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在喧嚷的城區,它掩映在一步之遙居民區邊緣,兩層的小樓,被參天樹木完美遮擋,露出微微泛黃的白牆。
最簡單的幾何造型,卻加了小巧的飛檐。見不到窗,也沒有任何招牌,靜靜地等待着該等的人。
唯一泄漏天機的,是入口沿途排列整齊的豪車。
賓利和雙R仍舊霸氣,蘭博基尼依然囂張,最不起眼的是輛黑色Q7,卻也有個出身不凡的車牌號。
申藍開始慶幸,米高的別克停在附近小區門口,很知趣地拉她步行過來。
還是不能免俗啊。
窄窄的門口緊閉着。
米高推門進去,在門口小廳就坐等待。
無疑雪國的隔音絕佳,申藍聽不見裡面任何聲響,安靜到令人窒息。
環顧這個小廳,面積可說侷促。地面手織波斯地毯寸毯寸金,牆掛摩訶薩埵捨身飼虎圖,申藍並不看懂真僞。落地紅銅蓮花燈,淺淺光暈令人昏昏欲睡,怪異的是蓮花瓣中似揚起青煙嫋嫋,淡淡麝香氣味,十分曖昧。
而令申藍唏噓的是自己坐着的圈椅,天圓地方,透雕如意雲頭,紫檀質地,扶手和靠背的弧度,乃至高度,無可挑剔,顯然是明代珍品。
未進入,已感受,什麼是紙醉金迷。
隨着令人心旌盪漾的清脆鈴聲,一名身穿雪白輕紗晚裝的美人從悠長的走廊現身過來。
如果自己是男人,恐怕也忍不住浮想聯翩吧。高腰低胸紗制長裙,深V襯出如雪豐胸,腰部寬帶是金色串珠,高分叉露出銷魂長腿,赤足,唯有一串小巧的銀鈴。
最後方又驚歎美人的眉目如畫,卻低眉順眼,沒有半點時下美女的張狂。
斜睨米高,他還算鎮定,申藍莫名有些開心。
本以爲這就是傳說中的練老闆,但見這謙卑樣子,又不似。
美人兒施施然鞠躬,雙手接過米高手中的黑色vip卡片:“米先生請。”
申藍忍不住問:“我們能見下練老闆麼?”
美人兒粲然:“BOSS在見客,小影會爲您請示一下,請兩位進房間稍候。”
原來她叫小影,果然稱得上不可方物,如影如霧。
隨小影穿過狹窄昏暗的樓梯,進入一間走廊開端的房間。
還是滿室仿古傢俱,唯一現代感的是牆上的巨幕LED屏,用來K歌。
小影悄然退去。
桌上是仿鈞窯的酒具,明藍中一抹血似的暗紅,壺中是私釀的桂花酒,聞來沁人心脾。小巧琉璃盤中是精緻的花饌小點心,不知名的藍紫色小花封印在透明的糕點中,讓人不捨破壞。
而滿室依然是樓下那種詭異的香味。
申藍撇嘴向米高埋怨:“沒什麼特別的嘛!”
米高不以爲然,扔了一塊點心入嘴:“越貴的越是沒有道理,人就是那麼犯賤。”
申藍突然想起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這頓誰付帳?”
米高瞪大了眼:“算了,大不了刷爆我的卡,債多不壓身。”
申藍鬆了口氣,還是不忍心道:“等拿了酬勞在裡面扣。”
申藍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全身似乎輕飄飄的,嘴角也不由揚起來,忙定神:“你有沒有覺得有什麼問題?”
