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府中越發空蕩了。”蕭翎已經回府去往烈王妃處磕頭了,大太太叫夷安扶着在院子裡走了幾步,就見雖然依舊是滿府的丫頭,如同花朵兒一樣,各處人氣,然而卻不見了宋衍蕭真與夷柔,不由低聲嘆道,“這年輕的時候還不覺得,這年紀大了,你們幾個不在,竟彷彿日子都過得叫人無趣了。”
“若母親不嫌我,嫁了人,我也天天回來。”夷安便在一旁含笑勸道。
“那可不是規矩人。”大太太嗔了夷安一句,這才鄭重地說道,“雖你素日行事言行無忌,然而我也告訴你,大褶子不能走了,不然,連累的不是你一個,而是叫阿翎也跟着丟人。這孩子命苦,從小沒過過幾天好日子,一顆心都在你的身上,日後,你也不要辜負他。”
她的話中滿滿的都是對夷安的擔憂,看着微笑點頭的夷安,只覺得心裡傷感,捨不得的很,忍不住摸着她的臉喃喃地說道,“母親的安姐兒,竟又要離開我了。”
她與這個孩子,總是在奮力,相聚的日子總是短的叫自己難過。
“若母親捨不得,我……”
“大姑娘哪裡有不嫁人的呢?”大太太明白夷安的意思,急忙止住了她的話,又笑道,“況阿翎這年紀不小,也該成個家,日後你給他生兒育女,才叫一家人呢。”
“您這話裡話外都是他,可見這纔是您的心尖兒呢。”夷安頓時就醋道。
“我喜歡他,都是因爲他喜歡你,若他是外頭的混賬玩意兒,頭一個我就饒不了他。”大太太見閨女連這樣的醋都吃,心裡卻熨帖的很,預備回去學學叫大老爺也跟着嫉妒一回,頓了頓,點着夷安的頭笑道,“他老實,因此我擔心他。”
閨女心眼兒這麼多,哪天一個不好,生吃了這個女婿也未可知的。
大太太只感嘆夷安命好,然而此時目光落在了不遠處一個正認真地挑選藥材的女子的身上,看着馮香嫺靜安靜的側臉,不由低聲嘆道,“這孩子,心地這樣良善,竟命運這樣坎坷。”
“如今也是否極泰來了。”夷安急忙安慰道。
“她蹉跎了這麼些年,卻沒有移了性情,貞靜純善,這是個極難得的女孩兒。”大太太目光帶着幾分憐惜,帶着夷安往馮香的方向走,一邊與她低聲道,“雖你四表哥也有不對的地方,只是這孩子到了如今還未嫁人,可見心裡對你表哥多少有情。她歲數也不小了,不嫁給你表哥,嫁出去,也不大能嫁到好人家兒去。”
馮香在老家給人看診,拋頭露面的,雖叫人感激,然而叫人議論起來,卻不好聽的。
這是個流言都能逼死人的地方。
“她如今不能說話,雖有宮中太醫診治,誰知道會如何呢?”大太太見夷安沉默,便忍着心裡的憐惜繼續說道,“你四表哥虧欠她,對她真心,不管如何,能照顧她的。”
“那也不該叫表哥這麼容易就遂了心願。”夷安有些不平,低聲說道,“她吃了這麼多年的苦,都是因爲表哥。母親!”她看着不遠處的馮香擡起頭,對自己溫柔笑起來,抿了抿嘴角低聲道,“哪怕不是源於表哥的真意,可是當年真正傷害她的是誰?馮氏那一家子,對她不好,哪怕對她再壞都不算什麼,可是表哥不一樣。”
馮香是真的喜歡薛義,拿自己的康健換回了薛義的平安,回過頭來,這個人給了她一刀。
這一刀,只怕鮮血淋漓,這麼多年日日回想,是個什麼心情?該有多痛苦?
“表哥才難受幾天?這些年軟玉溫香,風流快活得很,還不及馮家姐姐萬分之一呢!”夷安看着馮香,淡淡地說道,“這時候哭幾聲就完了?這些歲月,誰給馮家姐姐補償?”若馮香願意原諒薛義,這是她自己的選擇,然而夷安卻不會再這樣的事情上勸說馮香如何如何。
那些磨難她沒有經歷過,有什麼臉面在馮香面前指指點點呢?
“我的話兒,也是這個。”大太太嘆息了一聲,對馮香也是真心喜歡,此時便與她溫聲道,“這孩子是個好的,人也良善,我想着,不如認個義女,養在我的膝下,你覺得如何?”
夷安詫異地看了臉色溫和的大太太一眼,見她目光溫柔,微微一頓,就覺得歡喜,點頭道,“母親真有這心,難道我不願意多個姐姐?”
