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先向那幾人摘下斗笠,七姑娘擡眼一瞧,都是扔人堆裡,再難尋出來的打扮樣貌。
幾個漢子衝他們拱一拱手,將溼噠噠還在滴水的斗笠隨意靠在牆角,逕自揀了個不漏雨的屋檐站着,彎腰擰乾緊貼在腿上的袍服下襬。抖一抖,這才邁步進了廟裡。
四下一看,挑了塊空曠些的地兒,將地上碎石用腳撥弄開。又從廟裡蒐羅來幾根朽掉的斷木枯草,堆了個柴火垛子。看樣子,是要升火。
剛纔衝她們問話那人,擡頭見到樑上掛着的半幅破幡子,手把在腰間佩刀上,一眼瞧出對面乃是世家子弟,還帶着兩位姑娘家,便特意知會聲,“煩請衆位向後避一避,捂了口鼻。”
姜楠瞭然,揮手叫大夥兒後退幾步,好在兩位姑娘原本就避在角落,於她二人倒是無礙。
七姑娘一手執扇,躲在後頭,睜眼靜靜端看。但見那人出手極快,剎那間,她只瞧見一片冷豔的刀光,那本該揚起塵土的幡布,竟被人齊根斬斷,直落落墜了下來。
那人一把拎起半空的幡子,另一手甩一甩袖袍,將因震動揚起的塵土,兜了個圈兒,盡數向無人的角落裡拂去。
好俊的功夫!只憑這一手,怕是能與世子身邊周大人不相上下的。
七姑娘驚歎着,因着姜家自老太爺之後,棄武從了文,也就鮮少見識這等手段。不過好在一路見了好幾回御刑監掌使大人舞刀弄槍,她也知曉大周武學昌盛,文武並重。
這一行人顯是刻意喬裝過,衣衫雖尋常,來頭卻不一般。渾身上下尋不出半點兒能表明身份的佩綬、腰牌,許是瞧他們年歲尚幼,倒是磊落大方,沒刻意掩飾會工夫的底子。
當先幾人事情辦妥,也就短短片刻功夫,落在後頭那兩人,步履從容,身上披着蓑衣,無需言明,便知是這一夥人的頭頭。
果然,前頭那男子,摘下斗笠,隨手將蓑衣遞給隨扈。露出張乾淨俊朗的面孔來。眼神清亮,仿若淡淡含着笑意。嘴角微微挑起,目光流轉間,無端的,便讓她覺出幾分輕佻來。
這人身後隨着個老僕,身形瘦削,竹竿似的,瞧上去似有些駝背。眼神很鋒銳,眉眼卻極淡。本就不甚濃密的眉毛,只見得前半截兒,卻是生了副斷眉。
一行人安頓妥當,圍着垛子生起了火。角落裡五姑娘剛服了藥,本就睏覺,正迷糊着昏昏欲睡。被火光晃了眼,不耐煩細細哼唧兩聲,靠着辛枝往她頸窩裡深埋了腦袋。十分不樂意自個兒難受時候,憑白被人擾了清靜。
辛枝扶着自家姑娘,偏着腦袋,從那兩人進廟起,便覺有幾分眼熟。這會兒他幾人圍在篝火旁,面上映了紅澄澄的光,再仔細一瞧,那老僕已是足夠搶眼,更不論他身旁那位好樣貌的郎君。這不就是上回大雨天裡送姑娘回去,鬧得女學裡生出好大一場事端的江陰侯府世子爺?!
辛枝一驚,趕忙低頭看自家姑娘。瞧這位眯瞪着眼,不知該不該喚她起來。正爲難呢,回頭卻見那位爺盤腿席地而坐,真個兒是意態****,便是破廟裡,他也自有一番落落灑脫的美態。此刻正支起手臂,饒有興味朝她主僕這兒看來。
辛枝立時明白,這卻是逃不開了。再不出聲,怕是要失禮於人。於是只得輕搖一搖五姑娘肩頭,見她呢喃動一動身子,眼睛懶懶睜開條縫兒。怕這位氣惱發脾氣,趕忙湊她跟前,低聲耳語。
“小姐,來人是侯府世子,上回送咱們回去的,江陰侯世子爺。”
橫豎就這麼大個地兒,廟裡除了枯草點着時乍起的噼啪聲,辛枝一句細語,被多少人聽進了耳朵。
最驚訝,還是與離五姑娘最近的七姑娘。她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境遇下,突然遇上江陰侯府之人。
那位可是再三告誡,她要敢與侯府之人扯上干係,世子對她絕不會客氣。於是下意識的,手上團扇偷偷往上挪一挪,快要抵到眼皮子底下。若非唯恐過猶不及,她是恨不能整個扇子蒙了臉,全當這一面大夥兒從沒有遇見過,少招惹些是非。
雖則有心避着這人,心頭還是不由感嘆,原來侯府世子生得這樣好的容貌。難怪世人都說,燕京那地方,鍾靈毓秀,最多便是各樣的美人兒。
賀幀眼睛盯角落裡,實則心神只關注一人。
原來她是姜家之人。
說也奇怪,廟裡擠了這許多人,而她是最不打眼的一個。避在角落裡,很懂得掩藏。守着閨中該有的禮數,執扇遮了大半面容。他不過一眼掃過去,卻對上一雙溫潤寧和的眼睛。
頭頂還響着悶雷,這姑娘眼中不見丁點兒害怕。總覺有幾分眼熟,於是便不着痕跡往角落裡多看幾眼。
這麼一打量,竟叫他認出好些故人來。碰巧的,也就將她身份猜出個七八分。
原來那人幾番阻攔他打探,卻是姜家的姑娘。他微微眯起眼,廟裡昏暗,雖則晌午剛過,可這天兒罕見比暮色更遲重。
上回自山上俯瞰她,透過枝椏,只見得這姑娘白嫩圓潤的耳背,連着顎下一截柔和的曲線。這回再遇上,更稀罕,她像是刻意避着他,舉着扇子不肯正眼看人。依舊是遮遮掩掩,不見真容。
他自來****,惜花之名遍傳燕京。再加上如今已被人揭破身份,照理說,姑娘家便是不中意他樣貌,也該對他身份存着些好奇。
如此一想,定是她甫一聽說他來歷,便對他起了戒心。
賀幀勾起個笑,撩一撩袍服,手掌撐在地上,施施然站起身,揚起衣袂,緩步向她走去。
看他過來,隨着步子一步步接近,分明能瞧清他打量的是辛枝懷裡的姜柔。可她握着團扇的小手倏然收緊。
這人給她的感覺異常古怪。若說世子表裡不一,擺在面上俱是光鮮示人,符合“公子玉樞”美名的表象。那麼這人恰好相反。
此人行止欠端方,整個人透出股玩世不恭,微微帶着痞氣,竟如此冒昧,直直往女眷歇腳處而來。然而莫名的,她從他上調的嘴角、含笑的眼睛,飛揚的袍角,分明瞧出分刻意來。
這樣的人,往往用笑掩飾內心的精明通透,細緻慎微。
七姑娘悄然向姜昱身後靠得更近些。這是除了那位,迄今爲止,第二個另她一眼便生出戒備的陌生人。
細想一想,這兩人還真是頗爲相似,又大有不同。
同樣是深藏不露,不同只是,一個慣於深沉的靜默,一個慣於張揚的浮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