米高舒展了一下肩膀:“很舒服啊,最近頸椎很痛,現在都感覺不到了,渾身很鬆,很久沒那麼輕鬆過。”
申藍坐不住了:“你先坐着,我出去看看。”
走廊似乎看不到盡頭,往前走,附耳過去,屋內沒有聲音,繼續。
終於見到一間房間沒有關緊門,透出一絲光亮,隱約傳出爽朗的笑聲,正想走近窺伺,卻聽得樓梯口有細碎鈴聲。
連忙掏出隱身丸,昂首嚥下,閉眼祈禱晗之不會掉鏈子。
走來的是和小影同樣打扮的美人,不同的是黝黑的皮膚,富有光澤,身材更加浮凸,性感逼人。
黑美人從申藍身邊走過,沒有半點異樣,申藍的心終於放下。
黑美人敲了三下門,推門走入房間,申藍忙跟着閃了進去。
和他們的房間同樣的陳設,坐着一男一女。
男人大約40歲,樣貌平庸,卻不怒而威,看來也是平日頤指氣使的人物。嗓門也很響亮:“珠珠,你越來越迷人了,可惜練老闆在……哈哈。”
黑美人珠珠大方笑道:“我怎麼敢跟BOSS比,楚總見笑了。”
申藍這才注意到男人身邊的練若雪。
是個沉靜到似乎不存在的女人,皮膚幾乎透明,整個人如同一片飄下的雪花。也是白衣,卻是棉質的廣袖寬袍,更添飄渺。整個人纖長,尖尖的下巴,薄脣似無血色,細長的眼睛入鬢,一根樸素的綠檀髮簪盤起長髮如雲。
而練若雪烏黑的眸掃過這個方向時,申藍覺得自己發了個冷顫。
練若雪的聲音也清冽無比,如銀針入水:“珠珠你陪着楚總,我出去下。”
向男人微微欠身,練若雪站起走向門口。
申藍的身子突然感到僵硬,由一種莫名的吸力扯出了房間。
練若雪關上門,回頭對着申藍微微一笑:“在我這裡隱身,不太禮貌吧。”
申藍臉色微紅,彷彿被人剝光般難堪:“我只是好奇傳說中的雪國。”
“是嗎?”練若雪依然掛着笑容,“小影說來了兩位新客人要見我,我們去房間談吧。”
申藍不由隨她走回自己的房間,低頭看到自己的腳,知道隱身丸已經實效,暗暗咒罵半吊子怪醫。
米高竟然已歪頭在藤製沙發上睡着了。
練若雪柔聲道:“你朋友看來很累,應該很久沒有睡飽了。”
申藍看着米高的睡顏,依然微微皺着眉,嘴角卻隱隱有笑意,心有些扯痛,這些年,他也並不快樂吧。
不由輕聲對練若雪說:“謝謝。”
練若雪拉着申藍坐下:“我只想我的客人在這裡可以忘掉所有的煩惱。”
申藍望着她真誠的眼睛,迷惑了,眼前,是天使還是魔鬼。
對着這樣玲瓏的人,申藍明白什麼掩飾都是徒勞。“我爲了周永恩的失蹤而來。”
練若雪面不改色:“該問的,警察不是都問過了麼?不該說的,你覺得你能讓我說麼?”
“那就說些你能說的吧。”申藍突然覺得很累,如果現在回去,在軟綿綿的牀鋪上大睡,是多麼踏實的幸福。劍拔弩張的緊張對峙,她已慣了,來不及思考,隨着本能來保住性命,並不是最困難和可怕的。而現在的波瀾不驚,未知的下一秒遲遲不來,令她生髮出前所未有的退怯。
練若雪拾起桌上的桂花酒,自斟自飲,卻答非所問:“有沒有品嚐過我的桂花酒?”
申藍搖頭:“我戒酒了。”
練若雪斟上一杯遞過來:“明天再戒吧,這不是經常能品嚐到的。”
申藍不由接過來,可能練若雪的氣勢讓人無法拒絕,心裡卻卑微地慶幸,她說明天,那麼,她並不打算出殺招。
仰頭飲盡小小一杯酒,氣味濃烈無比,卻沒有通常烈酒入喉的火辣線感,似銳利冰刀,瞬間劃開咽喉,沿着食道割下。那種涼意,伴着極甜美的桂花香,使整個軀殼如滌盪一空,眼前出現雪白如創世之初的錯覺,嘴角卻漾起了笑容。那種快意,並非因爲滿足,而因爲無所求。
申藍心中的敵意也隨這絕世佳釀消融:“這是什麼酒?太妙。”
練若雪恬淡一笑:“是我在雪山之巔種植的雪桂,桂花喜暖,我用了七百年才種植成功,再用千年積雪釀成,你喜歡就好。”
申藍並不訝異,練若雪自然不是普通人類,那種看穿洪宇的淡泊,需要太久太久的歲月。
“爲什麼來這裡?對你們來說,人世應當很污穢吧。”申藍不明白,以練若雪的修行,豈會經營這般紙醉燈迷之所,和滿身銅臭的凡人爲伍。
“人,原本不是這樣的。我想,你們只是迷失了,在造物天失蹤之後,像失去父母的孩子,走了一條錯誤的道路。”練若雪眼中似有淚光,溫柔嘆息,如一個心痛的母親。
“天,失蹤了?”申藍訝然,天,不是枷羅世代的敵人麼?枷羅從沒有說起。
“我知道你也不是凡人,你身上,有上古遺民的味道。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來歷,但這讓我感覺很熟悉,很高興能遇到你。”練若雪伸出纖長右手,申藍握住,一瞬間,心涼到刺痛。
申藍由這冰冷而清醒,想及此來的目的:“你到底爲什麼而來?對失蹤的人做了什麼?”
