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趕到府衙,已近晌午。今早聽春英說,昨兒半夜裡世子得宮中急召,臨去前,囑咐任何人不許吵她安歇。
她看着啞伯駕車離去,揉揉脹痛的腦門兒,一路往後堂去。想到即將要見他,臉上微微有些發熱。
今早起身,她在寢榻旁擺放的繡墩上,很是意外,發現了那人換洗下的寢衣。許是走得急,沒來得及打理,顯得有幾分凌亂。與他一貫作風,很不相符。
她探手過去,本欲疊好了帶到衙門交給仲慶。可手心底下卻摸到溼漉漉一團。她起初沒反應過來,將他隨手揉了的袍子抖展開,拿跟前湊近了仔細瞧。一股濃郁的麝香味兒迎面而來,腥腥的,有幾分相熟。她心下一跳,遲鈍的腦子立時就驚醒了。
手上還抱着他污了的寢衣,她呆坐出了會兒神。昨晚是何情形,她腦子裡亂麻似的。零零星星的畫面,自她眼前閃過,記得最清,卻是昏暗的紗帳裡,他半壓在她身上,面上赫然是情動非常。那男人深邃如潭的眼眸,定定看着她,眼裡有暢快,更有她從未見過的狠戾。
再聽春英支支吾吾對她說,昨晚是世子爺抱了她出浴,她強自繃着顏面,只暗地裡心慌意亂,又悔又羞。
喝醉了酒,她信不過自個兒。哀哀猜想,莫不是她酒後失德,挑弄了他?這才逼得他如此剋制之人,對着個喝得一灘爛泥的姑娘,也能起了那般興致?
越想越丟人,她腳下行得慢,拖拉着想心事兒,連徐大人對面兒過來與她打招呼,也險些失禮,沒聽進耳朵裡去。
“姜女官怎地這時候趕了來?不是說身子不爽利,大人既允了你假,今日衙門裡也無甚要緊事。真要是不好,切切莫要勉強。女兒家身子嬌,不比咱爺們兒,還是回府多將養半日的好。”
她有些尷尬,醉酒誤事兒,這要放在前世,可沒人如他這般借權職之便,一句話便替她做了隱瞞。
埋頭揉揉額角,心虛避開了眼。
“無大礙的,只昨夜裡不當心受了涼,腦瓜子有些疼。勞您關心。”寒暄兩句,她瞥見徐大人懷裡還捧着公文,懂事兒退至一旁,謙讓請了人先走。
“哦,對了,險些忘了告知你一事。”許大人笑着拍拍額頭,走出兩步回身道,“上面已指派了新任右監大人,想來你也該有所耳聞,便是那江陰侯府世子,賀大人。”說罷朝她點一點頭,步履匆匆忙活去了。
她怔在原地。江陰侯世子,廷尉右監?!這豈不是說,那人幾次三番告誡她需得疏遠之人,日後要在一個衙門裡當差。擡頭不見低頭見,日日裡碰面?!
七姑娘只恨不得自個兒還沒酒醒,腦仁兒更疼了……
進了後堂,那人不在,想是被宮裡事情絆了腿腳。也不知是何等要緊事,需得三更半夜把人叫走,她心裡隱隱有些擔憂。
手上差事因着昨日設宴早處置完了的。沒甚事做,稍一思量,她繞到他書案後,從那人書架子上,隨意抽了卷本朝的律令。日後指不定能派上用場,趁早熟讀一番也好。
招仲慶送了熱水,她替自個兒衝了杯清茶。就着片茶鮮醇清洌的茶香,身子裡尚未發散的酒氣像是去了些,沉甸甸的腦子逐漸回覆了清爽。
她讀進去,便一門心思撲在書卷裡,極易忽略周遭人事。待得她再翻一頁,偶然察覺眼梢處似掛着抹寶藍的身影,習慣的,轉身便喚了句“大人”。
暖暖的笑還堆在臉上,屋裡繚繞着她脆生生的招呼。賀幀俯首,恰恰對上她清亮的眸子。許多時日不見,乍一見她,他眼裡有瞬時驚豔。不想她好好打扮一番,竟也清麗得出奇。不同幼安美得咄咄逼人,她的美,含蓄而婉約,當得起細細品鑑。
“姜女官今日,似比往常見了本官,多了熱情。”他立在她身後不過半步之遙,單手扶在她靠背之上。見她笑容滯在臉上,也沒絲毫後退的打算。反倒是模凌兩可,說話很是輕浮。微微俯身,欺近些,似沒發覺她驚慌着梗脖子,向另一側避讓,只伸手從她身前越過,堂而皇之,端了她只吃了幾口的茶湯。
“剛到,凡事兒不便,討口茶吃。想來姜女官不會連一口茶也捨不得。”
這人自說自話,全然沒給她答話的機會。揭了蓋子,看一眼,一頭吃茶,一頭擠眉弄眼頻頻衝她頷首,好似在誇她,這茶煮得實在是好。
他這般無賴模樣,只叫她瞠目結舌。她攏共也不過見過他幾回,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她與他,何時相熟到這等地步?!