況馮香如今也算是孤家寡人了,叫夷安說,不如叫平陽侯府收留關照,不然憑着這姑娘的性情,如今還好,日後醫館開了,爲着不打攪平陽侯府,只怕就要睡到醫館去了。這叫人怎麼捨得?
只是沒名沒分住在侯府之中,時日久了也難免叫人非議。
若認在大太太的膝下,這就是有了出身,日後或是嫁給薛義,或是尋個喜歡的女婿,都不會有配不上只說。
“我想着,不管她日後的姻緣在哪兒,有了平陽侯府的根基,她也不會叫人爲難。”大太太見夷安這樣爽快,臉上就露出了笑容,溫聲道,“這倒不是因她對咱們家有恩,而是這孩子,確實對我的脾氣。”
正說到這裡,二人就走到了馮香的面前,見這個女子急忙起身給自己行禮,大太太不由笑道,“這是做什麼?怎麼竟這樣客氣?”親手扶了她起來,這才問府中可有怠慢。
馮香眼睛亮晶晶地搖了搖頭,指了指自己身上的新衣裳,目中就露出了感激來。
她很多年都沒有置新衣了,老家的醫館沒有錢,就算有了些,她也捨不得裁新衣裳,覺得與其浪費,不如買些藥材來分給需要的人。
如今大太太待她這樣好,竟叫她誠惶誠恐,心裡有些不安。
“你這個孩子,心思多了。”見馮香感激地看着自己,大太太不免柔和了聲音,看着馮香那雙粗糙的,帶着草藥痕跡的手,嘆了一聲,輕聲道,“你也瞧見咱們府裡了,這些孩子都是狠心的人,說走就都走了。這個……”
她指了指夷安,笑道,“平日裡關不住,愛玩兒,我竟是寂寞的緊。不是你在家裡頭陪着我,我這日子過的無趣的很。”馮香是個安靜的人,然而哪怕是不能說話,卻依舊守得住自己的心,聽着大太太與自己說話。
馮香見夷安露出了哀怨來,抿了抿嘴角,低頭笑了,搖了搖頭。
這就是說不敢應大太太這樣的話,越發叫大太太喜歡。
“你如今,那家裡是不能回了。”大太太見馮香目光一黯,想到馮氏的歹毒,頓時越發不喜,此時便和氣地說道,“你覺得,咱們家怎麼樣?”
“您對小女的照拂,小女難報萬一。”馮香手邊就有人預備的紙幣,此時鄭重地寫道,“只是這不是我該得的。”
平陽侯夫人不欠她什麼,又爲了她呵斥了薛義,然而馮香覺得,自己不該這樣總是占人家便宜。
“我與你投緣,若是你願意,給我做個義女,如何?”大太太知道馮香這樣的女子的性情的,凡事必要單刀直入,爽利些纔好,此時見馮香怔住了,看着自己彷彿說不出話來,臉上便溫柔地說道,“是我的私心,日後想叫你與我做個伴兒,況你是個好姑娘。好姑娘,就該有個母親護着你,對不對?”
馮香紅了臉,連連搖頭。
她得了照顧,已經是莫大的福氣,竟不敢再這樣勞煩這一家對她溫柔的人了。
“姐姐何必搖頭?”夷安也在一旁笑道,“這做了一家人,咱們才更好親近,對不對?”她握了握馮香的手,笑問道,“難道姐姐捨得咱們出去?”
馮香張了張嘴,竟不知是該點頭還是搖頭。
“如此,就備了宴,咱們……”大太太立時就拿了主意,見馮香眼角溼潤,只做不見,口中一夷安笑道,“請了你舅舅他們,也好歡喜些。”
“不必大辦。”馮香急忙寫道,“只留在您的身邊,就是我的福祉了。”她唯恐自己福氣太過,生生地折了去,此時擡頭,看着大太太慈愛的目光,轉眼落在笑吟吟的夷安的身上,竟覺得心裡酸澀的不行。
她這是,又有家了麼?
