臣無狀,犯了忌諱,請陛下責罰”權策不做解釋,本有意彎腰認罪,武后卻在同時又向前邁了一小步,饒是他機警中止了動作,這一低頭,視線仍不可避免落入一道深不可測的溝壑中。
“朕問你,東都千牛衛,是怎生進入朕這飛霜殿的?”武后嘴角微翹,雙手捧着他的臉頰,在他耳邊吐氣如蘭。
權策溫溫一笑,雙手在她身後招了招,有個宮女見機,捧了一領錦袍上前,權策接了過來,爲她披上,用了點力氣緊了緊,動作行雲流水,自然又隨意,輕聲迴應,“臣僥倖,爲陛下倚重,擔當朝政大任,與倡優之輩相比,自是略有優勢……”
“陛下恩澤廣佈,忠勇奮死之輩,比比皆是,臣還當多謝恆國公,若不是他非要與臣較勁,顯出高下來,臣平白派兵入駐飛霜殿,怕也並非易事”
“哈哈哈”武后仰起頭,大笑了一場,用手捏着他的一點麪皮,似笑似嗔,“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權策微微笑,也不辯白。
只有真正巧言令色的人,纔會戳到痛處,便一跳三尺高,他坦坦蕩蕩,意在迴護心向他的忠良,對武后的點評,只當清風拂過,不會有感。
“罷了罷了,都是朕慣的你”武后伸出修長手指,戳了權策的腦門一記,翻過這一篇,回頭望了望,眉眼一掃,看了那個給權策送錦袍的宮女一眼,嚇得那宮女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
“起來吧,你們都退下,婉兒和瑤環留下”武后自是不會拿個區區宮女作法,沒得小家子氣,貽笑大方,擺手令衆人都退下。
沉默了片刻,武后將錦袍丟在一邊,仰面躺回榻上,毫不設防,靠着高高墊起的玉枕,難得口吐真言,“顯不爭氣,去得丟人,但也是朕的兒子,朕生育四子二女,而今子女都只剩一個,白髮人送黑髮人,一而再,再而三,此痛錐心,曷其有極”
權策邁步上前,背靠着牀榻邊,席地而坐,雙腿張開,膝蓋撐着胳膊肘,雙手十指交叉,託着下巴,低聲勸解,“陛下節哀,太子殿下爲陛下親子,身世貴不可言,生前享盡榮華,雖罹遭不幸,也會早登仙極”
“當務之急,是殿下身後之事,宜早定章程,釐定哀榮,以彰陛下慈愛,以全母子親情”
“陛下此時,不便移駕,以免情怯心傷,有傷鳳體,若陛下不棄,臣願返回神都,爲太子殿下主持舉哀”
權策說的話,樸實無華,但條理分明,自有厚重氣派,令人心安神寧。
武后歪了歪頭,瞧見自己大腿邊,權策戴着紫金冠的後腦勺,長髮如雲披肩,黑亮一片,素白錦袍簡簡單單,在他身上,偏就勝過斑斕雲霞。
“不必了,神都頗多詭異之事,命案迭出,朕疑心有暗流涌動,你不可輕身犯險,朕也離不得你”武后看了他好半晌,纔開口,卻是一口拒絕。
權策對武后的決斷並不意外,沉默點頭。
“朕將令瑤環和五郎同赴神都,徹查其中款曲,顯之死,方城之死,都必須有個清楚交代”武后說得斬釘截鐵,卻是不期然遺漏了春官尚書李尚隱。
權策能感受到她的熊熊鬥志,後腦勺後頭那具軀體,驀地火熱了起來。
“奴婢遵旨”謝瑤環屈膝領旨,整個人像一塊寒冰,愈發冷漠。
“咯咯咯,陛下英明”上官婉兒掩脣,未語先笑,失去臂膀之痛絲毫沒有顯露出來,“瑤環是個精細的,若是放到秋官衙門去,查案斷案,本事怕是不下於狄相呢,呵呵,恆國公常有報國之志,又對陛下忠心耿耿,定是無人能渾水摸魚,糊弄了過去”
“陛下英明”權策站起身來,乾巴巴地順着逢迎了句。
武后點了點頭,又對權策交代,“你從速召集有司,擬議顯的陵寢,諡號諸事,朕來欽定”
“是,陛下”權策應命。
武后闔上雙目,面露乏色,權策順勢告退。
他才走出內室,突聽得有人快步衝來。
宮奔可是大罪,要麼是在作死,要麼是發生了大事。
“陛下,陛下,前方軍報,神兵道首戰告捷,遏制了論欽陵攻勢,臨川王親冒矢石,窮追敗兵,不慎落入敵軍包圍圈,於沙州城外陣亡”
武后聞報,猛地坐直了身子,又一陣脫力,砰的一聲,仰面倒了下去,衆rén dà驚圍攏上去。
卻見她毫髮無傷,搖了搖手,“都退下,讓朕靜靜”
飛霜殿人心惶惶,權策腳步穩穩,一步一個臺階,緩緩而下。
兩側東都千牛衛的官兵,昂首挺胸,莊嚴注視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