“賀大人。”她蹙了眉。圈椅往後挪一挪,肅着小臉,起身退離他三步開外。
“大人若是口乾想吃茶,只管吩咐一聲,下官必定好好招待您,替您另沏一盞新茶。”眼前這人,前世與他類似脾氣的病患,她也有過交道。這種人最怕便是,你與他講客氣。三分顏色便能開染坊。
他面上一直掛着散漫的笑,看她由最初欣喜到如今正經微詞,其間變化,他只做不知。
之前幼安來信,言辭悽楚,懇請他務必幫她一回。她在信裡隱有所指的意思,他豈會看不破。求他去迷惑個女子,幼安此舉,他不是不寒心的。
只他依舊向太子請命,討了這右監的差事。算是最後一回成全她心意,另則,無可否認,除幼安外,眼前這人,是唯一能令他記得清面目,而不會隔日便拋諸腦後,模糊了面龐的女子。
許是投緣,區區不過四面,他卻覺得她很有幾分面善。於她,因着幼安這一層,他本該極不待見。然而說不清緣由,單隻對着她,除了好奇探究,他竟生不起一絲怪罪之心。
她心頭警鈴大震,這人懶懶盯着她,目光裡有不加遮掩的興味。彷彿她是他新發現的玩意兒,而他如今新鮮勁兒上頭,當不會輕易罷休。
屋裡氣氛有幾分凝滯。便是洞開着檻窗,也吹不去裡間憋悶。
沒在意她通身上下透出的抗拒,賀幀調轉過身,卻未逼近,只側身倚在她書案上,偏頭看一眼她攤開的書卷,眼裡露了絲瞭然。
“早聽人說,此屆女官,屬你最勤學上進。如今看來,確是腳踏實地下過苦功。”他眼波在她素淨白皙,只薄薄施了層粉黛的清秀小臉上打量,越看越合心意。
這些年他放蕩的花名,也不是全無裨益。憑着雙利眼,他八分肯定,這女子溫婉的表象下,怕是藏了些令人心癢癢的內媚。只憑她方纔擡眸剎那,眼角眉梢不經意流露的那股子嬌俏,他便看出她性子裡的乖巧嬌柔。
只這份柔媚她藏得深,非是心甘情願,很難得見那股子風情。他喟嘆,有幾許遺憾。
看他顧左右而言他,她斂了眸子,藉口與他泡茶,掙脫他刻意營造的熟絡。此刻那人不在,她不知他書案上是否擺放了十分緊要,不能叫外人見到的公文。避不開,便只能儘量遠着些。
“大人可是打宮裡來?不知能否告知,左監大人幾時能回府衙,下官手上還有未稟明的差事,再是拖延不得。”
她在提醒他,她是那人的從史。他行事,或該三思而行,慎重些纔是。
此刻她背對着他,不知他眼底極快騰起抹犀利。牙尖嘴利的女子他見過太多,她雖也嘴皮子了得,卻是綿裡藏針。規矩極好,便是隱隱有冒犯的嫌疑,也輕易挑不出她的錯來。
他右手拎着茶碗瓷蓋,漫不經心磕一磕碗沿。將茶盞送到左手,他把了她那張圈椅,袍子一撩,兩腿兒交疊着落了座。
她不是急着與他撇清干係麼?不急,他瞟一眼角落處的更漏。含笑盯看她玲瓏有致的身影,手指悠悠把玩着做工精細的茶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