她也有母親了。
還有個會對自己微笑的妹妹。
“哪怕是不叫京中都知道,到底親戚都該知道平陽侯府的大姑娘。”夷安見大太太遲疑,便笑道,“難道不大辦,就不鄭重了?母親且隨姐姐的心意就是。”她的目光落在馮香垂下的頭上,見一滴眼淚飛快地落下,心中到底一嘆。
大太太這才點頭,過了幾日,就等着馮香給自己磕了頭,認下了這個義女,從此府中都管馮香喚一聲香姑娘。
就算得了大太太的青眼,馮香卻依舊沒有改變,每日鑽研醫術,又與夷安奔走,一同忙碌醫館之事。她的醫術比起外頭的名醫雖然遠遠不如,然而卻是夷安信任的人,自己行事越發嚴謹仔細,每日裡查看藥材與藥方,十分嚴格,若其中有不明的,立時就詢問。蓋因她從夷安口中知道,京中行事暗潮涌動,這入口的藥若是生出什麼事端,就將夷安幾個的好意都化成了不好了。
因有了自己快活的事業,馮香越發地不將從前舊事放在心上了。
她冷淡起來,回家就因自己孟浪被薛平親手揍成豬頭的薛義,就更加的傷心了。
這一日,從馮香處回來,雖只是遠遠地看着不敢走近,然而薛義想着今日心上人神采飛揚與人商討藥理的模樣,心裡也歡喜,才進了國公府,就見一架馬車走了,心中好奇,就與迎出來的馮氏問道,“這是……”
他怎麼聞到一股子血腥味兒?
“你父親從前的舊將,過來看望咱們。”馮氏臉色都不動的,溫聲說了,見薛義臉上笑容明快,想到被小姑子認作義女,叫平陽侯府護住的馮香,暗暗一嘆,這才溫聲道,“你姑姑說了,那孩子如今也是有做主的人,不准你欺負人。”
薛義想到馮香如今越發繁忙,沉默了一會兒,點頭低聲道,“叫姑母放心,我不是那樣的人。”到底有些失落,方纔的歡喜全都散去了,垂頭喪氣地回了府中。
徐氏回頭,看着兒子消沉的模樣,目光再次落在離開的馬車之上,露出了深深的怨毒之色。
薛義出聲的那一刻,那馬車之上,一個渾身上下鮮血淋漓,看不出模樣的女人,彷彿是聽到了天音一樣,死氣沉沉的目光之中又鮮活了起來,猛地撞向車壁,彷彿要如同這些年恩愛時一樣,撞到夫君的懷裡去!
她真的知道錯了,再也不鬧,她,她就想與他一起好好兒過日子!
這麼多年的情愛,薛義的心軟,她知道,只要認錯,她就能……
“唉喲我的四奶奶。”車中充斥着滿滿的血腥氣,馮氏身後,一個嬉皮笑臉的管事將她提住,用力地扯着往後頭一塞,將她與幾個一同被打得生死不知的馮家人丟在一起,眼中露出了冷酷的模樣,譏諷道,“還想求四爺給你做主呢?!”
馮氏的眼睛執着地往車外看去,彷彿能透過車壁,看到她的夫君。
這些天,她被打得幾乎斷氣,渾身上下都沒有一塊好肉,唯一忍住的緣故,就是她相信,薛義會來救她。
那是個就是知道自己騙了他,卻依然不忍苛責她,只是避而不見的男人。
只要她這樣的面目出現在他的面前,他一定會心疼,也一定會看出他的那個面容慈愛,內裡歹毒的母親的真面目!
“別想告狀了,咱們家四爺因爲你,這心裡頭那姑娘都成天邊兒的雲了!”那管事彷彿知道馮氏在想些什麼,露出了一個笑容,口中惡毒地說道,“奶奶的妹子承您照看,如今走了運,是平陽侯府的小姐,金尊玉貴呢。”
馮氏心裡彷彿突然被插了一刀,霍然掙扎地向着這個人看去!
平陽侯府的小姐?!她怎麼可能比自己還要高貴?!
“四爺如今指望都要沒了,恨毒了您,不是太太攔着,這抽您的就是四爺自個兒了。”見馮氏猛地吐出一口血來,不知是疼還是怨嗚嗚地哭泣,渾身的傷口都在淌血,這管事目中也露出怨恨來,低聲道,“禍害咱們薛家,您這就該下十八層地獄!”
原來,他早就找到了她,於是把她忘了,要去跟那個庶妹過好日子了。
日後,想必提起她,也不過是坑害了他心上人的歹毒女子。
馮氏目中的神采,終於慢慢消散,終於化作絕望。
“這是氣死了?”見馮氏抽搐了片刻,竟然沒了聲息,這管事爲難地抓了抓腦袋,小聲兒說道,“太太還說賣了她呢。”頓了頓,這纔對着餘下的馮家幾口唾了一聲道,“便宜你們!”到底將車趕到了京郊的山裡,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下輩子,做個好人,千萬離咱們國公府遠着些吧。”這管事舉着火把,看着整個馬車連同裡頭的幾個人燒成了灰燼,這才熄滅了火,拍了拍手走了。
遠遠地,只留下了一句抱怨。
“死得這樣快,又該叫太太罰月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