練若雪輕嘆一聲:“我唯一無力改變的是人心。用了好久我才明白,這個世界是金錢與權利所操縱,而不再是天道。我只想說服這些掌握金錢與權力的人,和我一起重建天道。”
申藍啞然失笑,這世道,非人才最愛人。可他們純淨的心,怎會了解幾千年來人心沉澱下的污濁。
這讓她想起白西陵,一個同樣天真,想用幻界代替人世現實的蛇妖。
“你不會成功。你允諾了他們什麼?長生?法力?沒有改變貪慾的人,長生會讓他們變成更加貪婪的怪物,法力會成爲最強大的兇器。”申藍看着練若雪清澈的眼,莫名而生一種悲憫。
練若雪低下頭,承認自己的失敗:“你果然比我更瞭解人。”
“他們現在怎麼樣了?”申藍對人間的美好未來沒有太大熱情,她的金主們,千萬不能停止了呼吸。也許這是自私,可是連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的生存都無法保障,還說什麼未來,什麼理想。
練若雪起身:“你跟我來。”
隨練若雪穿過悠長的走廊,盡頭,一道黑鐵的大門外結着晶瑩的冰。
練若雪手觸及冰門,瞬間冰化成水氣,消失不見。門被輕輕推開,申藍見到了她的金主們。
這簡直可以說是一間標本庫,十餘座冰雕,內核就是形形**的人體。
他們在冰殼中閉着雙眼,皮膚看來血色正常,幾乎還能聽到各人的呼吸。
“放了他們。”申藍沉聲道。
“不,他們已經有了各種異能,放了他們只會加倍繼續那些骯髒的勾當。”練若雪表情嚴肅起來,直直看着申藍。
“再自私,再惡劣,他們也有走自己選擇的道路的權力。人,不是被你們操縱的東西。”申藍微怒,不管有多堂皇的理由,絕對力量都是很可怕的,一旦偏執,便是最強大的邪惡。
“你有能力跟我討價還價麼?”練若雪哈哈大笑起來,未注意幾顆藍色藥丸被申藍投擲入她口中,順着咽喉被吞了下去。
申藍退後兩步,暗自祈禱晗之的蒙汗藥能有所作用,至少讓她有時間救出這些冰雕人。
練若雪的身子晃了兩下,輕盈墜下。申藍呼了一口氣。
正待打電話讓救兵來搬運這些玩意兒,身後卻響起沉重的嘆息。
“爲什麼要逼我現出原型?我不想傷害你的。”
一種讓人全身僵硬的寒意從脊椎傳上來,申藍幾乎聽到自己骨骼的脆響。
一個兩米五左右高的身影將她覆蓋在內,黃色長袍掩住了整個身子,雪白的長髮直到腰間,面孔也是蒼白,五官卻只剩下一雙烏黑而悲傷的眼。
是的,悲傷,能讓人融化的悲傷。兩滴血紅的淚,滑過雪白的臉頰,更形可怖。
如山的體魄,發似雪峰,申藍脫口而出:“雪山!”
練若雪點頭,聲音也恢復了中性的滄桑:“我是雪山精魄,你是唯一見到我真身的人類,很可惜,很快你就不是人類。放心,我喜歡你的氣息,你會和小影和珠珠一樣,一直在我身邊。我會給你打造一條最漂亮的銀鈴腳鏈,你一定會喜歡。”